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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7期|周子湘:纳棺人

来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周子湘  2018年08月02日08:28

周子湘 作者简介:周子湘,女,满族,80后。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民族文学》等刊物。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入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慢船去香港》。

我的手,比其他女人的都显得苍白。我从不与人主动握手,过年时也不主动问候别人,从不对人说“再见”“希望下次见到你”。我只会对别人说“节哀”。生活中,大多数人都躲着我,见到我就远远绕开了。

我有时真的是一位医生。我工作的地方,就是一间没有无影灯的手术室。面前放着大大小小的针、线、剪刀、止血钳。我既是医生,又是美容师,也是搬运工。我把他们运回化妆间,细心缝合残缺的部位,化好精致的妆容。在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计较,时间停止,即便手机铃声响也不会接,错过吃饭的饭点也不觉得饿,投入全部身心只为完成逝者的心愿。他们是我的作品,也是朋友。

这个时刻,对于我和面前的他们,生与死都是小事。

纪生,今天一早,我就看见松山上一层薄薄的落雪。

院子里已经停放了许多车,告别厅里站满了人。一股透骨的寒气从我身上穿过。我穿过大厅,走向熟悉的化妆间,我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厚厚的口罩,没有时间和任何人打招呼,更不会和任何人握手,即使他们主动和我握手,我也不会。

这双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马上就会粘满油彩,为一具一具冰冷的遗体化妆。开始我一天的工作,一个殡葬化妆师的一天。

纪生,你不知道,当你约我去街角那家新开的餐厅吃饭时,我有多快乐,可我的心里充满隐忧,我是既期待又害怕。你说,这家餐厅有你最喜欢吃的菜,我愈加感动却悲伤。

这都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被你的才华和明亮所吸引,后来,我又没有拒绝经常和你去看电影。每一场电影,屏幕上男女主角深情的对白和一明一灭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像你看我时明亮的眼睛,我的心温暖而眩晕。

你在黑暗中,想要握住我的手,可我匆匆躲开了。我在黑暗的光线中,看到你失望的眼神,看到你那张充满询问而找不到答案的脸,它们在银幕的光线中显得苍白而焦灼。我的心猛然一痛,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双手也是这样苍白而冰凉。

这双手,原本也是温热红润的,但它们和消毒药水接触得多了,温润的颜色渐渐褪去。隔着橡胶手套,用冰冷的手术针缝合伤口,针要穿过皮肉,我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慌乱,镇定住眼神不显出急迫和惊恐,每一针,我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一次,我在掰开一只紧紧握住的拳头时,拳头的每一根手指都僵硬顽固,坚硬得跟石头一般。先是无名指,再是中指、食指,当一根根指头被打开的瞬间,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滑落在我的手心。那是一张百天照,照片上还印着“大华照相馆”几个字。我把照片拿给送这位老人来的街道办管理员,管理员说:“这是他的女儿。女儿很小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离婚了,女儿长大后,一直不认他。”说完叹了一句:“也是可怜人,我们去收物业费,才发现他。几天了,临走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把照片重新放回他的手里,轻轻握回他的手指。我温润的双手,渐渐冷下来。

但有一次,我的双手恢复了红润和温热。一年冬天,体育馆一场严重的爆炸事故夺走了十几条鲜活的生命,我们接到通知后赶到事发现场。现场强烈的烧焦味和烟熏气让人无法呼吸,我那些负责搬运遗体的同事几乎被呛晕。

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遗体停放在化妆间里,我和同事连夜包扎、缝合、整形,将一具具破碎的肢体缝合起来,用油彩修饰他们的容颜,让他们在离开人世最后一刻时,显得平静而安心。

一天一夜后,遗体摆放在逝者的家人面前。死者亲属中有不少人目睹过爆炸现场,他们看着摆放在面前的表情宁静、肢体完整的亲人,安详地躺着,突然激动得大哭起来,扑通扑通跪倒在我和我的同事面前。

他们流着泪握着我的手,那双冰冷、苍白、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被紧紧地握住。那一次,我没有拒绝。我是一个不懂得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我的工作让我长期保持着沉默,可那一瞬间,我没有缩回双手。隔着橡胶手套,我也感觉到那一双双手的温度。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想让他们的亲人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有一副有尊严、优雅的面容。

可是此刻,在面对你时,纪生,我却退缩了,我的心里惊慌而不安。

你会介意吗?

你会介意这双日夜与逝者打交道的手吗?

纪生,请你原谅我,当你问我从事什么工作时,我一直在躲避你。我想和你共进晚餐,却害怕你再次问我这个问题。我害怕面对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温柔而热烈,令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颤抖,你是我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流。

能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吗?那天,你再次问我。你疑惑而渴望找到答案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敢与你清澈的双眼对视。我知道命运已经把我推到悬崖边上,这是我注定要面对的事情。

你总说我神秘而特别,你说我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孤独,你总有一天要到我的心里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我们肩并肩走在街上时,你会在某一个转角停下来,挨近我说,你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的眼睛在探寻我的眼睛,我愈加不安。

当我带你到我工作的地方时,你就会明白,你说的我身上那种特别的味道,实际是我衣服上防腐剂的气味;你说我纯洁而美好爱穿白衣服的习惯,不过是为了方便出入我的工作场所。殡葬馆里,其他的色彩都是多余,只有白色是永恒的主题。

纪生,刚做这份工作时,我曾长期无法忍受自己身上难闻的气味。每天回到家,我冲进浴室,让热水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冲刷着自己,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来回清洗,仿佛跌入一个泥潭,爬出后自己都厌恶自己满身的尸臭。

我也常常做噩梦,梦里都是破碎、不完整的遗体,等待我缝合、化妆。就在我下决心辞掉这份工作时,一位老人改变了我的决定。

白发苍苍的她站在我面前,抖瑟着双手满脸认真地说:“医生,我死的时候,您能为我化妆吗?”

我顿时惊愕,我第一次被人称作“医生”。我惊慌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老人期盼地看着我,她是在为自己预约死后的纳棺人!

我的心里嘭地一震。她浑浊而专注的眼神像一记榔头,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她是一位独居老人,经常来我工作的地方,细细观看每一间灵堂和工作室,像看自己的新家那样虔诚而认真。她在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居住地”,为自己找一位合适的送别人。

她找到了我。

她一坐就是一整天。化妆间里并不允许外人进入,但她是附近的居民,说要给自己选一块墓地,为身后事准备,墓地是殡葬馆的经营项目,馆长便许她来看看。她是一位寂寞的老人,许是太寂寞了,要把一生的心事找一个人说。她对我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坐长途汽车去找亲戚,半路被人贩子骗到了山里,卖给一个光棍汉做媳妇。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开,漫天的尘土,开了一天,天黑的时候,开到一个陌生的村子。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哪里肯给那个光棍当媳妇,他们把我锁起来,我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哑了,可大山里,没人来救我。”

“他们打你了吗?”我不敢想象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曾经经历了什么。

“我不服从,当然打了,又把我关进柴房。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我砸破窗户想逃走,但手被划破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血像蚯蚓一样往外钻。那窗户可真高,窗棂上的木棍,尖刀似的竖着。风扑打着窗户,哗哗乱响,我的心像刀割一样。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要赶快回家啊。我想到放火,也许趁乱可以逃出去。”

“逃出去了吗?”我问。

“没有,我连根火柴也没有。给我送饭的人发现我砸破了窗户,用一块木板把窗户严严实实地钉了起来。一个男人在屋外敲敲打打,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锥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像钉棺材板一样。我喊了许多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可没有人理我,像关一个疯子。过了半年,我有了孩子。”

老人的眼睛闭了一下,她用手帕擦擦眼角,接着说:“我那时候吃了不少苦。没什么东西吃,怀着孩子也要干农活,浑身的骨头酸痛,山风一吹,就发起烧来。我把一篮子红薯挎回来,走在山路上,山风吹在发热的头上,凉飕飕又烧烘烘,难受极了。我心说,烧吧,把这个孩子烧掉就好了,我就能逃回去了。可是我命硬,孩子竟然被生了下来。我给他喂奶,暗黄的灯光下看见他赤红的小脸,抱在怀里还没有一只猫大。我心里厌恶他,觉得他不该来到这世上,他把我拴在了山里。”

“但他们家里喜欢他,尤其那个光棍。光棍对他亲不够。我以为一辈子就拴在大山里了,没想到我还能出来。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我家里的父母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我。他们租了一辆车,趁光棍一家人下地干活时,从后山接我逃走。临走的时候,我的儿子跑出来追我,他挥舞着两只小手喊,妈妈,妈妈!他脚上穿着我给他做的小棉鞋,身上穿着蓝布的小棉袄,他追出来跌倒在地上,棉鞋棉袄上全是土,我抱起来给他拍掉身上的土,他突然两只小手一扑,抱住我的脸,哭起来。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眼泪快涌出来了。这是我的儿子,这个我一直不喜欢的儿子,可那一刻,我竟紧紧抱住了他。我父亲和司机在车上急得要命,汽车的火一直没有熄,他们叫我,快上车,被发现了,全村的人会把咱们都围起来,你就永远别想再走出这里!

“我一咬牙,把儿子抱回床上,锁上门上了车。我始终不喜欢这个孩子,可逃走的一路上,眼前一直是儿子抱着我的脸,挥着小手喊妈妈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儿子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多少次我的梦里,梦到的都是儿子的模样。”

“你没有再去找过儿子吗?”我叹息道。

“没有。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我的噩梦,我不想也不敢再回去。也许儿子留下了,他们才不会追出来。”老人的眼泪流了满脸,浸湿了手帕,扑簌簌落在衣服上,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医生,请你在我死后,把我画得年轻些,我希望像年轻时候的样子,否则,我怕我的儿子找不见妈妈。”

一年之后,老人躺在了我的工作床上。那双浑浊而专注的眼睛紧紧闭着。她仿佛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刻,那双曾经抖瑟的双手如今冰凉而沉静。我戴上手套,拿起她生前最喜爱的玫瑰色口红,为她轻轻涂抹。

我涂抹得十分仔细,饱满的唇形,又小心翼翼不让口红溢出嘴唇。我用眉笔轻轻描画她的眉毛,衬托得她的眼睛更明亮,好让她在与儿子相遇时,能更好地认出他。

我完成了这位老人的心愿。她年轻而美丽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我安心在殡葬馆待下来,再也没有提辞职的事。

纪生,你能理解我吗?

我是一个能够化出精致妆容的美容师,我曾为多少沉默不语的人化过妆,整理过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可是,这双手,你能够接受我抚摸你的头发,为你每天早晨整理衣服的领子吗?

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渴望与难过。

这双手,本来是温暖的,但在人们眼中,它已变得冰冷。这双手,本来可以怀抱新生的婴儿,但在人们眼中,它已成为承接遗体的白骨。

太多的世俗、偏见和不理解,将我深深淹没。

纪生,我清清楚楚记得,你的黑头发怎样在人群中打开一条挺拔的路。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迈着两条长腿走到我身边。这是两条篮球中锋的长腿才能跨越的弧度。尺度和动作都足够挺拔、飒爽。

你跨过座位,坐到我的身旁。这是一场新年音乐会,是陌生的我初次看到陌生的你时被微微震撼的一场音乐会。舞台亮起的时刻,那个男高音悠扬的歌声响起,你在我身旁轻轻跟唱,歌声深情而明亮,像舞台上画下一条抛物线,你的歌声和那个男高音的歌声拉成一张满弓。

我在黑色的剪影中,微微侧过头,听你唱歌。舞台上的白光,仿佛一扇门,你和我是门外两个聆听的人。你是否记得,那个年轻的女子怎样看你在她的身旁轻轻跟唱,你好像故意唱给她听似的,转过脸庞,把头轻轻靠近她,一边轻唱,一边不时看她的眼睛。

音乐厅外,是冬天夕阳下山后的白昼余雪,热度和湿度都薄薄的。

那个年轻的女人喜欢上你。她没有拒绝音乐会后和你在湖边静静地散步。在湖边,你说了那么多话,我们完全不像初次相识的男女。我和你的目光为何忽然碰在了一起?仿佛内心的某种锋芒对上了,你和我同时一阵轻微的战栗。

我们开始频繁约会,像饱蘸墨汁的毛笔,一触即激越开来。

这件事被我的三姨知道了。

没有人不知道我三姨的往事,殡葬馆里有许多人曾是当年的目击者。那时候,我的三姨年轻,漂亮,她是殡葬馆里的美人。在殡葬馆的化妆间里工作了七个年头时,她只有二十九岁。她喜欢一边工作一边唱歌,或者和躺在面前的逝者说话,仿佛他们都是她的朋友。

至于三姨变得沉默寡言,那是后来的事了。她喜欢把一切心里话讲给她那些沉睡的朋友听,每位朋友都听得很专注。她从来不写日记,不像别的年轻姑娘,总把日记本偷偷锁在抽屉里。她的话就是日记,她的朋友们是最好的听众,和她分享心里所有的甜蜜与忧伤。他们可以一整天听她细细诉说,而又是最好的保密者。

三姨甜蜜地告诉他们,她结识了一个男子,他们在一起时像所有的恋人那样快乐。她告诉他们,她和那个男子在夜晚的小山上温柔而激动的初吻。

可三姨没有告诉我,她为何变成现在这样沉默、郁郁寡欢的样子。仿佛那些甜蜜的回忆都留给了她的朋友们分享,而我来到她身边,接替她的工作时,她让我看见的,只是一张苍白黯淡的脸。

那一天,三姨郑重其事地带我到她的工作室,对我说:“当我有一天躺下,你必须亲自为我化妆,不要让任何人触碰我的身体,你可以做到吗?”我疑惑而坚定地点点头,她的眼神那样复杂,交织着希望与绝望,令我无法拒绝。

三姨有一种奇异的执着,令我久久不解。当我们躺下,我们的躯体,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这条漫长的人生路上,我和三姨一样,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她希望我成为她的化妆师,我希望凭我的技艺,创造出一个个安详、优雅的离世人,回到他们初落人间时干净、纯真的样子。

你害怕吗?

三姨问。

我不害怕。

我说。

你退缩吗?

她问。

我不会退缩。

我说。

因为我的不害怕、不后退,三姨选择我作为她的继承人,继承她一生精湛的技艺。我整日站在她的身旁,看她怎样为一张苍老的嘴唇涂上红色,又将一只久睁的眼睛轻轻合上,请他安息。

她是那样安静而沉稳。她曾一边为一个年轻女孩的脸上敷粉,一边对我说:“这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女孩,可她竟因为和男朋友分手而跳楼自杀,多不值得啊。人生的路还那么长,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说着,她沉静地拿起眉笔,开始细细描画女孩的眉毛。

可是,纪生,当三姨听说我正在和你恋爱时,她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大声哭泣着,冲出化妆间。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对她说,明天早上,我会带你来我的工作室,带你来看望她。我说,我已经爱上了你。

她的眼神顿时黯淡下去,魂魄仿佛飞走了,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她内心深藏的幽谷中,被撞击得粉碎,魂飞魄散。

她终于告诉了我她沉默寡言的原因。十五年前,她带着那个在夜晚的小山上吻过她的男子,来到她的化妆间,指着躺成一排的逝者,她揭开他们的盖布,告诉他,这是一项非常孤独而寂寞的工作,但这个地方,没有人世间的是非和欺骗,一切仇恨与名利的争执都不再存在,他们静静地躺在这里,每个人心平气和而温柔。

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个三姨心爱的男子,他惊恐地大喊起来,连连后退。他捂住耳朵,一句也不想听。他从来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竟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他曾经对她说过那么多甜言蜜语,对她发过誓,说爱她至死不渝,说要娶她,说永远不会离开她,他们一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但是,在一群不会说话、没有呼吸的逝者面前,他的勇气和胆量完全消失了,他失声大叫,落荒而逃。他闯过长长的走廊,推开所有的门,他来时喜悦的心情和澎湃的话语被甩得干干净净。几乎整个殡葬馆的人,都听到他惊恐的喊声,看到他失魂落魄的奔跑。

从此以后,三姨再也没有见过他。人们只听见她在一间化妆间里,孤零零地对她沉默的朋友们说:“他不是说爱我吗?他不是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他不是说一生一世不会离开我吗?为什么他这样丢下我跑了……”三姨的眼泪滴落在她不会说话的朋友脸上,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没有人能再次打开她的心。

她逐渐变得沉默,眼光黯淡。她的追问和要说的话,早已说尽。十五年里,她一直沉默着。

可当她听说我爱上你时,听说我要带你来看我的工作室时,她,我的三姨,大声哭泣起来。我知道她的害怕与担心。她在十几年面对冰冷遗体的日子里,没有害怕与担心,可是此刻,她的心紧紧揪着。

她怕相同的命运再次在我身上重演。纪生,她怕你因为我的眼睛常常凝视逝者的眼睛,而不喜欢我的眼睛;她怕你因为我的手常常抚摸逝者的手,而不喜欢我的手。她怕你因为害怕而一步步退缩,最终离我而去。就像人面对火焰,像人在大海上挣扎,终将会感到胆怯。

我迷茫地看着她:“为什么他们都要害怕呢?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从事这种工作,送万千的灵魂最后一程。”

三姨转过头,惨淡一笑:“许多人,都是喜欢太阳和花朵的。而我们从事的工作,是在最冰冷黑暗的世界里,抚慰那些亡灵。人们感到害怕了,又怎能理解呢?”

我默默地流下眼泪。即使我的双手是温暖的,我的心是温柔的,我的眼睛是会流泪的,可世间的人并不懂我。我和我的三姨一样,只有沉睡在我面前的逝者,是我的朋友。

五年。

我隐身在那一张张停尸床中间,一站五年。我没有计算过多少次出入那间化妆间,因为太过熟练,我在穿起消毒衣,戴上口罩、手套的一瞬间,如同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熟悉而自然。

白色灯光日夜都亮,我站在一个个安睡的人身边,用一支小小的细毛刷,将各种颜色的油彩涂在手上查看。有时颜色调得不好,我会不停地换着比对,找出最适合安睡的那个人年龄、肤色的颜色。

雪白的灯光让人看清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让人微微地轻颤。他们把自己的一生交到我的手上。

一张张脸上,曾经鲜活、热烈、悲伤或者愤怒。曾经吃饭、干咳、欢笑、落泪、说话、亲吻……如今都安静下来,一个字也不再吐露。那曾经凝聚过爱人的抚摸,和世界朝夕相对摩擦出生命火花的脸,如今沉静如水。

纪生,你知道吗,当我一个人时,我常常感到不安。我要把工作对你一直隐瞒下去吗?我知道不隐瞒的后果。我有一个叔叔,每次去他家,婶子总是让我用消毒洗手液洗好几遍手,再把我的衣服挂在阳台外晾晒。

一次,我去他家,爸爸借了叔叔一支鱼竿,用完后让我还回去。叔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鱼竿放在他家的桌子上,叔叔看见我,哼了一声,他家里养的那只黑狗,每次见我都不认识我,看见我就吠叫起来。叔叔并不阻拦,没看见一样继续看电视。

婶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立刻把鱼竿从桌子上拿下,放进洗手间,连连说着:“这么脏的东西,怎么放在桌子上。”她从洗手间的柜子里取出一瓶84消毒液,兑了水,喷洒在鱼竿上,又用抹布不停地擦洗。消毒液刺鼻的气味呛住了她,她紧皱着眉头,边咳嗽边说:“简直是找罪受,这么脏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沾上死人的细菌!”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做了错事一般站在门口,婶子头也没抬,扔过来一条毛巾说:“先去洗了澡再进屋子。”

我诧异地望着婶子,叔叔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摸摸黑狗身上的毛说:“我家黑狗,鼻子太灵,闻见什么味道,总是要叫个不停。”

我默默接过毛巾,走进卫生间。洗干净全身,洗净我的头发,洗净我每一个毛孔。但我洗不掉心里的委屈和挣扎。我越是在水龙头下清洗,我的屈辱感就越深刻地疯长在心里。

洗完澡,对着镜子梳头,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我忽然觉得梳子很重,压得我的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望着镜子里那个失望、委屈、失落的自己,那些漆黑的长发瞬间失去了光泽,它们无力地垂落在肩头。几根头发缠绕在梳齿间,它们还那么年轻、柔韧,却早早凋零了。我的眼泪无声落在头发上,你们这样秀美、洁净,可是谁又知道呢?

洗澡出来,我什么话也没说,最后一次,我没有进他们家,转身离开。我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生活在世界上,暴露在阳光下吗?

这是你必须知道、面对的,我这样一个女子。

当你知道这一切,你还会珍惜我为你叠的被褥,连上面我铺的痕迹你都舍不得抹平吗?你还会拉起我的双手,笑得像个孩子,对我说,走,我们去看电影吗?你会毫不恐惧地躺在我身边吗?你会让我的手轻轻抚摸你的头发吗?我的双手,触摸你的肌肤时,你会不会嫌弃,这是一双长期抚摸逝者的手。

许多人的爱,表面看起来坚强、不可摧毁,事实上却异常软弱、脆薄。许多看起来有勇气的人,在爱情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会落荒而逃。

我陷入深深的不安中,无法自拔。直到我接到那张排工单,上面遗体人的名字,竟然是你父亲!收殓单的死亡原因里,写着两个字:年老。

我终于见到了他的面容,不是以你女朋友的身份,而是以一位送别人、化妆师的身份。

我像平时工作那样,穿起我白色的消毒衣,戴上口罩、手套,拿起我熟悉的工作箱,开始工作。我精心挑选适合他肤色的粉底,使他看上去有气色。他的脸是那样安详,仿佛睡着了,让我为他恢复年轻时的容颜。

我的精神高度集中,不在任何环节上出一点差错。额头上的汗水凝聚起来,汗珠眼看就要滴落,我抬起胳膊正要擦拭,忽然一只手为我擦去汗水。纪生,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正抬手拿着纸巾为我擦拭。

是你,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你终于看到了真相。多少次我试图隐瞒的真相,毫无准备地呈现在你面前。你盈满泪水的眼睛带着惊讶看着我,可你一句话也不说,不问。

那惊讶和眼泪背后还有别的东西。

父亲的离去让你悲伤至极。你曾经对我说过好几次,要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可我每次都推托、躲避。你一定深爱你的父亲,也被父亲深爱着。当你看到此刻送别你父亲最后一程的人竟是我,你的心里又有了安慰。悲伤和讶异同时在你的心里涌起,你想要向我诉说什么,但此刻情景又安抚了你,你平静下来,终究一言不发。

眼前的你,就是那个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你——瘦高、清朗、用昵称呼唤着我的你。可是此时的你,疲惫而悲伤,你的白衬衣绵软塌陷,前襟短于后襟,领子如同两片砖缝里挤出的芽叶,不得伸展,憔悴地蜷缩着。胸前的口袋像眉毛一样无力垂挂下来。

我担心地看了你一眼。可我很快投入工作,我不能分心,这分秒必争的事情容不得我一丝马虎。

我继续为你的父亲,那个多少次我要见却没有见到的老人整理妆容。这是一张坚毅的脸,他的嘴角抿着,像始终守护着一个秘密。我想起你曾对我说,抄家的那段日子,家里大量的古书和一些书法真迹被销毁、焚烧。你的爷爷用一只布包,把几本书日夜带在身边。只要外面一有风吹草动,脚步声,他就立刻把小包塞给你的父亲,叮嘱道:“藏好!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别人,不要丢掉!”

那样的年月,每一本书都足以让你父亲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小布包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爷爷在劫乱中去世后,一群人往家里冲,要来搜查。你的父亲在紧急中把书藏在一口枯井里,刚刚藏好,家里就冲进几个人,呵斥、逼问,屋里所有的东西被掀翻打烂。

此刻,面对这张坚毅的脸,我想象着那样一个时刻,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可曾听见自己胸腔里愤怒、挣扎、激烈的心跳。我化妆笔下的这张脸,平静如水,那曾经砰砰响彻天地的心跳,仿佛从未发生过。

只是当我在你家里的书架上,看到几本不起眼的发黄的小书时,你抖落上面的灰尘,对我说,他拼死保护的,就是这几本将近失传的书法古籍。你为什么死死守护这几本书呢?——我看着他,你的父亲,他沉睡不语,却又那么坚定。那些他用性命保护过的书,将流传下去。

直到我完成化妆时,你始终站在我的身边,为我擦汗。父亲的妆容整理好的那一刻,你忽然后退一步,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你的眼神笃定,眼泪禁不住在你的眼眶里打转,我知道,那是为你的父亲、为你终于发现了真正的我流出的热泪。

你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鄙夷、不安或同情,眼里的泪水像一片湖水,安静澄明。你知道,那些鄙夷和同情都不是我需要的。你正视我,认可我,我就不需要再做任何隐藏和遮掩。

那一刻,你救赎了我。

我的三姨在门外静静看到了这一切。三姨说:“有的时候,真正爱一个人需要勇气。”

我的三姨,那个红极一时的殡葬馆美人,曾经令多少男人看见她就睡不着的美人,她那瓜子一样的尖下巴,一抬起就能把她抬高两寸。多少女人用嫉妒的眼睛看着她,也没有让她放下骄傲的下巴。她的美丽就在那下巴和白皙的脖颈上。

她曾经昂首阔步走在关于她的各种谣传中,不屑一顾。仿佛她只是一幅画,随他们怎么说。可她的眼睛终于被背叛和汹涌的哭泣折磨得失去了光泽。

这双眼睛曾和一个青年相碰、相爱。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盏车灯相碰,随时都有翻下山路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们互不相让,都不熄灭,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我的三姨以为那个男人和她一样坚定、勇往直前,可就在快要挨上时,男人惊恐地夺路而逃,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已坠入悬崖。

她怀着一生的伤痛,和曾经的甜蜜、逝去的承诺,并带着绝望,关闭心门。如今的她,早已失去美人的形态。她随意扎起的头发和圆白失形的身体,像一只快要吐丝的白蚕。

白蚕把我轻轻往前推了一把:“去吧,不要和我一样。”我感到白蚕有力的双手,和她心里憋了已久的话语。

纪生,此刻我坐在街角那家新开的餐厅里,我在等你。从玻璃窗里望过去,不过两三百米,就是我工作的地方。许多事情就像多年前发生的一样,一个失魂失魄的男子从一扇大门里飞跑出来,所有路过的眼睛都在看他,直到他完全消失。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是你。上次我们一起吃饭,雨和今天一样,下得特别大。你说你到我的住处找过我,楼下的牛奶箱里放着两天未取的牛奶,你忽然很害怕,怕我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你。

那天,你在大雨里走着,在我们曾经吃饭、散步、看电影的每条街道上走着,长长的城墙、护城河、环城花园,你走着,直到路上没有几个人。我问你,如果我真的走了呢?你说,我不知道。你就那么在雨里走着,找着,其实你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说,干傻事会让人年轻许多。知道自己还有冲动,还有爱。

雨一直没停。街上的车溅起一阵阵水花。望着雨的似乎不是我的眼睛,是你的眼睛,被雨水淋湿的在这座城市每条街道上寻找我的眼睛。我的心情也变成了你的心情,茫然而忧伤,但年轻许多,激荡着,震颤着。

餐厅里的音乐一直在耳边萦绕,你还没有来。你曾给我看你父亲生前练习的书法,骨力遒劲的楷书,每个字都灵动、挺拔,一笔一划都气势凛然。你指着这些字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有真正具备勇气而不畏惧的人。”

我看着那些书法,你仿佛成了他,他的血液流淌在你的身上。那些挺拔的字迹在你的手指尖燃烧,如同复活。我的眼睛寻找着你,我好像变成了你,在这雨里一直走下去,找下去。

大雨倾盆而下,汹涌的雨水从屋檐流下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奔腾而至的夜色很快要把我和你一起淹没,一个瘦高的身影穿过雨水而来。

我看不见你的脸,你也看不见我的脸,可我知道那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