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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第8期/上旬|潘兵华:那年那人那事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第8期/上旬  | 潘兵华  2018年08月12日21:47

(一)好吃的婆娘,好吃的姑妈

在我们小时候那年月,各家亲戚来得极少。一来大人们都在队里出工难有休息,一年都忙忙碌碌,二来是家家户户都紧紧巴巴地过日子,既没有礼物带去走亲戚,又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呼客人,所以庄户人家没有什么大事也就过年走动一下,嫁出的姑娘就真是泼出去的水。即使是走亲戚,大多数是女儿回娘家看自己的老妈,像那些姨亲远亲平时就很少走动。

出嫁的姑娘也是要过日子的,来走亲戚也就一把糖果接一接舅侄儿舅侄女的,再就是拿些面条、鸡蛋和红糖算是孝敬老爸老妈的礼品。女儿叹息老娘体弱多病,老娘可怜闺女养儿育女困难,人也瘦了面也黄了。老娘迈着小脚去睡柜摸出几个鸡蛋来,到灶屋煮红糖荷包蛋给闺女补补身子。

我们小时候就盼望来客人,客人来了,家里再穷也要弄三两个菜的,难吃上的猪油也抹了一勺。也奇怪,那时那么穷,为什么家家来客人都要在正餐前弄些过早或过中的面条或是糖鸡蛋之类东西垫肚子。好在,我们小孩可以跟着客人打湿一下嘴,比喻煮的荷包蛋客人要捡下一两个给小孩吃。父母总是要拦一拦的,我们小孩在心里埋怨父母为什么要拦着?多赶一个鸡蛋给我们吃也是好的。

话说的这个闺女照例是要捡些鸡蛋下来留给侄子们吃的,刚才来的时候她给三个侄子一人三个糖果,一转眼堂屋没有看见侄子们。老娘说,家里蒸鸡蛋羹,三个小孙没有少吃。你就吃了这碗荷包蛋,看你瘦变形了,我的闺女造孽啊!再捡给老娘吃,老娘推辞说,我的胃口不好,我就陪你喝点甜水。

闺女也就不客气,六个荷包蛋连汤带水一大海碗,闺女端着海碗坐在挨着鼓壁墙边椅子上慢慢地吃着,不时发出鱼上水的声音。等闺女仰着头喝完碗底的糖水,碗还没有离开嘴边,从鼓壁房里传来哭骂声:好吃的婆娘,好吃的姑妈,一个鸡蛋都不留老子吃。骂声和哭声从房里冲出来,这个诨号叫破缸的五岁男孩又从堂屋骂到屋外。破缸的姑妈脸一下红了,侄子的声音像喇叭在屋外不停哭骂,这让她当姑妈的在左邻右舍如何有脸面?

破缸站在门口的树下不停数落姑妈的不是:老子在房里看到你一口一个,我数到你吃了四个就以为你会放下碗,你还吃,吃了五个没有胀死你啊?连第六个也吃了,糖水也喝光了。姑妈在屋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破缸的妈哄着他说,灶屋里还有鸡蛋。破缸满脸鼻涕像是有天大的委屈,有个屁,都给好吃的姑妈吃光了。就是你个坏妈妈说我几个小孩在家里玩,鸡蛋不够分的,不要在家里杵着,姑妈会留鸡蛋的,我就跑房里从鼓壁缝看姑妈吃鸡蛋。破缸妈妈急了,一巴掌拍在破缸的嘴上,捂得破缸脸红脖子粗。破缸的婆婆拉开儿媳妇的手,责怪道,你要捂死人了。

破缸的姑妈站在娘家的巷门口向破缸招手,破缸轻蔑地看了一眼,又要开始向路过的大人广播,忽然发觉姑妈的手里拿着一张两毛的钱,他刚骂的“好吃”两字就没有下文,流的鼻涕都到肚皮上和灰裹在一起特别张扬。他立马跑了过去抢了那钱,转身就举着钱像是举着胜利的旗帜。

(二)草垛里爆米花

小时候最喜欢听爆米花机那“嘭”的一声,一条像长龙的布袋霎时在烟雾里变得又直又圆。爆米花的香味随寒风一起直钻人的鼻孔,好像在冬天闻到了三月桃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秋季里爆米花的那个老头不会来,我们小孩都盼望天越来越冷就好,那老头就会挑着他的家伙什来到碾子边,用第一锅爆米花的巨响来通知全塆的大人和小孩。也许是心想事成的期盼,在我们围着母亲在灶台转悠等第一口菜吃时,突然从土灶的灰池里传来清脆明亮的“啪,啪”声,一粒或两三粒被火灰烤爆的谷子蹦了出来。这带有谷壳的爆米花像刚刚盛开的花骨朵,白与黄夹杂一起,我们抢着将这爆谷子塞进嘴里,一股比爆米花更香的味道和着火灰的味道飘满整个口腔。

自从我们知道谷子能够用火灰爆出米花来,就总想试试。我们偷偷地抓一把谷子,在别家的草堆抽了一把稻草,在上学的路上我们找到稻田的沟缺口,将稻草和野草在沟里点燃,等火燃烬后,我们把口袋里谷子全翻出来倒在火灰上。不一会儿,那些谷子像一挂拆散的鞭炮在火灰里炸出来,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冒着烟的爆米花像拉了弦的手榴弹朝我们袭来。我们在田里抢着爆米花,胡乱塞进嘴里,连田里的泥土也一起吃了进去。

学校的上课铃响起,我们才从田里起来像燕子一样飞向学校。我们刚刚上小学对那些弯弯绕绕的拼音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们在书上画一些刀啊剑的,更是画了一粒粒像蝴蝶般的爆米花。看着它们,仿佛课本里就不时会蹦出爆米花来。就在我们胡思乱想时,塆里噪杂的喊叫声从学校的破窗户直扑我们的耳朵,我们和老师一起车转头向窗户和门外看过去。操场上有老师向学校院子门口跑去,我们跟着我们老师的脚后脚一起涌出教室。

院子外的天空升起一柱浓烟像一条青龙盘旋着,我们跑出院子外,看到百十米远的塆北门口的草垛火光冲天。大人们端着盆提着桶在灭草垛燃起的大火,有小孩跑回塆里,我们也跟着跑回去,反正是最后一节课了。

原本高高的草垛被拆散开来,被抢下来的一捆捆稻草烧得面目全非,像是从火线上幸存下来的伤兵缺胳膊少腿的,被淋湿的稻草飘出一缕缕青烟。那些烧烬的稻草依稀能够看出它们原来的模样。这草垛是破缸家的,破缸的爸气急败坏地逼问五岁的破缸和他三岁的弟弟。两个小孩像是从煤炭里捡回的乞丐,他们两手抓着门前的小树一边站一个,谁也不说话。他们睁开黑黑的大眼睛和脸上的草木灰一起显得很无辜很茫然的样子,破缸的爸咬牙切齿地打他们的屁股,他们呆傻一样的表情这才展开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像两个非洲儿童被大人遗弃一般哭了起来。

大人打糍粑,细伢说直话。破缸三岁的弟弟哭着说出了草垛着火的原因。原来他们和我们一样发现了火灰可以爆米花,于是两人偷偷抓了家里的谷子,拿了火柴躲在自己家里的草垛边。他们在草垛底下掏了一个草窝,然后就点燃了稻草,他们将谷子扔进火灰堆里等着爆米花,燃起的火舌从草窝里蔓延开去烧着了草垛。他们这才慌忙跑自家的茅厕里躲起来。自此小孩都笑话破缸烧草垛爆米花,大人们除了叫我们不要学他放野火外,灶屋的火柴也收起来了。

那年秋冬生产队收工后,破缸的爸妈在田埂薅草皮。破缸和他弟弟就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拿那些草渣打闹,远远地听到他妈妈骂道:你们两个翻跟斗的这一生跑来害老子!

(三)老子吃了油油饭再和你打

小学时期,本大队的孩子都在大队小学上学。那时每家都有几个小孩,大的带着小的上学,男孩子向来顽皮些,搞得不好就骂起来,骂完你妈的他妈的后就开始近距离接触。推搡扭咬诸般招式用尽后,总有落败的一方,落败的小孩一边走一边叫骂道,老子叫老子的哥哥来揍死你。搬了救兵后,双方的战争会扩大化,时间也会拖长。每次在上课铃响起,交战双方就像说书人把惊堂木一拍说道,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这些没有惹是生非的三好学生自是期待每次的下回分解,那时的我从不会写拼音的泥娃娃变成老师都喜欢的小学生,校长和任课老师不时要当着全校一两百小学生表扬一下我,尽管我是小孩里最会背书最会做算术的一个,但我还是喜欢跟着男孩们一起看热闹,哪怕溅了火星都不怕。

说的这个事就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吧,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惹起来的。但两个惹事的小孩都很调皮,可以说是孩子当中的闹牛花。起先是我塆上一个比我大的叫二林的男孩和对塆的一个叫新象的男孩打架,新象吃了亏搬来自己哥哥新奇教训了二林一顿,二林岂肯罢休?于是二林的哥哥大林也参战进来,战局就变成了二比二。

说来好笑的是,双方的兄弟两个都是一个瘦长一个壮实。我塆二林比较壮实爱打架,他读四年级的哥哥大林则是瘦长瘦长的;对塆的兄弟俩则是老大新奇壮实,老二新象瘦长。往往混战时,二林把新象摁在地上,新奇把大林压在身下。正在双方一输一赢僵持不下时,上课铃像是劝架的高手拉开了双方。这时你看,不是这家的老二的脸上露出指甲挠伤的血痕,就是那家老大的嘴角挂着血丝,头发也乱了,衣服的扣子也拉脱了。一上午有几次推推搡搡,对塆的兄弟还有一个读一年级的老三想帮他二哥新象的忙,老大新奇说不要你插手,我们二对二公平对殴。五年级的大男孩们往往充当裁判压着双方的本家小孩不准参战,双方后来达成一致意见,吃完午饭到学校后面的祖坟林的棉花地决斗。

凡是喜欢看热闹的男孩女孩在家里匆匆忙忙吃完饭背着书包就跑学校去,大家早早地站在棉花地里等着双方出场。他们磨磨蹭蹭地老半天才从两边的田埂向我们留给他们的场地走过来,双方对视几眼后,摆开架势准备进攻。二林拿了一根草葽子扎了一圈在腰上,像是电影里战士的武装带,新象也想找一根武装带来壮声威时被他哥新奇一把拉回,要什么武装带,我捏他们兄弟俩像捏两只鸡娃的。高高的大林接过话,看哪个是那鸡娃?有本事放马过来,我们兄弟俩揍的你们喊我们爷爷。

双方在语言的谩骂和挑衅下,像四头好战的牛犊分别向对手扑过去。他们的动作和几天的演练大同小异,推搡扭咬,双方扭在一起。新象怕被二林摔下去,他紧紧地贴着他哥哥新奇背后,而新奇和大林两人手臂拉手臂推拉着。个子高的大林好像想出什么招式,身子突然往下蹬,伸出长腿准备来个扫裆腿,就在他的长腿伸到新奇的腿边时,新奇连忙松开抓住大林手臂的手,那手顺着大林的腿影往上一抬,只听啪的一声,大林失去平衡向后摔到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新奇就势扑上压在大林的身上,新象看到哥哥得手,也压上去。大林被两人压着腰和腿几乎不能动弹,二林看到哥哥被压在地上,慌忙来拖新象的脚,于是地下像磨盘一样转动。围观的我们一起呐喊助威,连学校上课铃响起都没有注意。有耳朵尖的女孩叫嚷着上课了,我们才跑向学校。

大家一哄而散,新奇兄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他们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扬着头也随着回学校。从地下爬起来的大林擦着嘴角的血丝说,中午家里煮的是南瓜,吃了没有劲,等老子兄弟俩明天叫老子的妈炒油油饭吃了,老子再跟你打一架看谁厉害?新奇头也不回地说,你就是吃鸡肉来,老子也把你们兄弟俩打得像个鸡娃。

这事我们笑了好多年,从小孩笑到他们结婚,又从他们结婚笑到他们的儿子结婚。

(四)三十斤的鱼四十斤的鳔

对于一个喜欢吹牛皮的人,我们往往说,他冒得一句实话,他是三十斤的鱼能够吹出四十斤的鳔,听他的话有盐饭米吃。人们常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人的个性大致从小就能看出苗头来。话说有这么一个人喜欢吹牛皮,而且最后还身体力行,弄出一段悲伤的事来。

其实这人很聪明,特别是对画画情有独钟。在书本上到处画些花草虫鱼,刀光剑影,而且有模有样。因为画得非常逼真,大家就抢着将小人书和纸笔给他,让他画画。和那些追星族找明星大碗签名有些相似,只要他在我们的课本上画上图画,我们都视作珍宝。他喜欢画刀剑也找些木板画上刀或剑的模样,然后用刀削成刀或剑,又在刀柄上系上红线团,于是他就拿着木刀挥舞着像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他从小人书学到一句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成了他的口头禅。也真巧,这“路不平”后来居然成了他的外号,大人小孩都心领神会。为了叙述方便,我姑且称之为小路吧。

说小路吹牛皮就是说他是个“抛皮”,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道。这话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不是夸奖而挖苦了。一日,他和几个比他小的小孩讨论什么蛋最大。小伙伴们从鸡蛋说到鸭蛋,又从鸭蛋讲到鹅蛋最大,小路同学说,世界最大的蛋是恐龙蛋,有小伙伴反驳说是鸵鸟蛋最大。他把头一偏,你知道恐龙有多长吗?恐龙像火车一样长,喝一口水能够把大塘喝干,拉尿比抽水机管子还要粗几个,一把尿能够把我们塆的房子淹没了,一把屎能够肥生产队所有的田,长出的稻谷像树那么高。恐龙生的蛋比簸箕还大,破壳出来的小恐龙娃比大象还要大。你吹牛皮,又有小伙伴不服气说。

反正,只要我们说东,他一定说西,并且说得头头是道,连大人都是他是个“耿精”。“耿精”小路对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模仿能力,但家境贫寒,兄弟众多,读书并不上心,当完小学生就回家吹牛去了。自从看了电影《少林寺》,李连杰就成了男孩子崇拜的对象,男孩们时不时模仿一下伸拳踢腿的招式,俨然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小路放牛也就把牛鞭当作九节鞭,自家的黄牛就成了陪练的沙袋。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本《武林》杂志,用一个小本子描画上面的武术动作,放牛就在田埂上比比划划。也许他觉得自己的功夫到了可以比试的地步,几个没有念书的半大小子开始切磋武林功夫。有人说,我一掌可以拍破三块瓦。小路说,拍破瓦算什么功夫,我一掌砍断砖。于是两人偷偷把别人烧的青砖抱了几块到稻场比试,一群小孩围观。那男孩乖巧些,挑了一块没有烧实的砖,风吹雨淋,那砖近似风化。那男孩先是学那些河南走江湖的人来一段伸拳踢腿活动后,一手压住砖,一手呈刀壮高高举起,大吼一声,那砖断作两块。我们围观的小孩一阵喝彩,小路扬着头说,看我手起刀落,像切豆腐切砖头。他也先来一套从书上模仿学来的大洪拳,一招一式蛮是那回事,他举起手臂在空中摆了两摆,大吼一声,嘿!……哎呦!小路卷缩着腿,一手捂着另外一只手,痛得龇牙露齿。那砖头纹丝不动,他的手掌骨裂,当时就肿得像个馒头。

好了伤疤忘了痛,对于小路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他依然卖弄他的功夫。没有多少年,他父亲得病死了,母亲也是病怏怏的。有一年他母亲病得厉害住了院,兄弟几个轮流照看。他从镇上回家,离家还有三里多路,遇到送石灰的拖拉机从身边过,他想搭顺风车,开车的不理睬他。

他就在后面追,车子上长陡坡时慢了下来,明显动力不足,像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走三步退一步。他一把抓着拖拉机的车厢挡板,纵身一跳,屁股只坐了半个屁股上去。土路坎高,车子一扭一退,他滑了下来腿脚被车轮碾住了。他大声呼叫,开车的才知道碾压人了。

因为这事,他的脚趾全部压碎了,即使穿钢针也只是保住了脚掌,还在他的屁股后启了一层皮贴在脚面上。自从他就变成跛子,一走一扭的。于是老人们又说出话来教育我们,风狂有雨,人狂惹祸。小路头一偏说,风狂,飞沙走石的,人狂,吃香喝辣的。他跑到汉口谋生,继续行走他的江湖。现在,他的孙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五)被诅咒的稻草人

在集体生产队时,差不多每个塆都有云阳万县等地方的女人嫁到我们这里来,有的还是亲姊妹嫁到一个大队。我们塆有一家改嫁过来的女人,她还带来两个儿子随了夫姓,二儿子还娶了同是四川的女人。

不知道四川人为什么称母亲为“奶子”,她的儿子喊她“奶子”,我们小孩子就笑。我记事时,那个女人差不多六十岁,娇小的个子,脸面的皱纹像是池塘里投了一颗石子,一圈连着一圈。她的装扮和我们塆里婆婆们不一样,头上盘起一块绣花的黑布,很像电视里看到的贵州少数民族妇女的头饰。也许她家里劳力多吧,她没有去生产队出工,就在家做做饭做做家务。她喂了两头猪,我们总是看到她佝偻腰背着背篓,在田里打猪草。

她的猪大多散养着,总是在饭口时,她站在中间巷子口唤猪回来。她唤猪的声音与我们不同,我们唤猪是猪儿啰啰,她唤猪则是猪娃啷啷。我们不晓得事的小孩就学她,猪娃啷啷。她恶狠狠骂我们,骂的话不像塆上其他的四川女的话好懂。

她把她的猪当八宝,只要猪身上有被别人打过的痕迹,她就拿着刀和砧板,走到巷子口的池塘边的槐树下剁骂不停。因为她的四川话含糊不清,像她差不多年龄的婆婆们很少和她来往。只要认为有理的事,她可以坐在门口骂三天,坐在椅子上骂不解气,她又坐在大门门槛上,盘着腿抱着脚骂得白沫横飞。她在椅子和门槛交替坐着骂,就像唱戏的丑角一般滑稽,她只在做饭时才停止咒骂。她吃了饭接着来,即使她的儿子吼她不要骂了,她依然嘟囔着什么。从巷子出出进进的大人们都不理睬她,她头转向别人的背影骂,好像就是那过路的人惹了她。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事惹恼了她,她骂了三天还不解恨,她一下坐在椅子上,一下盘腿在门槛上,累了换一个姿势就一屁股坐在地下。毫不夸张地说,她把椅子门槛地下磨得溜溜光。我们小孩从中间巷子过时,看到她嘴角的白沫像肥皂泡一个破了另外一个又吹大了。

也许她得到神灵的指点,第四天,她扎了一个稻草人,杵立在她家废院子的茅窖的墙边。有小孩发现她在稻草人的稻草上扎满了绿刺,那个稻草人像一只被她抓住的刺猬在风中瑟瑟发抖。她拿着刀和砧板从稻草人边开始剁骂,然后剁骂到那个大槐树下,咒骂得差不多,她拿着刀和砧板像做法事敲木鱼般。

接着的第五天,依然重复整个流程,这次她除了恶狠狠诅咒别人千刀万剐外,还发明更狠的招式。我们小孩跟着她剁骂的声音到了她家门口,没有一会功夫,她提了热水瓶出来,向院子的稻草人走去。在咬牙切齿地念叨一段谁也不知什么意思的话后,她将热水瓶里的开水向稻草人头上淋去,一阵白白的水雾弥散开来,像是被诅咒的人被她用开水烫一样,她的嘴角有些狰狞恐怖。接着又向稻草人的两个手臂上淋去,直到热水瓶里水倒光了,她才意犹未尽地提着热水瓶回去。

对于她那种近似下蛊般的诅咒,塆里人是很厌恶的,大家觉得她是远乡人就随她去。当然,在她诅咒期间,塆里没有一个枉死或者头上生疮脚下流脓的人。被用来诅咒的稻草人被开水淋湿后有些松松垮垮,就在她回屋里去时,几只麻雀落在稻草人上面鸣叫几声。

潘兵华

潘兵华,湖北省孝昌县人,深圳务工人员。于2017年7月末开始写作,有数篇散文、小说发表报刊杂志上;公司季刊、报纸也刊登了数篇拙作,参加工业园书友荟征文的随笔《我的2017》已获奖。在论坛文学版发布七十多篇文章二十几万字。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18年8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