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外九首)
来源:贵州作家(微信公众号) | 吴治由 2018年08月07日08:38
▌天亮以后
天亮了,我清楚地知道,太阳的光
一直守候在卧室落地窗的反面
我仍旧舍不得将窗帘拉开,我怕
滑动的窗帘,发出哗啦的声响。
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挤掉房间里
所剩无几的暗和安静,更担心
我沉睡中的孩子会突然醒来
她哭着,迅速将两只小手一把
遮住小脸和不愿睁开的双眼。
哪怕之前我就算躺着,也不敢
轻易翻身,床板的异响
会惊扰到梦中的天使。
我得小心翼翼,不碰落瓶子
还要把她踢开的被子,再次盖上
且满心虔诚,和满眼的溺爱
▌窗外
往外,推开窗户是三十一楼的高度
向下垂落是悬崖,向上攀爬
则是高楼大厦。而边上紧挨着的
是被护拦隔开的街道,和一天
上下班时的肠梗,失效的红绿灯
往外一点,是隔着街不大的小区
被城管拆除的楼顶,捣毁的花园
昨晚闹腾了将近整夜的新婚之家
和微信群里疯传,酒鬼醉卧街边
又一次被警车带走的闹剧。
如果再远一些,就是被围挡
开挖了长达半年之久的国贸楼盘
因几日暴雨,如今已变成湖泊。
如果,更远一些,我想
就是动不动光芒便被遮蔽的村庄
可我的目力有限,击打不穿
一座城市用钢筋和水泥缝制的铠甲
▌祖父
我想像过祖父无数次,却不去管
祖父从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
会写诗,懂得胡想和怀念的孙子
我像个心机不表之人,不止一次
紧拽父辈的言说,描绘那个蓄着
山羊胡子,声如洪钟,目光凌厉的老头
想像他为何突然殁于一次剃头之后
有时,我也会沿着父亲的身影
动作、语言和神情,千百遍地
寻找祖父曾存在于世的蛛丝马迹
甚至假想,自己下一代的下一代
会不会于某个时刻,也这样
想起他们的祖父,寻找存在的理由
可我终究选择沉默,每次
在面对风蚀严重的墓碑和一堆土丘时
我总是一声不吭,手提镰刀,将一茬茬
藤条和杂草轻松撂倒,再用锄头
将一坯新土轻轻按压在祖父的身上
▌一条大河
一条大河,在你望见它时
突然转身
不是激动不是悲伤
它背过你去,是另有因由
兴许是为了更好地
让更多的目光恰好遇见
它迎面而来,携带着
曲折的身世,汹涌的内心
还有日夜发光的身体
那时候,天空飞舞着刀斧
凶猛的锋刃,正好将大地
砍削,成悬崖成峭壁
也无数次砍削我们
来不及躲闪的鬓角
那时候,一条呼啦啦的大河
正好流经我们的身体
▌清晨六点
清晨六点,在城市中醒来
偶尔会听到公鸡打鸣
一声、两声,或远、或近
一声与另一声之间,间隔
有时短,有时长
有时甚至让人产生幻觉
又回到了村庄露水晶莹的早晨
而更多的时候,我则从中
抚摸那些混进空气
除了醒得比每条街道还早
贴地飞行的发动机,喇叭
就剩下远处工地上的渣土车
一次次倾倒的跫响。
一只公鸡,在城市的窗台
架好了一副孤独的胸腔
每引颈高歌一次,就都是
在完成一只公鸡份内的事
只不过,在尚未引起更多的
共鸣之前,生活的巨浪
已然越过城市天空
被放低的丛林防线
▌我的女人在一场大雨中行走
我还在看微信,了解大雨过后
城市受灾的情形。我的女人
那个和我结婚多年
已是母亲的年轻女人,穿好鞋
整好妆容,拿着伞,转身出门
那时候,外边的雨还在
稀里哗啦地倾倒而下
那样子,像既不要钱也不要命
也不管已经雷电交加
无所顾及地下了一个昼夜
我站在窗边看着我的女人
撑着伞,一步一步,以十万分的小心
与从容,先是经过路边的变电箱
后来是天桥下的最后一棵路灯杆
而此刻她正走在雨花湖的栈道上
我似乎还看见,地面上的积水
一次次没过她抬起又落下的足背
可我拽着贴紧胸口的电话
屏住呼吸,却不敢打给她
那时候,哪怕一丝一毫的响动
我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打扰到她
▌下垂的子宫
刚过六十岁的生日
岳母就出现身体不适
眼疾
头晕
……失眠加重
心烦意乱的她
从社区诊所
一路看到省医专家
最终确诊为:子宫下垂
外加:并发症
我想像不出
切除子宫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至于别的就不算了
但可以按如今的房价
计算一下,
这座曾居住
两个孩子的老宅
拆除它的高额赔付率
▌时间简史(兼致霍金)
三月,暖风里铺满刀子的反光
哪怕角度多变,也会被一一寻获
光携带着色彩,在明暗中
把我们的身影托向更高处
而时间简史的主人
毅然将预言,连同伴其一生的轮椅
从肉身中剥离,轻的上升
成为星光,重的则被吸入黑洞
后来,反光的刀子变成无数羽毛
顺着风下降,逆着风飞翔
▌我得承认
我得承认,这些年
除去节假日,就只剩下
乡下父母的病痛
村中谁谁过世,才能喊醒
我麻木过度的神经
提醒我回家。这并非危言
这些年,我还得承认
工作生活中的每个人
可爱得像一只只鼹鼠
挖坑,挖坑,不断挖坑
把一个个坑连成隧道
把隧道串成遍地深渊
一缩脖子,还要跳进去
▌侧目而视
侧目者,斜视前方
两米之外,是暗中与自己
对峙的柜子,冷峻的面孔
用尘土微遮的方式
坚守早晨与午后的黑历史
再远些,是旧报纸糊的墙
于阳光的反面流露出
擦拭得铮亮的虚无主义
侧目者还在继续使用余光
一盆孤独自在的绿色植物
名字已被忘光不说
还营养不良,绿中
透着黄,又还要把
整间屋子奋尽全力地点亮
这是一切简史中的重点
侧目者开始起身
在他的身后,时光的黑洞
旋转的旋涡已悄悄启动。
吴治由:苗族,1982年生于贵州都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夜郎文学》杂志执行副主编。2004年发起创办《在路上》诗歌民刊。在《诗刊》《民族文学》《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等多种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并入选《中国最佳诗歌》《中国当代诗库》《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2015)》等选本。出版有《途经此地(2008-2014诗选)》等两部诗集。获贵州省第三届乌江文学奖、贵州省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