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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鞋匠

来源:新浪博客 | 周渊钧  2018年08月09日23:13

他们是一些词汇,一些标点符号,是被城市的繁华边缘化又不可缺少的逗号或引号。

在居民小巷深处,一条道路延伸到一个大门或路口的拐角,你会不经意地看见他们:挂着脏灰的的黑色围裙,低着头,手中的小钉锤对准散发着脚汗味道的鞋底后跟,用力均衡地咚咚敲着。或是以薄薄的利刃划开鞋底,如同划开一条花鲢鱼的肚皮。

似乎他们一直坐在那里,永远都在,除非小区或市场整体迁移,依附之地消失,他们才会消失,就像一段文字被删除了,其中的标点也随之被删除一样。

从十字路口分开在向西与向北的两条路上,干这行的竟然有四家。一家在西面,三家在北面,北面的三家相互间的距离约有五十米和一百米。这个没有房子,只能坐在外面修鞋的人大概是最穷的一个,其他三家中,有两家有自己的铺面,一家修鞋兼卖水果,另一家不但修鞋还订制皮鞋皮包皮带。还有一家,与一个售卖手机壳和手机号的人共用一间小店。

这位貌似贫穷的老兄,坐在黑色铁栅栏围起的大门内,没有铺面,没有遮阳伞。左边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外表斑驳的楼房,替他遮挡住了早晨的太阳,下午他将沐浴着阳光,在热辣辣的温度中,像一只老实的山羊一样被炙烤。

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条木凳上,细长条的木凳被许多屁股摩擦得灰黑光滑。我坐了一会儿就感到不怎么舒适,不是这凳子的原因,而是因为这地方四面不靠墙,缺乏安静的环境。这完全是我自己性格的关系,喜欢处在清静的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在餐馆找地方吃饭也喜欢靠着有光的窗户或者墙壁。

鞋匠却似乎习惯了他的方寸之地,他矮胖而黝黑,屁股下的小木凳被那结实的臀部压扁埋没,使他看上去像一大坨肉。他手上拿着我待补的褐色皮鞋,粗壮的指节在那宽大的旧皮鞋的缝隙上捏合,两样皮质不同的东西好像形成了一个整体——他厚厚老茧的手指也有一种皮子的光亮。

我对面,也就是他右边的栅栏外,那个皮肤暗黄、个头瘦小的弹绵花的人正在带着研究的眼神望着我,另一个窥视者是他老婆,离她丈夫稍远一些,站在他后面向这边张望。夫妇二人都那么闲散,神态像他们弹压过的棉花一般轻轻松松。

另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是不补鞋的,他似乎无事可干,只是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墙根,带着融入我们的默契的微笑看着。只要你稍加注意,你就会发现每一个鞋摊前都有这样悠闲的男人,他们靠近鞋匠,就好像靠近一块待收割的玉米地,好像是在微风拂面的小凉快中看一只猴子不断地掰着廉价的苞米——修鞋这种活儿,是廉价不值钱的,虽然随着物价上涨,他也涨那么一点点。

换句话说,这座城市今年连过去的水泥路沿石都换成了冰冷的花岗岩,沿街的门面,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美观也整齐划一地贴上了大理石门头。往往,那些被人称之为美的东西与大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些美呈现一种规矩,一种坚硬冰冷的质地。跟泥土贴近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倒是在这里,在旧城区没有改造的小巷中,尚存着加砌块墙面喷涂黄漆的老式楼房。还有这些真正小众的底层劳作者。鞋匠与弹绵花的都是口内迁移到这里的农民,他们的质朴来自于他们及祖上躬身在土地里的耕种,身上吸收了庄稼和山野空气的味道。

所以无论是谁坐到这里来修鞋,或是到旁边弹绵花被,都可以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乡土的平实气息。鞋匠来到这座城市三十年,新疆味的普通话中依然夹带着河南的乡音。他是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的人,却在这座城市中没有自己的房子。而他这小小的“标点符号”似的地方,却是一处人人可以随意歇脚的地方,来补鞋的,除了周围的大爷大妈,还有上班的年轻人。而且,那些为了竞争忍辱负重的小白领们,或许还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种自信:我怎么不行,也不会混成向他那样。修鞋——当然,心里只是这么想想,有多少人宁愿骗吃骗喝去都做不了一名修鞋匠。

那些不得不来修鞋的人们,会在这里得到休憩的喘息,把心思放在看一双旧鞋怎样被修复了创伤,被缝合得天衣无缝。鞋子还是旧的穿起来更舒服。在他们把脚再次放进那双鞋,心里会产生一丝宽慰,随之,那些来自繁华嘈杂的焦虑也消失了一多半。

他似乎从来不焦虑,当我出于一个女人的好奇心,问他为什么没有一间小小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店铺,鞋匠说话时口气恬然,不上火,也不看人,专心盯着手中的活,他慢吞吞地告诉我不租店铺的原因是为了省钱,他早就被前妻甩了,孩子从小全丢给他。他养活着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儿子已经上完大学但是还要继续考研,女儿还在上大二。孩子的学费是他日复一日坐在这里修鞋挣来的。

弹绵花的将脚蹬在栅栏底下横着的钢筋上,双手把住栏杆听得津津有味,我看着他,有那么一瞬,我产生一个联想,生活对鞋匠实施的双击拳,就像击打在了弹绵花匠的棉花上,草民,有小草的柔弱,也有小草的顽强。有时候,安心于自己的柔弱会成为生活最坚韧的苦难调和剂。

记得小时候在我上学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修鞋的,他的女儿考上大学的那年,那个鞋匠成了我们那里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修鞋的,孩子竟然上了大学!……啧啧,啧啧。修鞋的人是卑微于世俗眼光下的人,似乎从那个时代起,就注定是逗号冒号或引号,似乎他们自己构不成完整的句子,也无法去演绎一些主义与主张。

但是从一开始,符号们就同那些方块字、词组们交织在一起,成为城市文章的一部分,而那些“优越者”——词组的堕落推动了符号对句子的赶超,造成的是一些意识形态的空白,出现一些填空题,等着有智识的人来填写答案。

注意只是赶超,而不是取代。马云才是取代而不是赶超,当所有的实体商店都输给互联网购物,在线支付替代了银行,机器人取代了人类大脑——我们已经钝于思考,已经无力掌控自身的重力加速度,终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过于聪明埋单。

鞋匠补好了那只老旧但合脚的皮鞋,顺便还为那将要磨穿的后跟钉上了厚皮子。这双鞋的皮质非常好,一时半会,还真找不着这样的好皮子!

这时又来了一位时髦的姑娘,有着茭白似的皮肤,脚上穿着一双细高跟的皮鞋,她优雅地坐下来,脱去右脚的鞋,露出后脚跟上的一块血渍。

鞋匠微笑着接过那女人的鞋,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又沉默地忙碌起来,这粗粝的手指与精巧细致的高跟鞋的组合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我看出他有一种能力——无论他代表方块字还是符号——在这个行业中他是称职的,在作为一个父亲的角色上,他是有担当的,在支撑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他是一块承受了重量的泥土。

正因为他来自于土地,所以他有那种能力,那种不给任何人造成痛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