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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4期|浇洁:山乡大碗茶

来源:《星火》2018年第4期 | 浇洁  2018年08月02日08:25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就职于崇仁县文化馆,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清泉烹雀舌,

活水煮龙团。

塘坪山泉水,

罗山顶上茶。

当圩,迎面相见,笑着点头招呼,“吃水了么?”就近找一家茶店,三五乡亲四六一伙,团团围坐,每人一大碗罗山云雾茶,煤炉上冲壶开水一泡,顿时热气腾腾,醇香缭绕,混杂着不远的市集喧闹声、蔬菜瓜果香、鱼肉禽蛋味,就着几个花生瓜子,或是自炸的薯片、豆角酥(一种油炸的面皮芝麻小吃),谈天说地,聊古论今,讲农事唠家常,侃侃新闻道道心事吹吹胡话,直到口舌生津,两腋生风,日影西斜,狼藉满地,脸上映现出清茶般的神清气爽、平和安宁,裹着一身清香,微醺般,左一脚右一脚,担着装物品的筐箩,提着编织袋,乐滋滋慢悠悠地回家。

这是我的家乡——赣东崇仁县北部,三山、河上邻近两乡镇村民的常态。当圩日盛行喝茶,是村民们三百年来从未间断过的传统习俗,也有说一百四五十年的,他们觉得也没必要考究,只要乡亲在,有茶喝就好。哪怕物资匮乏年月,或“农业学大寨”等特殊时期,也没能让村民们停歇圩日喝茶。大碗喝茶,是他们植入骨髓一成不变的惯常生活,是村民们的精神依托。心随茶水开,身与风云闲,他们的太祖父曾祖父在一起喝茶,现在是他们,尔后是子孙,代代融入血液,世世相承而饮,相伴无常短暂的生涯。

相传,两乡镇喝茶风俗起源于清朝乾隆初年的庙会(河上镇在清朝民国时期曾隶属于三山乡)。三山乡有座古庙,居高临下,背靠森林茂密的芙蓉山、云门岭、营盘山,前面广阔无垠,溪水汤汤,左右四通八达,是个风水宝地。庙内供大肚笑弥勒佛、王灵官马元帅和十八罗汉,“灵昭千古,福泽万方”,故此前来祭祀朝拜的人络绎不绝。清乾隆八年(1743年),龙塘村村民李细保心思活络,在庙旁建房做起生意,果然生意兴隆蒸蒸日上,于是庙房周围建房成群,自然形成商贸交流中心。每逢四月初八佛诞节、祭神庙会日,搭台唱戏,杂耍玩乐,十里八乡,邻近市县的商贩游客蜂拥而至,一时间车水马龙,昌盛繁华。人们玩腻了逛累了,找家店寻张桌,歇歇脚,喝碗茶,商议事情,交流信息,说媒拉纤,调解矛盾,沟通感情……自然而然便衍变成一家家茶水店。有了庙会的影响,大家约定俗成,每隔两天农历当圩日,各茶店皆座无虚席,好生热闹!

当地人把茶店,俗称为水店;将喝茶,惯称为喝水。家乡的茶店、喝茶的方式,皆简单、粗朴、纯粹,不像杭州、潮汕等地的小盅品茶、小杯细啜,没有像样的楼、堂、馆、所,摆设简便粗陋,更没有吹拉弹唱、茶艺茶道等悦耳助兴。村民是真正的喝茶,有空来喝,没空也要来喝。干活累了,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身上沾着泥,好不容易来到店里小憩坐下,身边还牵着牛放着犁耙,或收获的一担谷箩庄稼。店主见此状,立马就便端出一只吃饭用的大粗瓷碗,撮两撮新近采制的罗山云雾茶,提来冲壶里沸腾的开水,就泼啦啦倾沏而下。茶在碗里应声触热瞬时绽开,大大方方,清清爽爽,哪里还来得及“洗”“泡”“浸”“斟”“滤”等花样繁琐工夫。再说,村民也等不及,沾泥的手,蒙尘粒秆屑的脸,对着碗里大肆盛开的绿茶闻几闻嗅一嗅,吸两口香,用嘴吹吹,稍凉,便驴喝起来。第一泡大口解渴,第二泡小口品香,第三泡细尝抿味。这罗山云雾茶,产自村镇边海拔近千米的罗山顶,顶上常年云雾缭绕,茶叶吸露纳英,光含仙掌露,疑成云雾顶。茶与云雾“天仙配”,茶客自然就能茗出晨露溪云香,味道便格外的甘甜清冽,故续泡了三四次,茶水都不变淡。咂着喝着,茶的野香味渐渐沁入肺腑,身心如茶叶般舒泰张开。此茶,因产自本地,价格经济实惠,只要六七十元一斤,村人称之为土茶或细茶。

这种乡茶,有着泥土的淳厚与旺盛的生命力,只要圩日一到,宛若春风吹拂下恣肆盛放的山野之花,漫山遍野,铺天盖地……一个一万多人口、几十平方公里的乡镇集市,足有二十来家茶店。一家十几张小方木桌,里面坐不下,就在外头阳光中一字儿排开,恍若大喜村宴,座座客满,人来人往。店里氤氲着上百只茶碗热腾腾的水汽茶汽,羼杂着亲切的圩市烟火气,弥漫着浓浓的茶香果香菜香,充盈着亲热的笑声说话声嗑瓜子声招呼声,闹而不喧,温馨荡漾。来者皆是客,来者都能坐!他们不拘场地,不择点心,不谓多少,三块钱一大碗,无论你坐久坐短客人几许来早去晚,无论外面天晴下雨风霜雪冻店门不关。煤炉上滚滚的热水备着,一天到晚帮你增添。为方便路远或没尽兴的茶客,一般的茶店,前沿后铺都搭有简易的竹木塑料棚。棚里热乎乎的大米饭一直喷着馨香,几张架起的宽长杉木板上,有的是新鲜的鱼肉、刚从菜地里脱土洗净的蔬菜。炉火红旺,还有液化气灶候着,油盐酱醋一应俱全,随时等着你,慢腾腾地叫菜,或到圩市上现买菜来加工。平常在家种田、当圩日才操刀经营的厨师夫妇,套着红蓝色便常工作服,此工作服多是买化肥农药时赠送的,后背上产品广告的字样异常显眼。夫妻俩黄黑的脸上透着健康的红光,腰板挺直,手脚麻利,笑盈盈地在方桌间添茶倒水,在砧板上切得蹬蹬响。加工费也相当经济,一只毛鸡炖成鲜鸡汤十元,一条活鱼煎成香鱼块七元,一刀五花肉烹成绵香流油的四方肉八元,荷包辣椒拌雪里蕻干菜六元……家常的喜好口味,家常的干净实惠。

茶是解忧草,祛病药。看那满店的村民茶客,老老少少,随常穿着,舒适坐姿,个个脸上都荡着恬淡的笑意。平常活泼好动的顽童挨在大人身边,安静地剥着花生瓜子;老人板刻般的皱纹里,不时地泛起笑的涟漪,话语轻柔温和,颇多见识;中年人则几乎个个神采奕奕,有的言语幽默,有的口齿伶俐。他们来自各个村寨,见面三分缘,开口自然熟,无拘无束顺其自然地围坐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花朝日一过,燕子喳喳叫。‘不要生人奔,只要死人困’,油菜花香穿门射壁,清明,眼看着随着脚跟就要来了!”一个穿黑棉衣的大眼老者,望着店外,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口茶。

戴灰帽穿拉链衫的微胖男人,咂巴了一口茶,在嘴里含了含,接过话茬子:“可不是么?我生了两母三公。”说到这,他得意自己的俏皮话先兀自笑了起来,又低头抿一口茶,“那两个母的,成了别人家的不说。那三个公的真无用,老婆捏一只虱子到头顶上,都不敢拍掉。唉!真是栽禾要好秧,生崽要好爹!”他挪了挪屁股,“不过,清明过时节还是都会从深圳东莞赶回来,烧两张纸闹热两天。”

“是哦,闲常村里阒静的,几个老人一个村,夜里老鼠扛了都没人晓得。”穿黄皮夹克的瘦削男吮了一口茶,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桌上每人散一支。

灰帽衫早已掏出打火机点着,把火递到黑棉衣嘴边:“现在的政策真是好啊!水泥路修到家门口,一千多年的皇粮国税免了,种田给补助,看病有报销,七老八十了,还能做一回国家人员,领养老金。这真是上辈子做梦都没梦到的事!”灰帽衫脸上绽开了花。

“你别说,我村里的‘圆巴掌’,无儿无女孤寡一个,去年精准扶贫,政府还帮他盖了新屋砌了卫生间,真是走时运。”坐在边上的拄拐杖老者,有些羡慕地从嘴里吐出两片瓜子壳。

他对面的长胡须,嚼着两片溜进嘴的茶叶,缓缓咽下,“威坊的乐民,你们认得么?他有个细崽,矮冬瓜样,真会挣钱!起先在广东种菜后来自己办厂,一年几千万。回家过年,村里每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都上门发三四千块钱红包。”

“日子是越来越好过。”拄拐杖老者,仿佛横竖皱纹里都藏着经验,“上个圩听郭主任说,贵州有个全球最大的望远镜……”

“有多大?”灰帽衫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

“至少比我们的柘背岭、山庙街要大。”拄拐杖老者噙一口茶,徐徐吞下,扬了扬眉,颇有些自得,“听说月亮上嫦娥做的事都望得见,现在的世界真洋活啰!我们还是攒劲多活两年。”

长胡须摆摆茶碗,深饮了一口,“懵里懵懂,清明浸种!你们今年是继续栽小籽常谷,还是学郭圩乡栽种袁隆平杂交超级稻?听说,亩产两千斤。”

“我想试一下,门头港的毛崽去年就种了,蛮好!”黄皮夹克向桌底弹了弹烟灰:“欸,听说拆烂房建新楼有两万元补助,不知今天郭主任会来吃水么?”

“郭主任,有水瘾的人,一圩没吃水,摸奶子都没劲。”黑棉衣罩在茶汽烟雾中。

说话间,店老板的亲戚提了个冲壶,帮忙来续水了。

这里的茶店多是小家庭经营,亲戚来当圩进店喝茶,看生意忙碌,都会主动搭把手沏茶倒水。

说曹操曹操便到!那郭主任,身着时尚的灰呢子上衣,拿着透明的玻璃水杯——他是店里唯一自带水杯的茶客——黑皮鞋锃亮,焗过油的头发乌黑,双眼炯炯有神,一米七几的身材不胖不瘦,已近七十的他,打眼一看只有五十几岁。因曾当过村主任,口才好,又是个百事通,故村民仍称他为“郭主任”。郭主任俨然乡村达人,一进来,磁性的嗓音朗朗的笑声就像一股风,吹遍了每个角落,人一到,一店子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去。“嘿,吃水有奖啊!”他笑说着用眼光跟大家逐个打着招呼。有几个人站起邀他入座,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熟不及礼地就近坐了下来。

郭主任有一肚子的谜语笑话,俗话段子张嘴就来,“茶要细细品,活要慢慢做。”“古时民以食为天,而今人民都向钱!千万后生打工去,生日喜事聚年边。”……他坐在哪桌,哪桌就笑声不断,在圩市茶店拥有一大批老少粉丝。

这不,有个小男孩缠着他讲谜,他旋开玻璃水杯,呷一口茶,还要慢慢地咬一块薯片、品一块豆角酥,待甜香在唇舌流转,方悠悠然用乡音道来:“脑袋一甩,衫袖一荡,扭扭捏捏滴答哐!”小男孩摸头想了好一会,周围的大人也跟着思忖,猜不出。

郭主任轻敲了一下小男孩的头,“是繁体字——为!也难怪你猜不出。那来一个容易点的,听好啰!‘一点一撇,掀开罗裙,四只鹅舌。’”

黄皮夹克听了实在忍不住,嗖一口茶站起,从那头桌上送来话,“还不是同一个‘为’字,哈哈……郭主任,你肚子里没货了?来点新的!”

“上无帽子,下无鞋子,腰上系个荷包,你还充什么牌子?”郭主任见黄皮夹克有些不服气,走到他桌边,对着他上下打量,盯着他的假皮衣,戏谑性地脱口打出一谜。

“这个更容易,不就是萝卜的‘卜’字么?三岁伢崽崽都会猜。”黄皮夹克待郭主任话语一落,笑呵呵地就已道出谜底,兴奋得全听不出郭主任的言外戏嘲。

郭主任见他反应敏捷,脸上挂不住,竟直爽爽地笑话起他来,“看你那红光满面的高兴劲,昨晚上是不是摸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啊?”也不看黄皮夹克如何反应,紧接着,便用“三角班”女旦腔调唱来,“快来快来快来呀,脚上莫穿铁钉鞋!”

一店的茶客听了,都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有几分姿色的茶店女老板,见店里如此喜乐,美滋滋地在每桌多添了些果品,紧跟着从煤炉上提起冲壶,就往郭主任的玻璃杯里,笑咧咧地续水。

郭村长见了更来劲,脑子一转,长寿眉一翘,笑望着店老板夫妇,用方言畅畅快快地咏出一首打油诗:

“夫妻一对手,银子天天有。年头忙年尾,钞票挑不起!”

那男老板听了,笑眯眯地从茶店后铺放下菜刀,忙上前迎了过来,“郭主任,我刚在圩上买了一只你爱吃的野兔子,我自己浸的杨梅谷酒,中午我们哥俩喝两杯?”

这家茶店笑得欢,邻家,同样没有招牌幌子和吆喝的水泥墙无名茶店里,也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哦嗬”欢笑声。他们以茶为道具,果品为佐料,几个大男人媲美“三个女子一台戏”,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享一享“为品清香频入座,欢同知己细谈心”的乐趣,品一品“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的友谊。当然,也有些耐不住的,除了“忙中偷闲喝碗茶”,还要“乐而忘忧拿副牌”。这样的茶客,进店有个不成文的三部曲:喝一晌清水茶,聊足天;尔后,打扑克,摸竹兜牌;最后,输了的买菜在店里加工。待菜香侵鼻,喝两口当地酿的烧谷酒或糯米酒,再说些茶之余末了的大话荤话,脸红通通的,心暖融融的,抖抖身上的灰尘,擦掉眼角的眼屎,再心满意足地回去忙活,延续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茶,一枚来自山野的干枯树叶,在晶亮的沸水中,转瞬重生,焕发出青葱的容颜与芳华。这碗水的颜色和气韵,融入了茶与山野的相遇相知,对自然的汲取调配,和对人类的特有馈赠。其清颀的身姿,淡泊的气质,自由的意蕴,承接着我们的传统血脉,安放着我们的心灵家园。

在这里,茶店并不仅是喝茶,它是村民们的社交活动中心,是探讨农事、娱乐消遣、增智益寿的乐园。有了大碗茶,一年到头奔波劳碌的村民,交友休闲、见闻趣谈,甚至吹牛扯皮,都能得到家人的默许,变得合情合理,回味无穷。在粗犷的大茶碗里,在无所顾忌的交谈中,他们排解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学会了礼仪,懂得了谦让,以至于得到了认同,找到了归属。再苦再累,在这里喝上一碗,疲乏顿消;再争再求,在这里喝上一碗,无上清凉!茶店,是村民们健康的加油站,前行的怡然亭。怪不得他们说:家里的果品再好,没有茶店好吃!要找人,到茶店来!

原以为,喝茶是讲派头有身份人的嗜好,到这里方知,茶属山乡草根,喝茶并不仅是风雅人的风雅事。茶来自泥土,跟与泥土作伴的村民天然相亲,身心相契。唯有他们,才能真正品尝出茶的本色韵味,茶的甘鲜醇美。

尽管,来这里喝茶的女客稀少,女子仍遵循着“上不走四方,下不走三店”的习俗,但喝茶的男子在茶的浸润下,性情温存,明晓事理,为了喝茶会起早摸黑地赶好农事,再加上擅长沟通,故夫妻和睦。人常年陶然于茶中,自带静心丸,自配调和剂。喝了茶,村镇少有打架斗殴;喝了茶,民风自然淳朴可亲。

茶,是一样活法,一段旅程,更是一种信仰。茶不醉人人自醉!茶中自有村民的品位、村民的情趣、村民的欢乐、村民的天地!

晴天喝茶,添乐趣;雨中喝茶,净心脾;下雪喝茶,增韵致;酷暑喝茶,消躁热;隆冬喝茶,涤凄寒。

直喝到田间地头干得欢!直喝到“舌底朝朝茶味,眼前处处美好”!

“来,再筛上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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