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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根生:老矿人事(六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根生  2018年08月02日09:50

1、蔡包子

蔡包子是他的绰号。他是我到老矿参加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个同事。

初见蔡包子时,他才三十五、六岁,但显老:头圆眼鼓,阔嘴大牙,短发钢髯,五短身材,还胖,老穿一套宽大的工作服,被风一吹,衣服自然就胀鼓起来,远远望去,真像一个馅饱皮鼓的大包子。加上他姓“蔡”,“蔡包子”的绰号就不胫而走。

甘肃秦安县人在历史上素以脑子聪明灵活、善于经商算计而闻名,最好的证据就是,在过去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从秦安走出的遍布西北、甚至全国的众多货郎,那真是“肩挑针头线脑营生立命、脚踏东西南北贸易流通”,最终成就了西北区域“物流贸易产业集群”空前发达的历史神话,也为秦安人赢得了一时英名。蔡包子就是秦安人,他也的确有秦安货郎精于算计的本事。

蔡包子文化程度其实不高,听他说只读了小学,但在算计方面似乎天生就很有一套,小小年纪就表现得十分抢眼。

蔡包子8岁那年快过年的时候,农村家家户户清扫房屋,杀猪蒸馍,准备年事。谁也没有想到幼小的蔡包子在和家人抢食白面馒头夹猪肉的同时,会偷偷关注刚杀了猪取出的猪尿脬,就是挂在柴房墙壁上准备风干后给爷爷做钱包的那个有点臊味的皮囊。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蔡包子就偷偷起床,摸黑从柴房取出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猪尿脬,踏着山路上的积雪,向15里外的镇子出发了。蔡包子后来说,那时野外是有狼的,常有人畜遭袭的传闻,但他年龄小,也不知道害怕,心中只有一个生意经:镇上今天逢集,供销社开门收购农副产品,一个猪尿脬能卖5分钱,吃一碗面花2分钱,还能赚3分钱。

正午时分,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下,幼小的蔡包子竟然按计划如期出现在了供销社卖山货的人海中。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终于轮到蔡包子摆出自己的商品了。只见供销社的人拿小棍挑一下他拎的猪尿脬,轻蔑地说:“太脏,不收。下一个。”身后拥挤的人流一下就把个小身轻的蔡包子挤了出来。但他定定神,小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立刻转身找个没人的地方,将憋了一上午的一大泡童子尿,均匀地撒在猪尿脬上。然后,他用雪擦擦,拎起猪尿脬很老成地喊:“让开、让开,复检的!”排队的大人果然挪出位置,让人小声大的蔡包子优先展示他的“作品”。

那是一个怎样戏剧化的场景啊:湿漉漉的猪尿脬还在向下滴答尿水、雪水,童子尿的热气和臊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升腾,下面是踮着脚尖、高举猪尿脬、满怀热望的一个农村花脸小屁孩。

供销社的人当然不傻,一把就打落了蔡包子的猪尿脬,大喊一声:“谁家的娃娃在这捣乱,大人快领回家去。”蔡包子眼看自己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一下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围观的人一看只有小孩一人来卖猪尿脬,乡民朴素的爱心油然而生。有胆大的就对供销社的人说:“娃不容易,怪可怜的,该5分收的折个价,按3分收了吧。”旁边还有人帮腔。供销社的人愤愤接过那个肮脏的猪尿脬,远远投进收货的筐中,转身拣出零钱,很不情愿地扔下了3个亮晶晶的钢镚儿。蔡包子立马收了哭声,赶忙拾起那3分钱,用袖子抹一下鼻涕、眼泪,心里知道吃面的钱没有了,只得起身往回赶。

此时,家里为寻找失踪一天的蔡包子早已乱作一团,都以为他已经被狼吃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无限的悲伤笼罩了全家人。直到天黑尽的时候,绝望的家人突然见到了几乎虚脱的蔡包子和他赚回家的3分钱,全家喜极而泣,从此对蔡包子更是刮目相看。

蔡包子家到他已是三代单传,父亲由于家庭溺爱,不懂经商,又不事稼穑,一生一事无成。用他的话说就是“辱没了秦安蔡家门风”,是他心中最不屑的一件事。蔡包子12岁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蔡包子以远超出自己父亲才智的绝对优势承接了货郎爷爷的衣钵,从此他就成了家中掌柜的。

虽说穷家不好当,但年幼的蔡包子挑着货郎担子,跋山涉水,走州过县,10年下来不但翻修了家中的老房,还为自己娶了媳妇,这在上世纪80年代的西北农村,决不亚于出了一个“万元户”那般传奇,因此他也远近闻名,人人称赞。但随着国家经济搞活和家中孩子相继出生,货郎生意越来越利薄,家庭负担却越来越重,蔡包子就放下货郎担子,到没人愿意去的老矿当了掘进工。

那时候老矿掘进还是手工作业,木垛支护,料石砌碹,是煤矿劳动强度最大的工作之一。蔡包子有主见,干活不惜力,又会使巧劲,工作中很受大家欢迎。蔡包子那时候常说,井巷掘进是计件制,干多了才有高工资,不干怎么行?在他的带动下,他所在的班组提前准备工具,材料专人供应,工序安排合理,安全有人操心,工程质量让人信服,所以上班总超定额,而且还超别的班组一大截,惹得其它班组眼红耳赤却没办法赶上。蔡包子老教导他们:你们不会算账,提前不准备,老窝工,哪里会有进度?那会儿矿上的计件超额工资蔡包子他们可没有少拿,蔡包子当劳动模范也是那会儿的事。

我与蔡包子认识的时候是上世纪90年代初,也是煤炭企业比较困难的一个特殊时期,矿上常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他妻子在家种地、照顾老人、带着女儿,他在矿上上班,带着儿子。家庭负担实在不轻。我常打趣对他说:“我要是你家的掌柜的,早就撂挑子出走了,这副担子不要说让我挑了,一看就能吓死我。”那时他已经是矿上后勤队的文书了,整天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嘴里叼着香烟,手里算盘拨得啪啪响。领材料的来了,他总要问计划超没超,超了就不能再发料了。报工的说今天的工作安排太多了,要求再多给3个临时加班。他就翻出定额本子,指头点到他们干的工作那一行说,看看,干多少活,给几个工,有哈数(标准)的,不能乱来……一副经营天下的精明认真样。

他白天上班,接送儿子上下学,晚上还额外看护停暖的锅炉房和仓库,用他的话说,既节省了房租又多赚了夜班费。每每谈及此事,他就露出精心算计占了便宜后才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分外欢喜。

对孩子的学习他要求很严,一点也不松口,在外人看来都有点苛刻。学校布置的作业孩子完成后,他还常请我再给“开小灶”辅导辅导,恨不得当天晚上就把儿子送进大学。他说娃娃吃差点、穿烂点能有个啥关系,但读书是大事,耽搁了就把娃一辈子给毁了,这是大账!末了,还指名道姓说矿上谁家谁家娃娃不好好上学,偷盗、打架、吸毒,尽干坏事,严打时不是被抓走劳改(他把犯罪入监就叫“劳改”)了吗?一家人现在的那个惨状你是看得到的。我至今还能记起他儿子因为贪玩被他打后,一边流着眼泪、鼻涕,一边认真书写的样子,很是可怜。

后来我工作调动,再没有见过蔡包子。但工作的时间长了,交往的同事多了,接触人员的面也广了,慢慢地才发现,类似他的人其实在矿区有很多很多。我也渐渐悟到,蔡包子的生意经,其实就是许许多多煤矿工人顽强的生存能力和坚韧努力的性格特质。

蔡包子后来的一些情况通过别人也偶有耳闻:先是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全家都从农村搬到了城里;他在原来的单位已当了队长,带领着几十号人干得风风火火,很是欢实;他儿子如他所愿读了铁路学校,毕业后在煤矿专用线上当了火车司机;后来,他女儿高分考上了一所西北著名大学……

我相信,不管会遇到什么困难,今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关于蔡包子的好消息。对,肯定都是好消息!

2、“董事长”老王

下午散步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多年不见的老王:清瘦的身材依然笔直挺拔,乌黑茂盛的头发梳理齐整,一丝不乱,满脸笑容,一身轻松。我打趣说,王“董事长”今天怎么有空闲逛了?他骄傲地答,“董事长”早不干了,也退休了,现在只剩下功成名就后的闲散了。我知道老王是担得起“功成名就”这个词的。

老王是我在老矿机关从事文字工作时的同事,工作上一直不温不火,平平淡淡,在单位也没能谋得一官半职。那时我俩经常一起加班,对赶写那些“狗屁不通”的公文都有深恶痛绝之恨,遂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加深了彼此了解,慢慢才发现平时乐呵呵的老王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老王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后期从贫穷落后的西部农村来到老矿工作,初中文化的他在当时的煤矿算是个文化人了。所以下井工作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开始在基层区队干些算算写写的活,就这样一路干到了机关科室。我与老王共事的时候,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煤炭行业困难的时期,煤炭产品积压,工人没有工资,生活的重担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但那时最困难的还是老王,家在农村,妻子没有工作,却有三个孩子,而且大儿子小时罹患小儿麻痹症,在农村救治不及时,双腿落下了残疾,至今不能直立行走。这么一大家人就靠老王在机关工作的微薄工资养活,的确是个难事。了解老王家庭情况的人都暗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后来老王说生活的问题那时根本没有着重考虑,最困扰他的其实是大孩子以后如何生存的问题。早过了入学年龄的孩子,起先学校不收,害怕担负安全责任,好不容易向学校承诺孩子出现一切伤害均责任自负后,才步入了学校校门。但身有残疾的儿子,受不了调皮同学不停地戏虐欺凌,上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最后彻底丧失了踏入学校教室的勇气。

老王明白,孩子身有残疾,如果再没有文化,以后必然没有希望。于是老王决定把一大家人接到身边来,自己担任大儿子的老师,这是全家唯一的出路了。老王先向邻县一个卖豆芽的个体户反复登门央求,承诺不踏入他的销售市场半步,才得到其悉心指点,学得生豆芽的技术。回家后准备大缸六口,多次试验,终于能够掌握豆芽生长规律,一斤豆子生出七斤豆芽,三天出两缸,轮番生产,然后每天由妻子运到矿区市场卖出。细细一算,投入不大,利润不低。可惜矿区市场规模太小,收入有限,但维持一家人清贫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生活有了着落后,老王就开始在工余给大孩子补习文化课了。那时大儿子刚进入叛逆期的年龄,自恃身体不便,起初学习并不用功,还贪玩。老王就反复给孩子讲,父母不能陪孩子一辈子,如果自己不努力,不能自立,即是是一个健康的人,长大后也会成为妹妹、弟弟的累赘,成为社会的负担。慢慢的大孩子的学习积极性高起来了,家中浓郁的书香学习气氛,不但鼓起了大孩子的生活信心,而且带动了两个小孩子的学习,这也给他们后来的成长成才开了个好头。

老王现在说,他也有很难捱的关口,一段时间,他得了美尼尔氏眩晕症,发作的时候满脸煞白,耳鸣如潮,天旋地转,恶心呕吐,生不如死,自己都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看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他就告诫自己,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定要坚持下去。好在美尼尔氏眩晕症并没有过分纠缠他,半年后就悄悄消失了。熬过那次劫难后,老王的生活逐渐迈上了快车道。他先打开自家居住屋子临街的后窗,开了一个小卖部,由大儿子一边学习一边经营。又自学酿醋技术,在家生产豆芽的同时,还制作食醋,由妻子与豆芽一同出售,收入倍增。后来还开办了打印部、装潢公司,由大儿子学习了五笔打字、复印、装帧、喷绘等技术,独立经营。我常对他开玩笑说,你们家已经成为跨行业的大集团公司了,你这个“董事长”真是了不起。王“董事长”的名号就是这样叫开的。

老王的孩子都很争气。大儿子的装潢公司越开越红火,连代步的工具这几年也轮番更换。先是乘坐一辆残疾人轮椅,后来又改乘一辆三轮摩托,最后竟换成了一台特制汽车。其实他刚开那辆汽车时也闹了笑话。那时国家还没有给残疾人颁发汽车驾驶执照的标准,只是在报纸上见到有人呼吁国家,为有条件的残疾人颁发驾驶执照的报道文章,他们就把这篇文章剪下来,塑封了,当作驾驶执照带在身上,以防警察路检。真有这样巧的机会,一天孩子驾车外出时就遇到交警路检,当警察看到一个残疾青年驾驶着完全用手控制的特制汽车,拿着一张塑封的文章,给他们前前后后认真解释时,几名警察竟面面相觑,无以言对,最后只嘱咐他开慢一点就放行了。老王今天讲述此事时仍然忍俊不禁,也对警察的大度赞不绝口。后来大孩子娶了妻,现在他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老王另外两个孩子先后读完大学都参加了工作,女儿在地方政府当公务员,儿子承接了他的衣钵,在煤矿企业做了宣传干事,现在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前年老王也从工作单位退休了。说到现在的生活,老王轻轻甩一下染得漆黑的头发,免不了眉飞色舞,笑逐颜开,洋溢着一脸的幸福,一点也没有留下历尽岁月风刀霜剑的痕迹。

与老王道别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放时分,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融入了夏夜城市璀璨温馨的灯海之中。其实,生活中谁都有波折,都会遇到困难,不可能天天春和景明,时时艳阳高照。但老王的确一直是走在阳光下的,知道老王故事的人也一定能点亮自己生活中的阴影。

3、马进城

认识马进城的时候,他大约才四十岁刚过,高挑个子,黑,瘦,如浸了沥青的电话线杆子。马进城是老矿的浴池工,主要工作是给大澡池子供应热水,保证升井下班时间不一致又爱泡热水澡的矿工,随时入浴都有足够烫的洗澡水。至于池中水是否清洁,反倒可以不管,因为烧水的煤是自己挖的,不花钱。水,却是购买自来水厂的,不敢浪费。更换池水有规定,一班只换一次,每次接班后,只需在另一个空闲的大池子里注满清水,打开蒸汽阀门加热后,再放空前一个大池子里的脏水就行了,新旧接替,并不麻烦。但工间随时掌握池中水温,及时加注蒸汽倒十分重要,既要保证池水热得痛快,又不可烫伤洗澡的人,否则会招致刚刚升井,又身心疲惫、脾气暴躁矿工的臭骂。浴池工还要负责打扫卫生,把守浴池大门,严防闲杂人混入更衣间,偷拿矿工财物。说白了,马进城就是矿上一个看澡堂子的。

老矿看澡堂子的多是井下工作干不动了而退下来的老弱病残人员,在煤矿这个凭力气吃饭、靠冒险挣钱的阳刚世界里,他们就像依在石榴裙下吃软饭的男人,很被矿工们瞧不起。但马进城在我们一帮矿区孩子心目中却是威风八面的大英雄,是我们的守护神。那时我刚十二、三岁,在矿子弟学校读初中。作为矿工子弟,本来蛮有资格去矿上浴池洗澡,也不用花钱。但我们这一帮贪玩少年,正值天不怕、地不收的年龄,一旦进了澡堂,脱光衣服,跃入水中,就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自是要闹个天翻地覆、巨浪滔天,哪有一个省心规矩的。常常在澡池子里一泡就是大半天,回家大人才发现,眼窝子还留有煤灰,脖子上一圈黑线还在那,几乎露在外面最明显的污垢都不曾洗掉,哪里有洗澡的样子。倘若再结成一伙,人多势众,互相煽动怂恿,那就更不得了了。我过硬的腾空360度跳水和狗刨式游泳,至今无人超越,也一直引以为傲,但见识过的人根本不会相信,这本事却是在这个热气腾腾、浸满煤尘和矿工汗水的肮脏的大池子里历练出来的。当然每次习练都搞得场面混乱,地动山摇,影响了别人泡澡洗浴,往往人人讨嫌,却是管又管不住,收又收不拢。看澡堂子的十分头痛,就从源头抓起,干脆不让我们单独进入浴池。谁想进去真正洗澡,必是要自家大人带了方可入内。马进城却是唯一一个让我们自由出入而无需家长陪同的看澡堂子的。

马进城对我们的宽容实在让人吃惊。他不但允许我们结伙洗澡,还对我们在大池子里放肆戏水的种种出格行为视而不见,甚至还暗中鼓励我们表演诸如从池沿高处往池水中翻跳这样危险的动作。起初我们还不明就里,也不敢太放肆,见有人在旁边泡澡就安静一会,等一等。即是没人,在水中试探着折腾一下,也要向四周警惕地望一望,看没有人制止才敢再继续打闹。但慢慢地发现,马进城根本不会阻止我们,反倒看见谁跳得高、水花溅得大、表现更神勇、动作更大胆,他还偷偷冲谁乐,不时还悄悄给你竖一个大拇指。每每透过浴池氤氲的蒸汽,看到的都是他一边咬着小烟锅,心不在焉地刷洗刚放空的池子,一边从帽檐下影影绰绰露出的一张舒展慈祥的笑脸,这境况着实让我们紧绷的神经感到安全和放松,与他的关系也更加亲近,同时也让我们戏水打闹的剧情愈加亢奋和冲动。

摸清了马进城的脾气和对我们的态度,每次周末去洗澡都要挑他上班的时间。有时逢到他上夜班,晚上十一点才接班,也要等到他接班后再进去。夜阑人寂,反倒可以毫无顾忌地玩,澡堂子就成了我们最好的乐园,每次总能闹到凌晨一两点,彻底尽了兴才穿衣回家。胆子大又调皮的孩子起初还嘴上抹蜜一般称呼他“马叔”,后来看他脾气好,也蹬鼻子上脸,不管不顾了,竟然大大咧咧地称呼他“老马”或“马进城”,他也不恼。有时一帮孩子洗完澡还不回家,就围坐在澡堂门口的火炉旁,和马进城聊天,分吃他在火炉上烤得金黄金黄的馒头,品尝他铁皮罐头盒里熬煮的俨茶。闲聊几次后我们才知道,马进城老家在农村,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原来他是有一个男孩子的,也像我们这般大,由他老婆带着生活在老家。前年春天,孩子得了急症,家里没有人送医救治,可惜就夭折了。孩子妈一时转不过弯,急成了癔症,整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也是魂不守舍,意乱神迷,在井下工作时不小心就被掉下的矸石打了脑袋,差一点要了命。他还抹下帽子让我们看头顶上开颅手术后留下的伤疤,一尺多长,两指多宽,从脑后到额前,不再长头发了,白生生的,很是刺眼。他的命虽然救下了,但脑子坏了,也没有力气了,矿上上个月才安排他来看澡堂子的。他说他每次看见我们就像看到了他的儿子,是他故意让我们去澡池里玩的,他愿意看我们去闹。他说有一帮调皮的孩子在眼前闹腾心里舒坦,也有意思。说这话的时候,马进城顺手就把我们中间年龄最小又最调皮的钢蛋揽在了怀里,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他热水刚泡过的光滑的脸颊,钢蛋疼得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就使劲挣脱了他,跑远了。这时,马进城突然神情黯淡地说,还是怪我的名字不好啊,是“马”就应该去有水草的地方才对,才能生存,才能生活好。我可以“进山”、“进川”,怎么能“进城”呢?“进城”哪有我的水草,哪有什么好结果呢?这不都应验了吗?派出所还不让改名字,去了几次都说我讲的是封建迷信。马进城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脸,瞬间就布满了浓浓的愁意。

马进城对我们的偏爱最终还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那天,我们正在池中闹腾,却碰上了采煤队刚升井的王大炮。这人矮胖,力大,脾气暴,仗着干活不怯阵,做啥都霸道,是矿上有名的狠主。他洗澡时自然不许我们打闹、戏水。钢蛋撩水时不小心浇灭了他嘴上叼的香烟,他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吓得我们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一旁马进城看见了,就劝说王大炮,让娃们耍嘛,一个大人怎么与小娃娃一般见识?王大炮却横着脸骂马进城,你把你娃都惯得没有了,你还惯这些崽娃子?马进城立时涨红了脸,憋得眼珠子都鼓出了半截子,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一会,马进城取了开关蒸汽阀门的转盘进来,给我们使一个眼色,就把蒸汽阀门打开了。我们自然会意,一个接一个悄悄溜到喷头下假装淋浴,却都在偷偷瞄王大炮。高温蒸汽注入池水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咕咚、咕咚,像是要把整个房子震塌。偌大的池中,只有王大炮一人身子浸在水下,闭了眼叼着烟一动不动,水面只露一个圆晃晃的脑袋,在优哉游哉地养神。很多年后,我读到“温水煮青蛙”的故事,马上就想到了那时的王大炮。好在浴池没有盖子,王大炮终究比故事中的青蛙反应机敏。他突然就惨叫一声,一下子蹦出了浴池,一边破口大骂马进城,一边痛苦地扭动着已经烫得通红的身子向马进城冲了过去。另一旁假装刷洗空池子的马进城早有防备,一面挥动长柄刷子抵挡气势汹汹的王大炮,一面向走道方向慢慢撤退。但高挑干瘪的马进城显然不是短粗强壮的王大炮的对手,只见他的身影在走道门口像一片叶子一样飘过,走道里就发出了干柴摔在石头上的声音,再探头看过去,马进城已经摔倒在地上,被王大炮一顿拳打脚踢。王大炮终于打够了,唾一口浓痰才停了手,起身指着身上已经烫得起了水泡的地方,嚷嚷着去找浴池领导了。趴在地上的马进城,佝偻着身子,半天才爬起来,捡起摔在身旁的刷子,抹一把嘴角的血水,回头还咧着嘴笑着对我们说一句,别害怕,有我在,我也在采煤队干过,也当过爷。你们好好耍!这才一瘸一拐地关了蒸汽,慢慢走出去了。这场景看得我们心惊肉跳,那里还敢久留,都悄悄穿了衣服赶快回家了。

又过了几周,我才试探着多次去矿上的浴池洗澡,但再没有见到过马进城。听人说他先被矿上停了工,要他写检查承认错误,他却死活不肯,后来就办了工伤内部退养,彻底搬回农村老家生活了。此后,老矿的浴池显然管得比以前更严了,或者说又回到了没有马进城前的管理状态,“没有家长陪同谁家孩子都不能入浴”终于成了铁律。有大人在场陪同洗澡,谁还敢造次?而单纯的洗澡对我们还有什么吸引力呢?矿上的孩子们就再也不愿主动去洗澡了。但此后每次洗澡,不管在家中,还是在外面的澡堂子,我都会想起马进城,想起他黑瘦的样子,想起他头顶刺眼的伤疤。也许煤矿真的不适合他,城市也不适合他。但正如他所愿,他终究还是“进山”了!有“草”了!他的生活总该好起来了吧?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改了没有。

4、毛调度

毛调度不是老矿指挥生产的调度长,甚至连调度员也没有干过。其实在老矿数毛调度待过的单位多,干过的工种杂。可每个工种他干得时间都不长,每次不是因为上班出工不出力偷懒耍滑,就是因为迟到早退上班睡觉,受到单位批评。虽然每次他接受批评态度都很好,就是不改。单位领导无奈就退回劳资科,矿上无非批评教育再安排参加培训班,一段时间后,就给再换一个单位、又调一个工种,如此这般,总无变化。

但毛调度又的确是老矿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老矿最鼎盛的时候,全矿就有三千多职工。那时候的矿工大多是家中其他人都生活在农村、只自己一人在矿上工作的“两半户”,家中往往农事繁多,又缺乏劳力,需要矿工这个家中“顶梁柱”经常回家帮忙抢种、抢收,料理家务。由于交通不发达,班车少,车次也少,矿工回家就成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每次动身要提前谋划,请好假期,购好车票,方可出发。如遇家中老人孩子突生疾病、农田灾害等急茬,错过了长途班车或没有买到车票,想花多少钱但就是没有车乘,那时,真恨不能身生两翼立刻飞回家去。但是,有能耐的人就可以乘坐来矿拉煤的“便车”,既经济、方便,又很有面子。毛调度的本事就表现在替人联系回家的便车上。谁需要搭便车,去他跟前打听一下,他会很详细地告诉你去某地的车今天有几辆,都是哪个单位的,车号是多少,司机姓什么,好不好说话,要拉大炭还是末煤,啥时可以装好车出发,等等,给你讲得一清二楚,令人佩服至极,俨然就是长途汽车站的调度长。想搭便车的人,按毛调度的指导前往联系,十有八九,总能成行。“毛调度”的名号就是这样叫开的。

八十年代末,我刚参加工作时与毛调度在一个宿舍住过一段时间,慢慢发现他还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他除过下井的工作服,平时只有一套衣服,晚上临睡前如果洗了,天亮还没有干,他就一直躺在床上等,否则实在没有办法起身,为此我还替他打过中午饭。那一年快十月底的一天,毛调度的弟弟突然找到了宿舍,他恰好上班不在,我与他弟就多聊了一会。才知道他老家早没有煤烧了,只能找些柴草胡乱凑合。现在天已经很冷了,老人孩子冻得实在受不了,嫂子才让他来找哥哥商量一下,看他啥时方便能给家中买一点煤,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毛调度下班后发现弟弟来了,当天下午就联系了其它拉煤的便车打发他回去了。晚上熄了灯临睡前,我很疑惑地问毛调度,上周不是专门请了探亲假给家中送煤了么,怎么弟弟又来要煤呢。他支支吾吾半天,反复央求我保密后,才用十分神秘但又兴奋的口气说,煤的确是买了,但送给了别人。原来毛调度在老家另外的村子还有一个相好的,人家也早成家了,也有了一大家子人,但他总也放不下。他说他给她拉了满满一解放卡车的大炭,都是他让工人们一块一块手选的,个个铮明瓦亮,是矿上顶好的老黑炭,足足有四吨,还给捎了四口大缸,冬季腌菜用得上。汽车进她家的村口时,喇叭一响,村里的娃娃们相迎而出,奔走相告,如影相随,场面很是热闹,他那时只端坐在驾驶楼内伸手指挥行车方向,威风八面,可把人耍大了。车到她家时她早支开了她男人,他就盘腿坐在她家热炕头上,她给他擀的鸡蛋长面,嘿,那可真叫香啊!毛调度说到这里的时候,黑暗中我也能明显感到他胖胖的圆脸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就连他镶在侧面轻易看不到的大金牙也在闪闪发光。

那年冬天毛调度是否给老家买煤了,我一直没有见到,但不久,毛调度给人联系便车的真实过程我却发现了。那天因为有亲戚来矿拉煤,凌晨四点我就陪亲戚坐在他的车内在老矿煤场排队,影影绰绰的灯光中突然发现毛调度从排队的车尾一辆车一辆车询问了过来,有时给司机敬一支烟,点上火,有时与司机握握手,寒暄两句,其实就是在仔细了解车辆拉煤情况,那样子毕恭毕敬,好像给他的领导汇报工作一般,一直问到我坐的车前。毛调度一见我在车内,有点尴尬,只敬了我和亲戚一支烟,也不问便车的情况了,急急就奔前面的卡车去了。那一刻我才想起,毛调度每每是早起的,我一直以为是上厕所了,啥时回来又睡下的,瞌睡重的年轻人确实搞不清楚。

后来我因工作原因调离了老矿,与毛调度再没有见过。

最近偶尔听人说毛调度前年就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凄惨。原来毛调度退休后,老婆和孩子都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指桑骂槐,打打闹闹,熬了几年,老家实在不能待,他又无处可去,就回到了老矿,向单位还要了一间宿舍,重新过起了单身生活。那时,老矿因为资源枯竭,已经关井闭坑,矿区生活的人越来越少,熟人也没有几个,生活服务也大不如以前,毛调度后来又患了脑血栓病,有一段时间,生活都难以自理。听人说曾看见他从二楼宿舍的窗口丢下一张十元钞票,央求路人为他打一壶开水,但又说不清楚,人家还以为是个陷阱,不敢搭理。毛调度是什么时候死的?是病死还是饿死的?其实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愿意搞清楚。发现他死了是因为他房中发出的尸臭味引来了人们注意,才辗转把他的死讯捎到了老家。隔天,毛调度的两个儿子带了家门上几个兄弟赶了过来,也没有把尸骨搬回老家,就在老矿附近的荒山上草草葬了。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了,老矿益发破败,想必毛调度的坟头早被荒草淹没了。

5、赵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矿人还多是文盲,能写文章会打算盘的人就算“秀才”,却也凤毛麟角。但老矿人敬仰读书人,遇到上过中专大学有技术职称的人从身边经过,不管身份高低,不分男女老少,都会提前让在道边,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某“工”,就连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平时的穿着爱好等等,都是大家争相模仿的对象。

赵长福是电工,虽然没有上过学,也没有职称,但大家也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赵工”。

赵长福其实电工出师才不过两三年,照理还是个雏儿。那时候老矿干电工的,必是选人机灵、手脚勤快的年轻人,先从学徒干起,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里,除了每天要早到晚归,替师傅背工具袋、扛材料包,还要给师傅端茶倒水,打扫车间卫生,甚至有的下班了还要去师傅家中帮助干家务,基本就是师傅的全职仆人。但师傅却普遍奉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歪理恶习,并不用心去教徒弟。每当干到工作中的关键技术环节和将要上演自己“拿手好戏”的紧要关口,往往借口取东西,支开徒弟,悄悄完成。等徒弟拿到东西再回来,什么也看不到。几年下来,老实本分一点的徒弟往往一事无成,技能长进并不大。心眼活络的徒弟实在着急,就千方百计巴结师傅,整天蜜一样粘在他们身上,偶尔哄得师傅开心,也能捡到三枣俩核桃。如果徒弟还肯动脑筋,不断思考总结,日积月累,也能增点见识,长点本事。赵长福就属于这种心眼活络的徒弟

其实老矿那时候的那些所谓师傅,文化层次低,普遍不懂设备工作原理,又不识图,处理故障并没有科学方法,全凭自己的老经验去试探。如果运气好,一上手就“瞎猫碰上只死耗子”,也能手到病除,只是这样的几率实在太低,但在他们嘴上炫耀的机会却非常多。绝大多数时候的运气并不如人意,就只能一个方法试过,不行,再试另一个方法。一个人试过了,不行,再换另一个人上去试。往往事倍功半,效率并不高。但赵长福三年学徒出师时,不仅把师傅的剥线、接线、绝缘包扎的基本功学到了,还有幸外出参加了一次电工学习班,学会了看设备电路图。等到他三年期满正式出师的时候,虽然对老矿电气设备还算不上精通,但大体上能搞清楚各个电路板的功能和作用,再根据故障现象判断问题症结,一般总不会出某一块电路板的范围,检修准确性就大大提高了。有了这本事,赵长福很快就在老矿的电工圈中出了名。车间主任常竖着大拇指说:“那娃就是聪明,是这拨学徒中最好的一个电工。”同车间的工友佩服地说:“真是遇见神了,咱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人家捣几改锥就行了。”还有人也想跟他学几招,见了面也不称呼他“小赵”,直接称呼 “赵师傅”了。赵长福的几个师傅受了冷落,背地里则小声叽咕:“看我以前说的话对不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啧啧。”

按道理说,赵长福也是老矿旧有师徒关系的受害者。现在自己有了出息,当了师傅,总该换换门庭,变变规矩,好好带几个徒弟,出一口恶气。那知道他不但原原本本承接了自己师傅的旧有恶习,而且表现得心眼更小,更不容人。每次对待别人的求教都冷面相对,比当年他师傅对待他还决绝,毫不委婉,直接就说:“这东西复杂着呢,给你讲三天三夜你也听不懂!”说完,就把他收集的几张电气图纸马上收起来,一把塞进自己的工具柜,“啪”一声用力甩上柜门,锁上挂锁,扬长而去。惊得一帮求教的人目瞪口呆,此后再没有人敢向他提问和寻求帮助了。

赵长福的大名在全矿叫响那是更换主提升机时候的事。

那年,老矿为了扩大生产能力,计划拆掉现用的小提升机,更换一台大功率新设备。大功率新提升机为了安全都配有过载自动保护系统,光这一部分的设备就能布满一大间厂房,所以电控单元就更庞大更复杂了。听说有些用户由于电气维护检修能力不到位,经常出故障,只好人为摘除自动保护系统,手动冒险运行,天天提心吊胆,直到厂家技术人员日夜兼程,赶来救助。矿上也担心出这样的问题,就在购买提升机的合同中明确说明,供货方必须负责培训一名维修人员。矿上的电工大都没有见过世面,也怕自己玩不转这个庞然大物,都不敢报名参加培训,只好安排赵长福去厂家学习。有了这次为期半年的培训机会,赵长福算是走了狗屎运,从电工基础、控制理论,到提升机的构造、电控工作原理,设备厂家都给他专门做了一次全面系统的训练,所以他的电工业务的确长进很大。等他结束培训回到单位,新设备刚好到货,他又参与了新设备的安装和调试。这一路跟下来,赵长福就真正成了老矿第一个能玩转这台大型提升机的人。

主提升机是煤矿很重要的生产设备,只此一台,把持着矿上的运输咽喉,矿领导极为重视,担心出故障影响生产,就指定赵长福为主提升机的专门维护人。有了这块钦定“御医”的招牌,别人自然不敢轻视,从此他上班不但不用再管其它设备,还不必天天去车间报到参加班前会,只管一心盯着井架上飞转的天轮,保证让它每天都欢快地唱歌就行了。主提升机刚投入运行,人、机、环、管各个系统都在调试适应阶段,还真出过不少问题,但这也在情理之中。虽然这些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也没有影响生产,但一次次还是把矿领导吓得不轻。当他们看到这些故障都被赵长福一一轻松处理了,一时惊为天人,就对他的赞许和认可愈来愈强烈,同时也就更感到离不开他了,连他请假回家都是矿领导破例亲自批准,安排老矿唯一一台高级小车——北京吉普,来回四百多公里,送他去,接他回,一点也不敢耽误。那时候小车可是稀罕物,即是这台帆布篷的吉普车,连老矿的总工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所以赵长福坐小车回家的事影响可不小,此后,“赵工”的称呼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在全矿叫开了。赵长福也不客气,听到别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赵工”,心里比灌了蜜还甜,就立马脆生生地大声应了。

这年年末,赵长福顺理成章当选为矿劳动模范,还领到了一大笔奖金。他比照老矿总工的样子,用这笔奖金给自己买了一件黑呢子外套,还配了一架金丝眼镜,他这样一打扮就更显得干净利落,风流儒雅,还增添了不少书卷气。加上主提升机慢慢渡过了适应期,运行越来越正常,一点不用他多操心,整天闲得他没事干,东游西荡,四处招摇。赵长福那一段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

就在赵长福整天躺在主提升机房过神仙日子的时候,车间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是经常不去车间的赵长福不知道而已。起因是第二年矿上分配来了五六个技校毕业生,个个长头发,大喇叭裤,说话流里流气,还没大没小,不知道主动给师傅敬烟端茶,一点也没有做徒弟的样子,惹得几个老师傅刚见面就恨得要死。但时间一长大家发现,这几个“小油子”虽然看上去不顺眼,但干活很在行,除过电工基本功欠一点火候外,检修判断故障的技术比他们这帮老家伙要高出一大截。关键他们还不世故保守,谁有问题就马上给他讲,干脆利落,一点也不藏着掖着。看大家都不识电路图,他们还主动去矿档案室借出了全矿所有设备的电气图纸,又找生产科描图员复制了一份,全挂在了车间的墙壁上,谁不懂就马上对着图纸分析讲解。他们讲一次,这类问题一大帮人都听明白了,他们讲一台设备的原理,全车间的人都搞清楚了。如此这般,半年下来,整个电工车间所有人的技术都比再当三年学徒的收获还多,进步还大。

俗话说,麻绳从细处断。每年农村收秋的时候,正是老矿生产储存冬季供暖煤的重要阶段,就在这个关键时节,老矿的主提升机突然就不动了,恰巧赵长福还请假回老家了。矿上赶忙给他打电话要他立刻赶回来,奇怪的是他却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假期还没有满,也找不到车。回不去!”办公室主任听了在一旁一个劲捶胸顿足,万分懊悔地说:“全怪我没有给赵工安排小车啊。”大家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前天赵长福准备回老家收秋,就还去矿上要车,就是要那台北京吉普专程送他回家。恰巧小车去省城办事了,办公室主任也有要事缠身,就不耐烦地说:“矿上就一台车,办公事都忙不过来,怎么能每次都送你回家?”赵长福遭此拒绝,当天就没有成行,当晚他还去机房值了夜班,第二天一大早才出发回家的。可他前脚刚走,主提升机今天就出问题了,真是邪门!

大家吵吵归吵吵,问题总得解决,要不然全矿三千多人就只能停工休息。矿领导立刻拍板,北京吉普马上出发,去赵长福家接他。但四百多公里山路,即使日夜兼程,来回最快也得两天。整整两天,那得耽误多少事啊?总不能就这样干耗着?车间主任就试探着说:“要不让我们车间的年轻人试试?”矿领导也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这才勉强同意让他们来会会诊。但还不放心,就特别叮嘱,只检查,不维修,等搞清原因,大家研究后再说。没想到那几个“小油子”一上手,只围着设备看了几圈,又用万用表测了测几个导电桩,没用半个小时,主提升机就又开动了,惊得矿领导大呼:“原来这大型设备也没有多神秘吗!”

过了几天,车间召开主提升机检修技术总结会,主任让“小油子”们分析原因,介绍经验。刚返矿的赵长福当然也参加会议了,只是他坐在车间的一个角落里,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一个“小油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大家介绍说:“那天的故障原因并不复杂,就是电压波动引起过载保护,电压平稳后过载恢复装置没有动作。但最奇怪的是……”他顿了顿,接着小心说道:“好端端的电容接线端子,都用螺丝紧固了的,怎么断开的?我们认为肯定是人为断开的。”此话一出,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坐在角落的赵长福,只见他脸色大变,额头上立马有细密的汗水隐隐渗出,他慌里慌张分辨道:“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回家了,我怎么知道呢?”这次技术总结会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赵长福仍然“专管”主提升机维护,主提升机也没有再出过大问题。人们在矿区遇见赵长福还照例称呼他“赵工”,但赵长福却不再应声,远远地见了人自己先就低了头让在道边,连他的黑呢子外套和金丝架眼镜,也没有见他再穿过和戴过。

6、黎万

老矿小市场的大棚下面,黎万歪坐在石台边上,正与矿上几个歇班的矿工打扑克、炸金花。赌注就是一支一支的香烟,拆散的香烟在每人面前的石台上已经各摞了一堆,有的堆大,有的堆小。他的拐杖也和他一样,斜靠在石台边上。这个市场不大,在老矿俱乐部旁边,一般早晨比较热闹,有卖包子、油条、稀饭等各种早餐的,还有邻村农民带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来赶“早集”的,攘来熙往,热气腾腾。九点一过,人稀集散,市场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家“商户”,一家卖凉皮的,一家卖麻辣烫的,还有一家就是黎万老婆摆的卖瓜子、麻籽、花生等零食的小摊,市场就显得格外空旷冷清。黎万的老婆坐在石台下的小板凳上,一边嗑着麻籽,一边打着瞌睡,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身边几个打牌人吹牛聊天。她嘴皮上挂满了经舌头和牙齿通力协作,精心加工后剔出的麻籽壳,麻籽仁当然已经下肚了。如果光嗑麻籽不说话,它们也不会掉下来,远远望去,就像害了黄水疮后在嘴上结的痂。但她偶尔还是会“咳”一声,那些麻籽壳就纷纷落下,顽强留下的一个却酷似嘴边天生的一颗黑痣,反倒把她木讷的脸庞衬托出几分调皮和滑稽的生动。她面前有石台遮挡,你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的女人。

黎万说那次爬上塔吊吊臂的时候,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土地占用了,钱又要不来,村里人要生活啊。

黎万小时候其实是个流浪儿,四处漂泊,沿街乞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老矿旁边的村里人可怜他,就留他在村里的饲养院帮忙看牲口,村里人这家给点洋芋萝卜,那家匀点搅团呱呱(锅巴),好歹能混到饭吃。村里唯一上过几天学的马会计,选“黎民万岁”之意给他取名“黎万”,意思让他记住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份情意,他才算是有了大名。后来他才落户留在了村里。

黎万说的爬塔吊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老矿要盖生产调度楼,占了村里的地,赔偿款按协议给了县上,由县上再分拨给村里。那年春天县上突然遭遇冰雹,政府也是个捉襟见肘的穷财政,一着急就给挪用了,钱就没有交到村里人手上。村里人找矿上,矿上说钱给过了;找县上,县上说现在没有钱,等有钱了再说。来来去去,拉拉扯扯,眼看着新调度楼主体快封顶了,村里人还没有拿到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黎万那年刚二十多岁,还没有成家,整天在村里开个小四轮拖拉机,忙忙地给地里拉粪呢。他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就放不下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是报恩心切,就自作主张,乘中午老矿调度楼工地午休时间,悄悄爬上了施工现场摇摇晃晃的塔吊吊臂,引得矿区周边居民一齐涌到工地观看,县上、镇上、矿上的领导都来了,比现在许多大城市年终上演的农民工跳楼讨要工资的场面还要大,我也一直觉得大城市农民工跳楼讨要工资的办法就是跟黎万学的。县上、矿上都怕出人命,双方一商量,只能由矿上再出一次钱,先把问题给解决了,以后县上再想办法在其它方面给矿上补偿。黎万是在塔吊上看到有人背来一包钱交给村主任,村主任细细数过向他点头肯定后,才沉着脸慢慢爬下来的。“塔吊事件”后,老矿周围人都知道村里有这么个不要命的主,矿区人见了都怯他三分,对面远远遇到都想绕开了走,但黎万在村里的威信却一下树起来了。来年村上换届选举村主任,黎万就顺理成章地高票当选了。

黎万没读过书,但脑子不笨。他知道光靠村里的薄田解决不了村民富起来的问题,按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黎万起先组织村民上山割荆条,回村手工编制煤矿支护用的荆笆,既不要资金投入,编制技术也很简单,一个下午就能学会。荆笆编成后,他亲自到矿上推销。矿上也害怕与周边村民打交道,更害怕与黎万打交道,担心再摊上盖一幢调度楼却要付双份钱的事,宁愿与外地客商合作,也不接黎万的活。黎万就天天去矿上泡领导,连领导上厕所都在门口候着,既做承诺,又打保票,软硬兼施,一个月下来,熬得矿领导不胜其烦,实在没有好办法了,就专门召开了一个购买邻村荆笆的专题会议,才决定冒险与村里建立合作关系。黎万回村后给大家说,卖荆笆可不像讨要卖地拖欠的钱,不能只做一锤子的买卖,必须质量好,价钱低,按时供货,不能耽搁矿上的事。黎万安排专人收购,从验收到估价,从保管到交货,丝毫不敢马虎,一年下来,矿上也认可了他们的荆笆,村里各家各户都赚到了一笔油盐酱醋钱,皆大欢喜。这年过年前,很有眼光的马会计,连哄带骗硬要把自己的跛脚大闺女嫁给黎万。一个流浪汉哪里有挑剔的资本,很快双方一拍即合,黎万终于在村里安了家,立了户。

后来几年,黎万在村主任的位置上干得也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村里除过承揽了老矿荆笆供应任务,又相继办起了木料场、沙场、石料场、砖瓦厂,接手了老矿支护坑木、沙石料、砌碹石料、砖瓦的供应业务,眼看村里白天见不到一个闲人,村里人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好。黎万就成了镇上的红人,经常与镇长一起,坐着小车去县上、市里开会,领奖状、披红戴花,着实风光。

黎万的两个娃娃能满地跑的时候,不知谁向省上写了匿名信,说黎万贪污村里自留资金,中饱私囊。省上批给市里,让认真调查。市里对这个爆发户式的村子也很关注,就专门成立市县两级工作组,入村调查。也怪黎万没有管理经验,平时不注意保留支付凭证,有时请人吃饭,有时送人礼品,都没有证明人,自己一个人就办了,也没有留下发票,白纸条子入账,全成了糊涂事。现在让人追问,连自己都说不清楚。黎万指天发誓,没有多拿村里一分钱。但调查组只认证据,追住黎万不放,一件事一件事地查问。十几天下来,黎万人瘦了一圈。熬不过去的黎万,晚上喝了酒,在原来饲养院改建成的村文化广场上,摇摇晃晃,鬼哭狼嚎,一帮人劝都劝不回去。黎万反复叨叨说,他这几年为村里的事情,连命都能搭上,可村里人不但不相信他,还从骨子里瞧不起他。他娶的跛脚老婆也是老丈人马会计连哄带骗硬塞给他的,他啥都看清了。从今往后,他欠村里老少爷们的债就算两清了。他心死了,不当这个主任了。第二天,黎万就到镇上交了辞职申请,连调查组叫他他都不去了,还说,我就是一个农民么,你还能把我关起来?镇上比较了解情况,免不了上上下下报告、联络,后来总算把这事给摆平了。可黎万铁了心再不当村干部了。

不当村主任的黎万,无官一身轻,可抓钱的手却没有停下。到上世纪末期黎万四十多岁的时候,河滩里已经摆下了他的七条挖沙船,雇了三十多个工人,日夜生产。源源不断筛选的沙石,不但供应老矿,还有许多运往外地,黎万的身价就慢慢涨起来了。有了钱的黎万,自然出手阔绰大方,出门前呼后拥,啥事都能干,啥事也敢干,日子就过得莺歌燕舞,春光无限。据说镇上刚开发的像别墅一样的独栋小康屋,因为价位高,买的人少,可黎万居然相继买了六栋,都是黎万买给与自己相熟的女人的。几年下来,有些动作快一点的女人,已经把黎万的娃娃生下来放床上了。镇上有人就私下里给那一圈小康屋起了一个名字,叫“黎春院”,黎万那些年也就很少回村子里的家了。有人当年在酒桌上问过黎万:“我一个老婆都管不好,经常淘气惹事,搞得全家鸡犬不宁、筋疲力尽。你有六七个女人,咋管得过来呀,她们也能听你的话?”黎万把一大杯酒倒入口中,红着眼说:“人不就是爱钱吗?你给她们钱了,她们还能闹个屁!”挨黎万身子坐的牛翠翠马上站起来,端着酒杯娇声说道:“哎哟,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来,满上,咱俩儿喝一个一生一世交杯酒!”

黎万的好日子是在一次车祸后,戛然而止的。那次车祸,把黎万开的大型越野车摔得稀烂,黎万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身子不能动,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黎万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山沟里了。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放羊人,才找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右腿被车架卡的时间太长,终于没有保住。

黎万架着拐杖出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他早听说镇上那几个女人看他腿废了,一起卖了小康屋,卷了钱四处走了。老婆那里他也不好意思去,只能打出租车去了砂石场。他住院这半年时间,砂石场也变化很大。生产没有人张罗操心,卖出去的沙石收不回账,工人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不几天功夫,那些采砂船上能卸下来的零件都被人当废铁卖了,设备也就开不动了,一帮工人还经常来找他要工资。黎万那些天就窝在砂石场的一间破铁皮房里,连一口饭都吃不到嘴里,死的心都有了。

村里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有人去找马会计。须发皆白的马会计长叹一口气,到底还是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外孙子打了一个电话,黎万的儿子过了几天就回来了。马会计出主意,黎万的儿子跑腿,一周下来就把黎万的砂石场和设备都给盘出去了,有了钱也就把工人的工资结清了。接黎万回村的时候,黎万说啥也不去。黎万老婆其实知道黎万的心思,但前后一折腾,黎万现在已没有钱再在外面购房置家了。马会计就央求熟人在老矿给租了一间职工宿舍房,黎万和老婆就搬到了矿上。可黎万和老婆毕竟不是矿上的工人,又不种地,一家人也得吃饭呀。以前不太出门的黎万老婆,只得硬着头皮,准备了现在这个卖零食的挑子,拉了黎万一同出来卖,算是勉强混口饭吃。黎万起初也不愿出门,但经不住老婆天天催促,加上心里寂寞烦闷,就渐渐地随老婆出来了。老矿与邻村紧挨着,步行不过200米,黎万老婆好几次动员黎万回村里的家中转一转,但黎万总以腿脚不方便为由,再也没有回过村子。时间一长,就没人再提这档事了,黎万也好像与那个村子没有了一点关系,倒看上去真像一个老矿工伤退休的老工人。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和煦,连一点风也没有,晒得人慵懒而舒坦。老矿小市场边有人过来对黎万说:牛翠翠又在县城找了一个男人,人家还是个干部,今天要在县城四川大饭店举行婚礼呢,你不去看看?黎万听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把手中一把好牌摔在石台上,喊一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