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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第8期|阎刚:梵高三题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第8期 | 阎刚  2018年08月08日22:47

耳 朵

高更以为,梵高的画笔太硬。以致调色板上的油画颜料,让那支画笔着上画布时,也是那样地铿锵有力。这股绝对的力量不知不觉中就穿越了高更的心脏。每当高更去接近梵高画布上的田野,金黄色的向日葵时,高更就头脑发胀。像是要昏死过去了。那是上帝的手才能调出的色调呀。画布上的田野是梵高的田野,这上面生长的不是黄色的麦穗,而是一条条拉长的金子。

高更不肯相信,这些画作是梵高那个疯子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当高更在梵高的画室里果真见到那诡秘的笔法时,他就可以准确解释自己为什么见到那画布上的田野、金黄色的向日葵时会头昏得要命了。高更知道,以后的世界不仅属于后人,也是属于他梵高的。

高更思索了好多天:为什么梵高会是这等的鬼才?他的面目丑得出奇:胡茬凌乱,嘴巴豁开,一头稀拉的黄发,一对前突的招风耳……凭什么上帝就赐予了他如此的才情?高更闭目沉思,但久久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对招风的大耳朵。在高更看来这正是梵高智慧的象征。高更不能容忍,他要把他那两只招风大耳几给弄下来,至少也得让它残缺无双。

高更约了梵高去酒吧喝酒。梵高见酒则兴起,却见桌子间穿行着一个袒胸露背的肥美女人。梵高从未见过如此性感的女人,他的那双皱着皮的小眼睛就在这女人的前胸后背不间断游移,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梵高自觉热火烧心。这一切高更是看得清楚的。梵高也明白,在应付女人的问题上,高更是行家里手,他梵高只有学着的份儿。梵高试探了好几回,他想问高更这女人的来历,是哪里的人、住哪幢公寓。但他怕高更当着众人捉弄他。但这一切都在高更的掌控之中。高更最后问他:你看这女人是干什么的?梵高的那双皱褶的小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但他却只摆了摆头。高更说,她是个妓女,你要是喜欢也能睡上她。梵高一时又全身发热。他想,高更毕竟是经验过的,他说能成就一定能成。但梵高的热情立即冷却了下来。几乎达到了冰点。自己凭什么去睡那女人?身无分文,房租都欠了好几个月了,房东只差把他连同那一堆画作一古脑儿地扫到门外去了。高更看了看梵高沮丧的表情,有些得意。梵高嗫嚅着轻声问高更:我拿几幅画她能答应么?高更哈哈大笑起来,梵高慌了,他差点要上去蒙住高更的那瘪瘪的嘴巴。高更依然大笑不止。这时那女人从吧台后面也向这边望了望,并报以嫣然一笑。梵高也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高更和梵高这张桌上。他们只知道这是巴黎的大画家和一个不知名的流浪艺人在喝酒取乐。

高更收敛住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梵高说,你以为你那些画是些什么玩艺儿?用来做鹅篱笆还嫌糙。梵高怏求说,求你了好不好,别把这事张扬出去。梵高喝下杯中的白兰地准备告辞。他实在是忍受不了高更的捉弄和奚落。梵高刚起身,高更却扯住他的衣角说,你不能走,你的那些狗屁画作虽说她瞧不上,但她肯定喜欢你一样东西。梵高不解了。他想,自己的全部家当不就是那些油画和素描,还有什么值得这个胖女人爽心的物件?梵高颇疑惑,高更又说,不是别的,就是你的那只大耳朵。梵高心里又潮热了,他不想那对连自己看了都恶心的招风耳也会有人喜爱?而且还是一个丰腴爽朗的漂亮女人。

高更又要了一瓶白兰地,他怂恿梵高喝了一大半。梵高绝对相信高更的话是正确的。他视高更为知音和朋友。于是他才这样地兴奋异常,他绝对相信吧台后的那个性感的女人确实是看上了自己的那只大耳朵。

梵高有些醉了,他那双皱皮儿的小眼睛在吧台里睃巡,高更知道他在找谁,那女人早已不见了。高更问梵高,你在找她?梵高轻声地说:是的。他这时也直截了当。高更说,她交班了。你去吧。他递给了梵高一张纸条儿。

梵高出了酒吧。他绞着双腿一路蛇行,居然就找到了那女人的住处,轻轻地敲了敲她的房门,门开了,梵高双手递给她一块白手帕,那上面晃动的正是他的一只硕大的招风耳。那女人尖叫一声,把门死死的锁上,她简直是吓傻了。此时,梵高的脖子上沾满了红血,并洇染了他那件粗麻织成的上装。梵高让房东乱棍打出门来,骂道,好一个潦倒的穷疯子。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那女人在柔软的天鹅绒被褥里轻轻捶打高更的前胸,说,你真是把我吓死了。高更说,他毕竟是丢了一只耳朵吧!再不齐活了。那女人将一满胸的丰腴扣在高更的脸上。

交 易

在法兰西南部的阿尔勒小镇,文森特.梵高迷上了这里的小桥、露天咖啡店,还有那让他喜极而泣的广袤田野。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背着画布走向户外,流着一掬泪水点画那些静默的风景。他的每一滴泪珠滴落在画布上,在弟弟提奥看来都是哥哥用血在浸染一个亮丽的动点。这个动点也让提奥万分自责。哥哥文森特决定作画,全家人都反对和嘲笑。唯独提奥站在哥哥一边。他相信哥哥是可以在那些平白的画布上崛起一个个奇迹的。他看过哥哥文森特调出的色彩是那样的明丽,那样的鲜活,那样的超凡脱俗。他更惊讶文森特在将那些油彩涂上画布时又是那么的激动,简直像个孩子样的单纯无邪。那一滴滴滚烫的泪珠同时也打在提奥的心上。他看到哥哥孤零零地佝偻在荒凉的田野上,一笔一画在描摹他心中的愿景,他就有让他停下来的强烈愿望。他不忍哥哥这样过度耗损下去。他想,当他哪天再不能边流泪边作画时,他和文森特的一切也就结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能眼见这一结局的发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哥哥的画作毕竟不是当下那一群俗不可耐的上流贵族们所理解的。他们根本不懂文森特是在用自己的血和生命在画布上开垦一个全新的世界。假以时日,这个世界一定会让那群老于世故、封闭自我的上层人羞愧自辱。于是,提奥当起了画商,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照顾哥哥生活的重任。他一定要让文森特的世界完美丰满。

提奥很难见到哥哥文森特那张疲惫的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见过最多的是他让自己的亮丽色彩所感动的泪水。提奥来到阿尔勒小镇,他要带走哥哥新近的一批画作,顺便也给哥哥带来50法郎的生活费。他看见文森特吃剩的一盘散乱的土豆,心有自责。但他不想哥哥却在画布上将那些俗不可耐的粗俗食物描摹得那般诗意。梵高见了提奥却是少有的一袭灿烂。他对提奥说,你看我最近的画作是不是有新的突破?提奥看后也很惊讶,他说,文森特,你是有突破了。你的色彩更亮了。这样就会受到巴黎人的青睐了。梵高说,是的。我也是按你的提示在办。这种色彩也让我无比兴奋。梵高问弟弟提奥,这下是不是就有人来购买了?提奥说,应该会的。梵高喜不自胜。他马上从床下找出了一幅自画像,他对提奥说,你看我又画了一幅自画像,这下我没留胡子,是不是好一点?提奥看后说,这幅自画像真好,比以前精神多了。梵高说,是的。我总不能让母亲大人老担心我吧。这是我要送给她的。她看了我这副画像一定就放心多了。提奥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用心。梵高突然忧郁起来。他说,我太穷了。母亲的生日我连一束郁金香都送不起。我只能送上这幅自画像了。要是真能配上一大束郁金香,母亲不知有多高兴了。梵高一声叹息。提奥也在一旁暗生自责,这又何尚不是自己的无能?

提奥想到了一个人来,他就是安娜.波许。波许是比利时的一个画家,常年与提奥合作,既是要好的朋友,又是生意上的伙伴。波许的画作就是提奥的画廊推卖出去的。但哥哥文森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至今,他还没有一副画作让人给瞧上。这是提奥的心结,也是梵高最隐秘的心痛。他那些落在画布上的泪水未必就不是这种隐痛的反映。提奥觉得,要是哥哥再不撞上些许的好运气,他那副佝偻的肩背恐怕是支撑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朋友波许。

波许来到巴黎正好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提奥给波许结清了近期的费用,两人坐在展厅里闲聊。提奥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一个人老是背运会怎么样?波许随口说,这就难说了?他打趣说,大概如我吧。提奥说,哪有你这种背运的?你的画作虽然说没有莫奈、高更的抢手,总不至于无人问津吧!提奥接着说,我的画廊里就有这样一个走背运的人,至今还不曾卖出过一副画。波许环顾画廊的墙壁,一组亮丽的金黄和另一组墨绿的沉郁在他眼前晃荡。他知道,这正是提奥的哥哥文森特的大作。这些色彩和构图虽然不合当下的潮流,但他能感受得到一种起于心底的力量在画布上的蠢蠢欲动。同时,他也明白了提奥将要对他言说什么。波许说,提奥我听你的。我把近几个月的收入不要。提奥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受。你也不容易。波许却说,假以时日,不知会几倍地偿还于我呢。提奥说,看来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真正的知己。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我们要救救他。波许说,是的,我们要救救他。

波许不敢贸然挑选那倍显张力的《吃土豆的人》《向日葵》《星夜》《麦田》等,而是带走了一副《红色葡萄园》。即便是这样波许也是百般的不忍。他觉得自己不啻是难中打劫,多不该呀!不过,他唯一感到坦然的是,他和提奥毕竟成就了一项使命,让一个孤苦的灵魂得了暂时的苟且。尽管这是对一个用灵魂创作的艺术家莫大的不敬甚至于是辱侮。

提奥决定给哥哥文森特400法朗的稿费。这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呀,文森特也许一辈子也没有一次性拿到过这样大的一笔钱。提奥想像文森特得到这笔钱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疯狂劲。他也许会把这笔钱捏在口袋里走上大半个巴黎,回来时却一分钱也没敢用。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铢钿必争的守财奴。从此,他就和自己一刀两断,沉迷在对金钱的算计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这行为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那简直就是一种幻灭。他不相信哥哥会是这样一个人。他把这种种猜测暂且放下。重要的是,要尽快告诉他,他的《红色葡萄园》已经出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梵高一路赶到巴黎来见弟弟提奥是想要他帮忙给母亲带去那件礼物,就是那幅没留胡须的自画像。这些日子他又修整了好多回,这下他很满意了。他想,母亲看了他这幅自画像一定会安下心来的。他不想让母亲看到他真实的样子。所以他只好请提奥转交了。

梵高来到提奥的画廊,提奥也感到奇怪。未必我俩真的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关联?我刚想给他写封信寄去这笔不菲的稿费,他就如期到了巴黎。梵高也看出了提奥的某种惊讶。他问,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提奥说,文森特,你来的正是时候。你不来我还要给你写信呢!梵高一脸的疑惑。他那张瘦削的皱脸让这种疑惑加深了纹路。提奥说,文森特,你走运了。《红色葡萄园》让人买走了。整整400法郎呢!梵高那双皱皮儿的眼睛一下绷成了两个正三角形,那双变了形的尖长手环扣在后脑勺上。提奥又说,这是真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后说,钱都在这里,这是你的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提奥把那布包递给他。梵高捏了捏那布包里的钞票,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卷自画像。他问提奥,照这么说,我就可以不送母亲这张自画像了?送她一件礼物?提奥说,是的,文森特。那是你亲手挣来的钱为她买的礼物。她一定会当着上帝的面祝福你的。梵高一时放声大笑,哈哈哈,我终于能给母亲买上一大束郁金香了。对,提奥,最好是黑郁金香还夹一些红色的康乃馨。这是对她最珍贵的祝福。梵高问弟弟提奥,你说我是不是从此就转运了?我的这些画作是不是就让巴黎的贵族们接受了。提奥点点头。梵高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愿望马上就能成为现实。他臆断自己也会和莫奈、高更他们一样出入巴黎的贵族沙龙,让他们尽情称颂褒奖。于是,他兴奋地对提奥说,到时候我们就有钱了。我每画一副都会得到世人的关注。我要将所有的钱都给你,给乔安娜,给我们的父母。让他们过上上等人的生活。我要在巴黎正经八百地办画展,要让每个巴黎的贵妇人都为我兴奋惊呼。要让她们的客厅里都挂上我的向日葵、我笔下的麦田和星空……提奥也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他说,会的。这一切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只需要时间。你就专心作画吧。到时候就怕你的画作不够买了。你把这些钱拿回去,买些好吃的,再不用啃那些生了芽的土豆了。梵高从那布袋里抽出一帙钞票后,就把剩有钞票的布袋还给了弟弟。他说,我说过了,我要把钱给你的,给乔安娜、还有即将出生的小文森特。拜托你给我们的母亲买上一束鲜花。最好是黑郁金香加红色康乃馨。拜托了提奥。

梵高夹着那副自画像匆匆走了。提奥看着哥哥佝偻的后背,一股热泪簌簌落下。他实在不清楚,这将会是什么后果?

群 鸦

梵高去奥维尔镇不是要去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去欣赏丰富而井然有序的田野,而是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成群的乌鸦。他想,自己的一切纠结也许就只能与这一群灵性的动物融通了。他看了看那一群群在田野里觅食的乌鸦,他就问,你们还好吧?什么时候展翅飞翔呢?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这么卑微地活着。

他不理解弟弟提奥为什么会那样干,把一个安静的灵魂弄得这么不可收拾,这么的不堪。他要是不亲眼瞧见弟媳乔安娜那隐忍的眼泪,他还会相信自己的那副《红色葡萄园》真的是让一位伯爵妇人买走了。他不恨任何人,他责怪的却是自己。是自己害了弟弟提奥,让他一家处境艰难,他却还在强作欢颜地护我尊严。自己却在阿尔勒的酒吧,把那笔钱浪荡挥霍一空。梵高理解弟媳乔安娜的眼泪,自己这样下去她还有什么活头。

于是,梵高来到了奥维尔观赏辛苦觅食的乌鸦。他自己觉得根本没有脸面再去见善良的提奥了。他于他幢景的那些美好设想,比如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画展,就像海浪前的一堵泥墙,轰然让一阵狂涛吞没了。他只能求证眼前的群鸦。他想,她们要是不能给出答案自己真的就不能再活了。

梵高在奥维尔镇的拉乌客栈住下。他每天要去田野观看那些让农人百般驱赶的乌鸦。田野上是美丽的金黄,地平线外却是墨蓝的天际,一群乌鸦蓦然飞起,她们却是那般的诗意:也许她们的腹中空空如也,那叫声既有凄迷又有艾怨。梵高不由得热泪盈眶。他终于找到了田野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们不再静默,而是还有一群不如意的灵动的活物要尽情表演。于是,他又拿起了画笔,眼含热泪地将一块块油彩诡谲地涂上画布。他点画的那一群乌鸦在金黄色的麦地上飞翔,就像一群找不到归途的孩子,永远觅不到回家的方向……

一个多月后,油画《麦田群鸦》终于完稿。他几乎整天在端详这副迥然不同的画作,他最满意的还是那一群在麦田上飞翔的乌鸦,不知西东,又不知何往,欲去还来。即便是若干天以后,只要他一面对那画布上的群鸦,他依然不由自主地簌然落泪。他想起了亲爱的提奥,他想起了乔安娜以及即将出生的侄子。是自己的无能才让他们生活得如此不堪。他继而又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同样是自己的无能才止于脚步,羞于拜望。

梵高却又反问弟弟,你为什么要那样?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于我的莫大羞辱吗?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活着。那些锦衣玉食的白痴们根本不懂那些色彩的意义,那就是我真实的世界,我没有错,是你们错了。你们不接受就让你们后悔去吧。提奥呀提奥,你这样一干,让全家都陷于绝境,却让我在阿尔勒的酒吧里过了好些天的浪荡生活,这值得吗?不值,一定不值。要不是乔安娜的眼泪我还不得醒悟。我还真的以为我转运了:像莫奈、像高更……

梵高又想到了那群乌鸦的真实飞翔。那是农人的响器炸响的时刻,一群乌鸦“哇”地一声跃向天际。然而,眼下的麦田没有了金黄的麦蕙,一片荒芜,饱满的麦粒已归仓入库,群鸦在田间的寻觅已不关痛痒。因而眼下是再没有谁要去点燃一根火索赶走一片群鸦了。但急于要看到一次真实的飞翔,最好是那飞翔中也有自己……

梵高从容走进群鸦中,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农人,要歇斯底里地驱赶她们。于是,他拔出了那支子弹上堂的手枪,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腹,“砰”地一响群鸦四起。他感觉自己瞬间由驱赶群鸦的农人变成了一只平凡的乌鸦,真实地飞起来了,他飞过了田野,飞回了拉乌客栈……

提奥赶到奥维尔镇,他怀抱即将离去的哥哥。他曾多次想象自己就像呵护一个孩子样地去怀抱他,去抚慰他。现在他已经是这样了。然而,哥哥就要去天国了。他一生布衣褴褛,从来没有在人前光鲜过。他的所有的光亮都留在了画布上。他是带着泪水去描摹那些鲜亮的。提奥觉得,哥哥的一生虽然悲苦,但比任何人都鲜亮夺目。只是浮现在市井里的那些世俗的白痴们不能理解他罢了。哥哥迎合过,失望过,痛悔过,也抗争过。这又怎么样呢?提奥只能含泪宽慰哥哥,让那些现世的浮华见鬼去吧!你是属于后人的。将来,我们的家乡,包括整个荷兰都会以你为荣。这是真的。我们还有即将出生的小文森特,到了他们那里一切都会改变的。这也是真的。提奥对哥哥作了最后的祝福:天国是美好的,你在那里并不孤独。

提奥将哥哥安葬在他衷情的奥维尔镇,因为那里有他惺惺相惜的群鸦。

回到巴黎,提奥把哥哥的绝笔《麦田群鸦》挂在自己的房里,他专注于那金色田野上跃起的群鸦,他不知道为什么哥哥文森特会在画布上首次着上那成群的乌鸦。他想他一定是有隐喻的。他再拿出哥哥留给他的遗书,哥哥称赞他是个好的画商,是真正懂他的人。“真理在于,我们只能让我们的作品说话。亲爱的弟弟,我会永远把你看做一个不同寻常的画商……你对一些作品的诞生出了力……”提奥想到,敏感而脆弱的哥哥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和波许的幕后交易,这于他来说不啻是一种羞辱。这是他万万接受不了的。

提奥每天在哥哥的画作中寻找线索。他不能接受哥哥的死,而且是那样的方式。哥哥过早去了天国难道不是自己的责任?他真的就成了一只被人遗弃的乌鸦?他在那些画作中时常能窥见哥哥佝偻苍老的背影。他想拥抱他,就像拥抱一个天真的孩子,永远这样。

几个月后,提奥终于整理完哥哥的遗作,整整800余副,还有近800件素描。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理解了哥哥。他已经尽心尽力了。自己也想放下心来和哥哥静心交谈。于是,他拿起了那支手枪。

乔安娜记起圣经上说:“他们永不分离……”

阎刚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任宜昌市作协副主席、宜昌市小说学会会长、西陵区文联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当代》《文艺报》《芙蓉》《清明》《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小说月刊》《芳草》《青海湖》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约150万字。出版有《圣手》《村上的将军》《清明上河图》《角色》《山野热闹》等小说集。长篇小说《河口纪事》在《小说月刊》连载。中短篇小说集《村上的将军》获湖北省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和宜昌市第四届屈原文艺创作奖。2013年中篇小说《村上的将军》获《当代》小说奖。

原载《长江丛刊》2018年8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