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酉:早春新雷
1977年的冬末初春的一天,我瞪大双眼倾听着从宿舍外传来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红色电波”。尘封10年的高考就这样在一阵红色声波的冲击中恢复了。
“电波”在我执教的中学校园回荡,我独自靠着“赤膊”的红砖墙发呆,情绪很复杂,欣喜、无奈、不安搅和一起,心事沉沉。窗外万籁俱寂,我相信举国上下被耽误了10年的考生此刻都在凝神屏息倾听,但他们没有狂欢,他们的精神早已万分疲惫。
我拿什么应考?
环视小屋,除了同事和我的三张床铺和一只摇篮,几乎没什么可赘述的东西。条件十分艰苦,迷你宿舍是学校搭建的临时小屋,红砖都是潮湿的。对床住着一位叫陈国君的女教师,带着小孩和看孩子的母亲。十分拥挤不必说,孩子半夜吵闹也是常事。国君人很宽厚,我们相处一直很好。我是民办教师,这是我的母校,在这儿我已执教两年,教初中语文。而在此之前,我已在广阔天地里炼了两年红心。高中毕业了4年,此时我仅21岁。
21岁的我在这间小屋里,从没有作过海阔天空的非分之想。我的头脑里除了刷满流行的政治口号外,剩下的就是泥土似的单纯。乱想啥呢?多少个绝顶聪明的才子才女都拍死在沙滩上,多死我一个有什么大惊小怪呢?麻木使我很幸福。每天批完作业,就挤在人堆里看学校的9吋黑白电视机,像看一本活的小人书。完了,倒头便睡,同事小孩的哭闹根本听不见。
国君第二天就差人来把摇篮和铺盖搬回家,每天走50分钟上班。我的副班主任周老师也不顾自己体弱多病,硬是将我的班主任工作“接”过去。潮湿的红房子,成了我的“包房”。
早晨,学生三三两两打我面前走过,往食堂屉笼里蒸饭,他们木然地淘米加水,仿佛世上并没发生与他们有关的事。米饭仍然是我们中学五年中吃得要吐的咸菜饭、酱油饭、萝卜干饭。这是那时学生的主食,能管住不饿已经很好了,不怕你不吃。高考恢复,改变我们的人生,也改变了这群木然学生的人生,改变整个社会,甚至,这手中饭盒里食物的构成。但当时人们哪能有如此深刻的揣度?
我在食堂喝了碗稀饭垫饥,径自去办公室上班。
老师们今天都特早,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幸亏呀幸亏,前两年,有的学生还学到了点东西。”老师们说的“前两年”是邓小平的所谓“复辟回潮”,那段时间,抓了一阵教育质量,此时大家嘴上还不敢明说,但心知肚明。早春时分,春寒料峭,思想和舆论都没开放,含糊其辞较为安全。但是恢复高考,这声惊雷,对教师这个乡村中最敏感的群体来说,让他们已经感到春天脚步来临时令人振奋的春讯。胆大的人,敢于压低声音竖起大拇指说,老邓,就是这个。
见我进来,老师们一齐回过头来。这虽是一群同事,但都是我学生时代的老师。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有一种慈爱。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给我打气:行,你一定行。
我说:“复习的书都没有。还有,历史、地理要考,可我们根本就没有开过课啊。”
“你在学校,还怕找不到一套书?我来帮你觅。”
“陆校长正在找人开会,商量考前辅导。”
“历史地理没开课,考得就不会特别难,突击一下呗。
当天晚上,辅导班立马开学,平时不苟言笑的陆校长今天也显得特别激动。他的言语仍然不多,不外乎要大家珍惜机会,丢掉包袱,好好拼搏。但有句话却说了三遍:“这一天我等了十年了。”这句话,让我们考生掂出了沉重的历史使命。
辅导即刻开始,会堂里挤挤挨挨差不多一百多号人,我的头发花白的物理老师也在坐。这是一个“幽默”的年代,他与我几乎是父女辈,但要面对同一个读书机会,他是老三届。另一个则是挺着大肚子的8个月的孕妇,也是老三届。她的父母曾经夸下海口说:五个子女要培养成十个大学生(媳妇女婿一定得是大学生)。前四个确实都如愿以偿,老幺女,却遇上了特殊时期。而恢复高考,她又遇上“高龄初产”。真正哭笑不得。
整整一个月的辅导,老师们一个个累得不行,他们白天要给学生上课,晚上义务给高考辅导班上课。我也是,白天做教师,晚上做学生。更多的考生是从地里爬起来就上辅导班来。辅导的老师们虽说劳累,但精神亢奋,物理老师讲完“三机一泵”,接下来就讲些光呀电呀什么的。数学老师讲完对数函数,也讲些微积分什么的。他们补充的知识实际上我们大部分人听不懂,我们没学过,但老师要讲,他们讲到那些知识点的时候就眉飞色舞地“炫富”一通。
一个月眨眼就过去,这天国君来宿舍找我,叫我把初一的课本给她。我说什么也不好意思给她。她说,这是学校的安排,陆校长的吩咐,你别客气,赶紧复习。
我的宿舍紧挨在食堂的对面,傍晚的时侯,我发现食堂早早关门了,原本,食堂的工友总在吃过晚饭后天南海北穷聊一通后才关门打烊,这几天似乎天天早早收工。我的四周就静得只有自己的思维了。我的思维在这寂静的早春中流淌、流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踏实。我努力地把一个个知识点往里边扔啊扔,思维之河漫起来了,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有底气。我疲惫了,我要睡觉了,当我躺下的时侯我仿佛看到头顶有无数双手为我撑起的一个静谧温暖的天空,我就如一个婴儿在他们呵护下睡去、睡去。
考试了,母亲花19元钱给我买了一件卡其大衣,这在当时是无比气派的。而恰巧考试这几天江南真的寒风凛冽,气温骤降。但事实上,三天考试,我却把大衣搁在一边。一直怕冷的我,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暖融融的,答卷十分顺利,居然考上微积分和光电学。这样,没有什么悬念,我被苏州大学中文系录取。1978年阳春,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在打破“文革”设置的所有清规戒律,不讲成分,不讲年龄,不讲关系,不讲婚否,近六百万考生,同时踏上这条春天的大道,踩着改革开放序曲的鼓点,开学了。
大学毕业的时侯,是考研究生还是工作,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其时,呕心沥血的陆校长已经过世,他是患了绝症。还有,瘦骨嶙峋穿着漏“猪油”棉袄,在数学之旅上一路夸着我的蔡老师也走了。国家急需人才,各个岗位都是虚位以待啊,我想,我必须也应该工作了,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这是1982春天,整个社会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的我们。于是,我们携着自己的一腔热血,走进了热浪滚滚的改革开放宏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