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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8年第8期|西元:无名连(选载)

来源:《小说月报》2018年第8期 | 西元  2018年08月08日08:46

西元,男,1976年生。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历任排长、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后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曾获《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十二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等。现为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航天系统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

白磷弹在冬夜里爆炸。一团团白光拖着浓烟,从高空落下,照亮了漆黑的大地,到处是发白的红色。刚才还刀割一般寒冷,现在却好似在沸腾的钢水里,无法睁眼,无法呼吸。熔化的白磷仿佛浓油到处流淌,把幽蓝色冰面烤出水桶粗的窟窿,将老杨树拦腰烧断。厚厚的积雪瞬间蒸发,裸露出大片大片焦土。

一股白磷落在穿黄军装的士兵后背上,吱吱作响。浓红色半透明汁液蒙着蓝色火焰,不停地迸溅,一下子烧穿了薄军装,又蚀进皮肉。士兵脸朝天,大张着嘴,但在尖厉的军号声里,却分辨不出他的叫声。他挣扎着,牙齿啃着焦土,指甲脱落,在炭色碎石上留下道道血迹。白磷继续燃烧,烤焦了胸膛,烤焦了心、肺、气管,以及所有其他内脏。只见一具趴着的尸体上,留下脸盆大小的黑洞,冒着烟,冒着腥气,一条焦黑脊梁骨横在洞里,仿佛烧毁了的老屋的房梁。

九兵团三连连长魏大骡子冲上高地,一屁股坐在美军弹药箱上,喘了几口气,忙不迭地甩下脚上的单胶鞋,拽下一具尸体上的军用皮靴子穿上,正合适,暖和。他把尸体翻了个身,扯下匕首,别在腰间,又拾起一只铁皮罐头盒,砸开,里面有包饼干、一条猪油样的东西,还有两片玻璃纸包着的白色药片。他把三五片饼干塞进嘴里,呛着了,猛地咳嗽起来,又吃了口雪。许久,麻木的舌头根尝到股很香很甜的滋味,这辈子头一回。

连吃了几只罐头,肚子鼓得有些疼。魏大骡子环顾四周,看着焦土里密密层层的尸体,有自己人的,有美国人的,大多数是自己人的,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念叨着,李大个子、二斗伢子、穿错鞋、不长眼、小东西、大脑袋、二秃子、四脖子……你们倒是再坚持一会儿啊!扛过这一仗,也尝尝鬼子们的东西,可比冻土豆子好吃多了。号了好一阵儿,魏大骡子抹了把泪,撕开玻璃纸,往嘴里扔了两片白药片。这东西又辣又甜,有点冰片味,但嚼不烂,越嚼越艮,怕是不能咽下肚子里去,也不知能治什么病。魏大骡子把它吐了,又吐了几口唾沫。唾沫在发烫的土地上化作几缕白烟,消失在早晨的浓雾里。

团长走上高地。魏大骡子用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抽出美军军用匕首,仔细研究着,在袖子上蹭了蹭。团长在魏大骡子背后站了片刻,从地上捡起半包印了只骆驼的烟,借着还未熄灭的树枝点着一支。他贪婪地吸了几口,长长地唉了一声,道,向南大约九十公里,有个二O九四高地,我们要占领它,堵住美国人……

我的一个连打成一个排了!

都一样,主攻营也打成一个连了。阵地上,连长就剩下你,指导员一连的王大心还在。你把人归拢归拢,够一个加强连的。

我们算几连?

没番号,这一仗打完了,要是我还活着,就给你们一个。

吃什么?穿什么?这九十公里可都是山路、雪路,不是人走的路。

团部的棉被都给你们,裹脚也行,捂脑袋也行,其他的,什么也给不了你们。不过,美军的一个陆战师正在往南逃,山下公路上肯定有他们的后勤辎重车,抽冷子劫一辆,就什么都有了。

陆战一师F连连长巴克把弹药箱摔在地上,困惑地望着亮黄色的太阳。山顶上的雪光刺眼,万籁俱寂,让人一时不知是何年何月,来这里干什么。脖子冒出几缕蒸汽,但只要一会儿,浑身的汗水就会成为冰水。那种又湿又冷的感觉无处躲藏,无法驱赶,让人绝望,让人心灰意冷。脚也肿了,麻木了,小腿像悬在半空中。巴克扯下靴子,用拳猛捶脚心脚背,一不小心,胀得透明的脚踝被枪管剐破,眼睁睁地看着那里有一道白惨惨的伤口,却不见血渗出来,也没有任何感觉。许久,才感到一丝来自骨头深处的钝痛,然后是发胀的刺痛。疼痛沿着神经掠过肋骨、后背,直抵后脑勺,仿佛脚踝被铁锤凿了一下似的。

阵地不远处,积雪埋着几十具中国军人的尸体。几条穿着黄军裤的瘦腿伸向天空,像冬天里的枯树。干巴巴的脚上裹了几片布头,套着单胶鞋。两三只同样干瘦的野狗用焦黄的眼睛打量四周,歪着脑袋啃尸体的脚。胶鞋咬掉了,那脚竟然是黑色的,脚趾残缺,像烧成炭的木棍。

巴克向那里扫了一眼,肋部一阵抽搐。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啊?他们在深夜进攻,漆黑的夜色映着照明弹照出的白纸一样的脸,而且,所有的脸似乎都一样。他们大叫,却不知在叫什么。他们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有点瘦弱,好像饿坏了,却有种无法理解的坚忍。他们或许没有你力气大,但他们会用牙齿咬掉你的耳朵,咬断你的颈动脉,会用手指毫不犹豫地抠出你的眼珠子,还会用手榴弹砸碎你的脑壳。最令人恐惧的是,那些失去战斗能力的中国人,会拉响手榴弹,抱着你同归于尽。他们的生死搏斗,似乎并不考虑怎样让自己生存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弄死你。

看看他们的脚吧!这里已经零下三十摄氏度,冻伤发黑的脚肯定是保不住了。以他们的医疗条件,就等于判了死刑。可是,这些饿肚子的人既不逃走,也不投降,就这样把自己活活冻死。他们也可以拒绝战斗,因为这等于去送死。但他们没有,他们会踏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往前冲。白磷弹、凝固汽油弹把他们烧死在阵地前,可还是不能让他们害怕。这些中国人像黑夜一样让人战栗,因为你不知道夜色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同样,你也不知道中国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巴克裹上棉衣,坐进战壕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浑身抖了几下。他掏出与家人的合影,仔细打量着。每当记起儿子,就有心碎的感觉,只有一个男孩子才会让他的父亲有这种感觉。巴克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深邃的天空让人一阵惶惑。家人在上万英里之外,多么遥远啊!这里又是多么陌生!

巴克收回目光,抽出M4军用匕首,狠狠地插在木板箱上,心想,无论如何,必须打死这些狗崽子,这样才能活着回去!连用报话机响了,通信兵告诉巴克,西线第八集团军崩溃了,东线陆战一师决定立即南撤,突出中国人的包围圈。上级命令F连占领二〇九四高地,以保证撤退公路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