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华:我们的森林
“您的城市里有我的森林!”
这是来自南岭丛林的一封信,信封右上角的这句话赫然在目。
信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右下侧粘着一片暗绿色的柏叶。仿佛是躲在叶子后面突然闪出的一张脸,照片里的秋林笑成一副顽童的样子;他的身后是一所由简朴的农舍改建成的校舍,校舍前有两棵看似新植的圆柏树,一群孩子在四周或玩耍或观望着。
她审视照片良久,然后取下老花镜,将视线从这封来自森林的信上移开,望向窗外遥远的天边。
从六十层摩天大厦中看到的远方,天际线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色彩纷呈的样貌。她想时下除了令人敬畏的大自然,又有多少人在赏识着无常而充满期盼的远方。
眨眼间,一名13岁少年长成了壮汉子;随着他的成长,为边远山区扶贫筹资建校的理念也逐渐形成,照片里的校舍便是秋林努力的一项成果。
十五年前,在南岭思索创意灵感的建筑设计师老严遇到了秋林——一名因家庭困境而失学的孩子,随即把他领到城里来,安排到寄宿学校就读。
虽然夫妇俩多年来助学了多名山区孩子,然而唯有秋林让他们有一种至亲之感。
“严师母,在城里,人们有良好的衣食住行和教育,为什么?”
这是秋林进城后最大的疑问。
听到这个疑问时,她刚整理好秋林去寄宿学校的行装。她停下来,沉思地看着身旁正在翻看一本大画册的秋林,然后理理他耷拉下来的额发说:“古时这里是一个小山村,一条长长的河从村边经过,流向远方的大海;人们把这样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慢慢发展成为一座发达的城市。”
秋林抬起头,皱着眉想了想,又问:“是不是生活在发达地方的人才会富裕起来呢?”
她笑着摇摇头:“富裕是相对而言的概念,有的人很有钱,却感觉很贫乏,而有的人日子不算富裕,却感觉很充足;不过要是因为贫困而影响了求学,的确谈不上富裕。”
秋林仍然皱着眉,而后忽闪着一双窝深的眼睛问:“如果换过来,城里的人搬到我们老家去,老家就会砍去很多树,腾出地方给人住,是吗?那么这里空出来的地方能改种树吗?”
紧接着他又摇着头说:“即使不再住人,这里的地域和气候都不可能变成森林吧,而老家因为被侵占,就再也不是南岭了。”
听着秋林自问自答的话,她笑起来:“傻孩子,为什么不把已是茂盛森林的老家改造成富足的地方呢?”
秋林听了即刻点着头:“这个道理我明白!我要搞清楚的是:我在城里学到的东西在老家怎样运用?而严老师又为什么要到山里去寻找创意灵感,再运用到城里来?”
这是一个少年从山岭移居城市后对生态、对世界的疑问和理解,而如此质朴的问答对她而言,已是许久没有听到了;她知道对于大部分久居城市的人们来说,这些问题已被置于高阁,或者说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想到这里,她笑着对秋林说:“老严说过,城里的房子也应该像山里的树木
那样,是‘种’出来的!”
作为一名资深的建筑设计师,老严认为:房子就应该像树一样被“种植”出
来,它们可以是矮壮敦实的,也可以是高耸云天的。在砖石砌造的树林里,必须设置一定的空间留给绿色植物生长和繁殖。
听了她的话,秋林像记起什么似的,脸上漾着笑意说:“啊对,严师母,我想起来了!”
秋林憨笑的样子总让她恍惚间觉得,因先天性心脏病过早去世的儿子还活着。
也许就是这种冥冥中的感觉吧,当她第一次见到跟在老严身后四周打量的少年时,仿佛觉得他们的儿子又活过来了。
她端详着秋林的笑脸说:“人类在繁衍中生生不息,和动植物的共生共存是不冲突的;适合丛林生长的南岭是树木的地盘,这里则是人的生活空间。”
秋林侧起脸,想想又问:“我们家很穷,是因为和丛林生活在一起吗?”
她也侧起脸,反问道:“一个能提出这样疑问的求学之士,会让老家的日子贫穷下去吗?”
秋林琢磨着点点头,她也笑着点了点头。
她是一名植物研究员,二十多年前在粤北考察红壤和砂岩物种时认识老严。他们像探索植物的生长状况那般考究对方,然后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想住进一座怎样的住宅里?”
就是在这样的探讨中,他们相爱了。
从那以后,老严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她寄一封信,信里一定会有一张即景照片,还有信封上的一句话:“你的城市里有我的森林!”
多年来老严辗转于各种各样的森林中,以期获取灵感,为人群建造出像植物一般会呼吸的建筑。
然而森林世界也像人世间一样经历着种种生存危机,四年前在贵州一场因雷击造成的森林大火发生时,老严正在林区里,瞬间被火海团团包围;他能做到的只有用电子设备发送扑救信息,再告诉妻子自己所在的具体方位,之后在她的嚎啕声中默默地和亲人们告别,与树木同归于尽。
几个月后,当林区工作人员把她和秋林领到老严逝去的地点时,她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凝固了,焦黑的土地、林木和人已化为一体,森林终归把一棵会移动的树紧紧抱在怀中,树与人的灵魂在时间的年轮里已归于永恒。
看着秋林一边哭泣一边把灰土捧到随身带来的紫檀木盒子里,她似乎看见这片焦土上已长出生机盎然的树苗草棵,这是大自然对抗伤痛的终极表达,而人也一样,孩子领悟到的是传承。
从中学到大学,秋林的求学始终抱负着当初对山乡与城市差异的种种感悟。
大学毕业前夕的一天傍晚,从实习地回到城里的秋林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严师母,我决定读研之后回到山里去。我所从事的扶贫工作也许会影响手头课题的进程,但我觉得与其像当年严老师把我领进城里来求学,不如我投身到山里去,切实建设好基础教育,对吧!”
她听了这番话后百感交集,泪水不知不觉间盈满眼眶。秋林看见她这样子,赶紧补充说:“我不是要离开您,严师母,我会陪着您到老!”
她听了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获取硕士学位后的秋林回到南岭老家,除了立志成为一名植物学家,他的心愿是山里不再出现因贫困而失学的孩子。而她总忘不了当年秋林进城后的种种想法,每次收到从山里寄来的“森林之信”时,总细细品味照片里的人物和景物,希望从中读出当年一个疑惑少年的答案。
有一次她收到一张顽皮的照片——像猴子似的秋林在一棵树上紧抱着树干望向远方,粘在一旁的绿色小贴纸上写着:“您的城市是何样的森林?”
此时的她刚搬到六十层大厦居住。从来都喜欢接地气的她没想到有一天会搬到砖石砌造的“树干”上生活,也许就因为这座商住楼是老严的遗作——一座位于市中心的“树塔”。
看着照片上秋林像顽童似的样子,她嗔笑着抬头望向远方。
作为一名母亲,她希望看到孩子们对生养之地的造设,交到他们手里的世界会有怎样的生态环境。
就在秋林迈入而立之年的那个秋天,一张装在大号信封里的明信片出现在严师母的眼前,确切的说是一张被制成明信片的照片,画面的主角是秋林、孩子们和他的同事们,秋林和同事们站在大群身着校服的孩子后头,伸展着一双拥戴的手臂,他们的身后是一座三层楼房的崭新校舍,远方是霁雾渐明的山峦叠翠;而明信片书写面的左上角印着醒目的标识:南岭生态保护区,中间是熟悉的手写体标句:“我们生活的地域是茂盛的森林,感谢母亲!”
看着明信片,她心底的泪水默默涌出眼眶,久久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