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18年第7期|李翔宇:活成一棵树

来源:《朔方》2018年第7期 | 李翔宇  2018年08月06日07:30

李翔宇,1968年生于宁夏固原,作品散见于《朔方》《六盘山》《固原日报》等报刊,获固原市文学艺术奖、“六盘山旅游杯”全国诗文大赛奖、宁夏杂文学会“香山杯”大赛奖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学员。

城里乡下、道旁路边,总能见到树,高高矮矮,或茂盛或萎顿,或稠密或疏朗。之所以记得这些林林总总的树木,倒不是因为亲手栽植,也不曾有过浇水修枝的劳作,很大程度只因遇到或者看见。缘分深一点的,可能在其中的一棵树下乘过凉,或者在另一棵树下躲过突遇的暴雨。

也曾栽下过一些树,就在春天适宜栽植树木的季节。学校组织栽树,是在校园后边的空地,因为紧邻学校操场,荒废了可惜。三名教师和八九个年龄大点的学生负责挖坑,我们二十来个低年级学生搬运苗子和填土。我们把苗子叫插条,很是金贵,置备起来也很费周章。要先得到队长允许,到树园子里从大树上芟下旁枝,再剁成一尺长短的枝条。为了弄这二百来棵插条,队长还特意派了两个壮劳力来帮忙,这种活学生娃娃显然干不了。大人们把这种栽植方式叫插栽,也较为流行,算是就地取材。由于没经验,也是图快,好些插条是倒着放进去的。老师见了,免不了一顿笑骂:“我把你个碎怂倒栽下去,看你从脚底给长出芽芽来?”我们红着脸给插条翻个过儿,扶端直了再填土,多浇上半桶水。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将先前的过失弥补回来。不用等待太久,只一个夏天,原先光秃秃的荒地,也就有了绿油油的色彩。再过两个夏天,已然可以在树丛中躲避午后毒日头的暴晒。看来,乘凉不见得都要前人栽树,自己栽树自己乘凉,也是可以的。只要时机合宜,一切都来得及,也终会等待得到。

在自己家里也栽树。留下特别记忆的树有三棵,一棵杏树、两棵新疆杨。栽植杏树时,我只有八九岁。队上的树园子里一棵大杏树下,一棵嫩嫩的杏树苗冒出地皮四五寸长,估计是有人偷嘴吃了杏,将杏核吐到地上,又踩了一脚,踏进地里的杏核自己长出来了。学大人的办法,用铲子围着树苗,四四方方挖出一个坑,树苗就立在如孤岛一样的土墩上。把这个土墩从底部铲起,小心翼翼地捧回去,在自家树壕里选个地点栽植下去,浇点水,覆土压实,用两页瓦对顶搭个人字形凉棚,就大功告成。接下来每天都要去看几趟,像抱窝母鸡一样担惊受怕地服侍着。起初几天,树苗的嫩叶变得萎蔫,过几天就有嫩绿的树叶重新长了出来。换叶了,活了。父亲用简单而肯定的话,鼓励我的勤劳。我心中自然有些小得意:不经意踩进土里都能长出来,我这样精心服侍着,能不活下来?栽植两棵新疆杨时,我初中即将毕业。正是春光烂漫的季节,乡上组织农户在田间地埂栽植树木,拉来了一卡车树苗。汽车驶过村巷时,顽皮的四弟顺手从车上抽下了两棵树苗。我们把两棵树苗的新家,选在自家院子东边场房子门前。只三四年时间,春天里总要披一回雪白斗篷的梨树,年复一年地向春风挥舞粉红色围巾的桃树杏树,以及枝叶婆娑的苹果树间,便多出两棵枝干颀长挺直、皮色青白光滑的俊美邻居新疆杨。村里的新疆杨还有一些,少半是半路劫道得来的树苗,大半是先将树苗栽植到田埂上,后来又移栽到各家房前屋后。刚刚吃了几天饱饭的庄稼汉,没有谁愿意田埂边长满了树,阴翳得庄稼长不起来。

还记得一些以树命名的地方:榆树台、大柳树、三棵树。榆树台是一处沟道边的台塬地,二三亩大,二三十棵树,榆树居多,夹杂着几棵杨柳,但都不如榆树那般茂盛,低矮不说,还显萎顿,很有些未老先衰的沧桑,即当地人所谓的老头树。大柳树处在山沟垴,在一片参差不齐的柳树林里,一棵枝杈横逸的大柳树拔萃其中,像一位看护后辈儿孙的沉稳老者,共同守护着有三眼窑洞的农家。三棵树则是一道山梁的梁顶,形如刀背,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盘踞着三棵高大的榆树。这里也是翻过梁坡必经的地点,榆树裸露在外的盘曲根节,恰好可以充当倚树休憩的坐凳。从其光滑得像是用水泥抹过的样子来看,光顾过的路人自然不少。

我知晓并永远记着的这些地名,都在干旱少雨、植被稀疏的西海固山区。在这里,漫长枯焦的冬春季节,无论怎样好奇、探究、寻觅的眼神,最后很容易被它的单调和枯黄弄得疲惫不堪。闭目沉思一会儿,自然会对如此称谓的地名,由茫然不解而顿悟释怀。想想吧,在如波浪般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塬上,一棵或几棵树,以山高我为峰的姿势长在那里,之于人的感触,决不止醒目那样简单,除了欣喜和感动,肯定还会为之精神一振,并油然联想到孤寂、沉默、苦难、坚韧等等这些与生存相关的沧桑的词语。

出于希冀更多的收获,欣赏美丽的风景或者只为舒散郁结心中的块垒,有时我会静静地用心去看一棵树。但如何看待和审视一棵树,并联想到什么,那是人的问题,不是树的问题。如同现在,我看着这棵在一场凄风苦雨中被冰棱折损了旁枝,但主干依然昂首挺直的树一样,更为在意和欣赏的,是它从不抱怨,也不弃绝的生存态度。既然生存环境由不得自我选择,与其自寻烦恼地怨天尤人,不如抱定泰然处之的平和从容;也不刻意长多高长多大,被“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重负压弯了腰身,只要不辜负头顶的阳光雨露和脚下的泥土就行。这样想来,像树一样活着,最好能活成一棵树,也算是深谙了人生境界。

也许最终,活不成一棵树。那就学它挺立的姿势,在狂风前傲立,用淡漠的目光,迎送汹汹而来、落荒而去的风尘;在荒芜中独立,对抗亘古不变的孤独和寂寞;在漫天风雪中沉默,聆听春天的脚步,向大地和苍穹,默默地举义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