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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利:羊在前路呼唤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丁利  2018年08月10日07:10

东北的大锅羊汤、大碗羊肉,其味醇香,全国闻名。

生在东北农村的一个草原小村,我自小就对一群群的绵羊有着特殊的感情,对灶坑里树枝子“啪啪”燃烧火焰上那口大锅里滚沸羊汤的渴望,绝不亚于杀年猪时对汆白肉加血肠的期盼。

俗话说:“牛羊一刀菜”。尤其是羊,体小价廉,不像一头牛、一口肥猪,过去一般家庭是承受不了的。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都是宰羊祝贺,家里没羊的户也得买上几只,不然会遭到村民耻笑,这已成了东北多年的风俗习惯。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在我人生的几次重大转折中,羊都付出过生命的代价,那一幕幕让我至今难忘,让我对羊的牺牲乃至对人类的贡献,打心眼里敬仰。

那是1980年7月,草原飘香的时季。17岁的我初中毕业后,在全乡统一招考民办教师的考试中,在几十人的激烈角逐中,考取了第一名。这个消息,对一个祖辈务农的家庭来说,对当时尚在温饱中苦苦挣扎的8口之家来说,对这个多年没出过“人才”的偏僻小屯来说都是大事件。父老乡亲奔走相传这个喜讯:“人家老丁家孩子,考上老师了”!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我的父母亲。

那天夜里,父母亲盘腿坐在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月光在母亲瘦弱、苍白的脸上,洒着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晚父母就决定要好好祝贺一下,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儿。那时还是“大帮轰”,家里决定找生产队买一只绵羊。爸爸不爱出头,第二天一大早还是母亲敲开了生产队队长的家门。没曾想那个铁青脸的生产队长,一口答应下来,并说:“这只羊不要钱,就算是生产队的一份奖励,再说孩子也给咱屯争了光!”

就这样,一头不大的小羊,被爸爸从生产队的大羊圈里牵回了院子。

爸爸胆小,他不敢挑大的牵,怕人家说三道四。

院门口的桩子上,拴着小绵羊。或许是由于一下子离群,小羊不断地用四蹄扒着地面,嘴巴朝天咩咩叫个不停。我走过去捋着它身上柔柔的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了我,你将失去年轻的生命,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我把墙角几棵青草连根拔起,放在羊的嘴角,羊终于安静下来……

炕上炕下,炕桌地桌旁坐满了父老乡亲,一碗碗羊肉上来了,一盆盆的羊汤端了上来……立刻,肉香味伴着酒香溢满了我家两间小土屋。那一声声朴实的夸奖和羡慕,那一句句温暖的祝福和期望,让17岁的我脸红心跳,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在父亲的提醒下,我一一给家乡父老敬酒。记得有一个邻居,杀羊的许老伯喝多了,他眯着眼睛握住我的手不松开:“大伯看你一小就有出息,你将来当了大官,大伯还给你杀羊……”

他的话,很快被屋里粗门大嗓的说笑声淹没了。

小羊的呼唤,让我这个17岁的孩子放下了书包,从此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工作岗位。

难忘的1984年8月初秋,我和父母在草原上打草。下午,我大妹小华从村里一口气跑到草原,到处打听我和家人打草的方位。来到我们面前时,看她上气不接下气,涨红的脸流着汗道道。父母以为家里出事了,好半天大妹指着我说:“大哥,你考上师范了,你老师到咱家送通知书来了!”啊,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父母立刻牵马上套,我们几口人坐在草车上,匆匆忙忙往家赶,那一刻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刻。母亲在草车上吸着旱烟,一串串烟圈美得有点像草原上空的一朵朵蘑菇云,本来不会赶车的父亲,也把马鞭高高举起,竟然甩出几个脆脆的响儿……

那时,我正和爱人处着对象,她家就在我们邻村,消息很快传了过去。女朋友家养了一群羊,我未来的岳父、岳母高兴得什么也没说,在羊群里专门挑了一只最大最肥的羊,让我带回家。车厢里坐着我未来的爱人,露出小虎牙不时冲我甜蜜地笑。

羊还是拴在门前那棵榆木桩上。羊还是四蹄扒地,还是嘴巴朝天,咩咩地叫个不停。我跳进园子,又在墙角拔了几棵带穗的青草,放在羊的嘴边。馋嘴巴的羊终于慢慢安静下去……

这时,我家的老宅已经翻盖了,由两间变成三间,一下宽敞了许多。

又是地上地下摆满了桌,这回来吃喜的好像比原来人多,屋里也是挤得满登登的,一支支旱烟的浓雾在屋里萦绕……

一盆飘着一层白油的羊汤,上面点缀星星点点的茴香和香菜末,味道美极了。那一碗碗羊肉炒芹菜、羊肉炒青椒、羊肉炖土豆都一一端上桌来,比第一次丰盛许多。酒还是家乡产的“老白干”,一碗碗相继倒满。爸爸虽然是文化人,可他在这种隆重热烈的场面上,总是讲不好话的,再说农村那时还不兴什么主持的。站了几年讲台的我,一边给长辈敬酒,一边说着感谢的话。村里有个叫孙国民的会计,有点文化水,他喝得有几分醉意了,把中山装上衣口袋里的一支钢笔掏了出来:“小利,我祝贺你金榜题名,希望你用这支笔写出家乡的变化,写出你更美好的人生!”

我接过这支浅灰色的钢笔,眼里满是感激,这是喜宴上我接到的惟一的礼物。

酒干人散,这只羊几乎全被吞没了。忙了一天没吃东西的母亲,脸颊一直是湿漉漉的。母亲不吃羊肉,一闻到膻味就要吐好几天。这回母亲没有吐,大概是因为儿子金榜题名的大喜。

月色下的小院,我们品尝着母亲刚刚摘下的一筐西红柿,品尝着这一纸通知书带给全家人的幸福。

夜深了,在回屋睡觉时,我突然发现榆木桩下那个拴羊的麻绳,还有地上一滩滩的血迹。我捡起那细细的麻绳,心头一震,那只羊咩咩的叫声又在我耳边响起。那是家乡父老的叮咛,还是催我踏上新征程的号角呢?

又一只羊付出了生命!

时光如流水,又8个春秋过去了,那是1992年,也是飘香的8月。那时我已调到通榆城郊羊井中学工作。由于这些年一直勤奋笔耕,在省、市报刊已崭露头角,小有名气。通榆广播电视台的一张调令,让我从一名普通的教师成为了一名新闻记者。我的老师,就是当年给我送通榆师范学校通知书的李海峰先生,他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你凭实力为家乡争光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那时,海峰老师已是羊井中学的校长。他激动地对老师们说:“我的学生当记者了,咱们就弄只小羊为他饯行,为他祝贺!”

第二天,我在校门口的树桩上,发现一只长角的山羊。这山羊不同绵羊,少了几分温柔,多了些野性,两只锋利的长角不停地顶着树桩,嘴巴下两缕长长的胡须,在风中漂浮着,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把我拴起来干什么,我要自由!”

杀羊的场面,我没见到,我把脸埋藏在教室课本的后面,听到山羊一声声凄惨的悲叫,我眼里噙满泪水。又一只羊,在我前行的道路上献出了骨肉和鲜血。

那天酒席上,我只吃了几口青菜,一口羊肉没动,老师们问我咋不吃肉呢?我谎说山羊肉太膻,享受不了。

浓厚的友情,在酒杯与酒杯相撞中深化;温暖的祝福,在眼睛和眼睛的对视中滚动。

这天,我喝得酩酊大醉,和李老师合衣而眠在学校的宿舍里……

夜里,我梦见了那只山羊,它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告诫我:“你不要辜负我们这弱小生灵的付出,道路还遥远,前途无量,我们在前面等着你!”

我醒了,吓出一身冷汗。身旁的李老师打着呼噜,睡得好香。我悄悄起身,在星光下寂静的校园里久久徘徊。

这么多年,为我的成长铺路付出牺牲和代价的有多少亲人、老师和朋友,我的父母亲相继倒下了,我的许老伯、海峰老师先后病故了……我报答他们的方式只有更好地往前走。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常常在梦里看到前面不远的人生路口,又有羊在咩咩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