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章念驰:我家的小八仙桌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 | 章念驰  2018年08月09日07:26

岁月变得寂静了,父母远行了,兄弟姊妹自立了,女儿出嫁了,空荡荡的家中,只剩下一套小八仙桌椅还是往日旧物,算起来在我家的年龄比我大多了,该有九十多岁了,它俨然成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我连续搬了几次家,每次搬家,我总会让收旧货的来挑旧货。挑旧货的骨碌碌的眼珠总会落在这套小八仙桌椅上,问:“卖?”我说:“唯有此物不卖!”他们悻悻走开了。于是唯有此套桌椅随了我一生。

所谓小八仙桌椅,是指中国传统的餐桌,一般可以坐八个人,故称“八仙桌”。小八仙桌比老式笨重的八仙桌小一号,是民国时期制作的新式家具,桌面四周有一边框,特别适宜打麻将,又名“麻将桌”。桌子是双层的,四面都有一个小抽屉,可以放筹码。桌子四条腿与桌面更是装饰精巧。虽说是红木家具,一点也不显笨拙,精巧现代,九十多年,依旧丝毫无损,光泽如新。

我父母是1935年在苏州结婚的,祖父太炎先生与祖母特别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的长子结婚,当时祖父已六十八岁了,他们精选了一组很好的新式红木家具,小八仙桌椅就是其中一套。第二年,先祖父作古。第三年,苏州沦陷。我们一家被迫逃离苏州,碾转到上海定居了下来。苏州偌大的住宅,先被汉奸地痞洗劫,后被日军驻军,糟蹋得满目疮痍。日本投降后,我们回家一看,好的书籍、古玩、字画、细软均被洗劫,而大件家具倒还留下不少,邹容的像也依然挂在原处,二楼父母卧室这套小八仙桌椅居然也在,于是被搬到了上海。

我生于上海襄阳路大方新邨30号,这是一幢三层的楼房。一楼是饭厅与客厅,二楼是祖母卧室,三楼是父母卧室,四层是个大阁楼,我们兄妹四人居住;一楼与二楼之间是个双亭子间,是叔叔的卧室兼书房。这套桌椅,就安放在父母卧室,一点不显得大。

1949年后,母亲因与父亲感情不合,带了我和妹妹与父亲离异了,也带走了这套桌椅另外生活,这套桌椅放在新居就显得大了。母亲怕损坏桌面,定做了一个木桌面,但笨木匠做得小了一点点,所以台面永远成斜的,盖不平,看了非常不舒服,我们就这样将就着用了几十年。

当年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在这张桌上玩“买房地产”“抓猪猡”“二十一点”……闹得不可开交,欢声笑语声震屋宇。我们在这张桌上陪母亲打麻将,这是她晚年的最爱,和睦气氛浓得化不开。女儿出嫁后,回家吃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尤其外孙大快朵颐的样子,让我乐不可支……

如今大家都有了归宿,家里冷清清的,祖父留下的家具只剩这一件了,我早将不合身的桌面扔了,让它露出真容,把它保护得光洁华丽,还为它配了一客厅的红木家具,算来也有十多件,但这些红木家具没有一件比它华贵,像一群杂牌军似的。

每年逢“冬至”“除夕”,我都会用这张桌子祭祖,我虽没有宗教信仰,也不迷信,但我总要虔诚地祭祖,供上酒菜、点心、水果,祭奠曾经坐在这张桌边逝去的亲人,回忆跟他们一起经历的岁月。

我会想起母亲坐在这张桌旁,边打毛线,边跟我们唠家常,回忆她最美好的岁月,那就是在尚书里的童年,南园头田野里的少年,振华女中读书的青年,与我祖父相处的日子……她是一个有教养、有品格的人,她从没有奢侈的追求,至于她后半生遭遇到的逆境、委屈、苦难,她从不开口,仿佛荣华与苦难都已与她无关。

我也会想起我的大哥,他也曾是这张桌子的主人。他英武高大,办事顶真,做事一把好手,但他总心事重重、运气不佳,他晚年多病,死后的相貌,完全失去了当年的英姿,忠厚的脸与高大身躯,完全消失了。我怎么都不敢相认,我惊惶地想找回我记忆里的大哥,但他永远永远消失了。

这张桌子让我记得最多的,不是如何在这桌上吃饭,而是我如何在这张桌上工作。

少时,父母离异,父亲入狱,母亲下放劳动,家中只有我与妹妹俩人,每晚我们都会在这张桌上,各自做着功课,没有人管教,没有人盯看,我们的成绩都很优秀,完全没有今天这种学校的压力。

青年时,适逢文化大革命,我无事可干,便专心绘画,以画为乐,在这张桌上我完成了不知多少张作品。陈丹青先生谦虚地说“我画风景不如你”,我实在并没这么好,但这张桌子确实是我自学的福地。

中年时,熬到“文革”结束,去了社会科学院工作,自知学历低水平差,天天晚上伏在这张桌上恶补,不到凌晨一两点钟绝对是不睡的,终于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文章,评到了三级教授,中间甘苦唯有此套桌椅明了,是它始终陪着我走到了今天。

当我坐上这套桌椅工作时,我就会静下心来,感受到祖父等前人的灵气,我知道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上与足下,我会迅速进入状态,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的后代,是没有任何退路的。那时多少知识分子,没有书房与写字桌,甚至连一个好好的吃饭桌也没有,都是忍辱负重走过来的。我则非常非常幸运,拥有吃饭桌,后又拥有写字桌,拥有自己的书房,但我从不喜新厌旧,旧承载着太多太多历史与传统,传承着我们的根脉。

这是一套多么让人欢乐的桌椅啊!

小时候,我把它当碉堡,玩过无数游戏,又把椅子颠来倒去,当作汽车、兵舰……玩得不亦乐乎,让想像飞驰。我与妹妹及同学,把桌面移到另一边,变成了乒乓桌,玩得有滋有味。有时,我与玩伴会在桌上打“康乐球”,这是祖母生日,有人别出心裁送了副“康乐球”给她,可以供四人同玩,祖母还在“康乐球”背面题了词,如今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了快乐的回忆。

长大了,在炎热夏天,我常常把四把椅子一正一反放,当作自己的床,那个年代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睡在红木椅子上,凉乎乎的。

我们曾一起在这张桌上用餐,菜肴越来越好了,但吃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也曾经在这张桌上请过许多亲朋好友吃饭,借来一个大圆台面,可以坐上十多个人呢,这种热闹,今天的人无法想像了,他们反而会问“为什么不去饭店”?每逢这种日子,我内人忙进忙出,一个人可以整出整整一桌菜,包括甜点,她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这种兴奋和曾经精力充沛的岁月,都成了我们最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我已搬不动这套桌椅了,连椅子也举不起来了,但这套小八仙桌椅依旧如故,没有一点老态,没有一点损坏,连皱纹都没一条,它还会长久长久待下去,继续作为我们家族最老的一员活下去,继续传承我们家庭的人脉文脉,继续伺候我们的后代,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兴旺发达。小小的八仙桌啊,你给我们带来的欢乐,是今天的手机与微信所不可相比的。

当我的肉体消失后,我的灵魂一定还会回来,看看这套桌椅,坐上一坐,给灵魂添点愉悦和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