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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云彩的鳞片想游回大海
来源:《扬子江诗刊》微信公众号 | 李壮  2018年08月02日08:47

 

  李壮,山东青岛人,出生于1989年12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有诗歌及文学评论发表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刊物,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午夜站台》。

▍傍晚798

那么多阳光倾泻

浸透了黑铁

钢轨滚烫的阴影

永不交汇的暗金条纹

都从我脚心烙入

注视那些女子久了

大地也开始痉挛

火车似要再度开动

我便知我依旧迷恋饥饿

注定以蝴蝶

有毒的翅膀为食

 

▍望京

望京SOHO,楔形的下沉广场

有三个人站在海中

啊,时代的落水者们

他们从栏杆下仰望船头

他们望而不得见

有老虎从腮上干拔胡须

我嗅出了腥甜,眼见

血红的星群溢出地表

虎骨从自己的中空渗出酒来

有烟,有火,有我见证万物燃烧

此刻夕阳灿烂

高跟鞋践踏哀歌

空气中弥漫着烟蒂的糊香

而音乐喷泉在强行降温

这是多么美丽的世界——

他们熄灭、沉没,双手合十

掌心是挚爱之物

缺席的形状

 

▍秘密,或故地重游

有那么多秘密我不曾说出

例如天空的确是蓝色的,云彩会动

例如今日的天空比昨日更蓝

云彩的鳞片想游回大海

例如我仍能听见那些

多年前已飘落的树叶

它们在风中欢乐地抖动

叶下藏着果子,果子很甜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

我撞见一只猫蹲在墙角沉思

它的背影像位患感冒的诗人

相同方向的小径,相同年纪的女孩子翩翩走过

她们用白色校服的拉链扣

紧锁着黄昏的谜底

啊,18岁,我需要一把会飞的钥匙

而最切近的秘密藏在自己体内

此刻,有两个我站在公交站牌下

一个幽深,一个清浅

一个抽烟,一个喝可乐

隔着时间的河,他们相互提防着对方:

一个怀才不遇,干净得一无所用

另一个得偿所愿,在心底堆满了羞耻

 

▍在塞维利亚郊外午睡醒来

白光刺眼

雨刷器上流过

熔化的黄金

忍着痛苦远眺

是的,一头纯黑的公牛

正站在山顶望我

 

▍格拉纳达的一天

格拉纳达,一座城从天空垂落

一座城从柏柏尔人涌入城门的欢呼声中

缓缓落下

清晨,壁虎投射出祖先的阴影

窄街无人

挤满了玫瑰的喧嚣

午后,橙子自己成熟、橙子滚落草坡

群鸟歌唱。格拉纳达,你是果实们

孤独的椅子

黄昏降临,血红色的天空压向山顶

那是大海

在站立着燃烧

更晚时候,灯光四起

平缓的山坡上,像是落满了宇宙深处的星

它们原本那样遥远

除了在这样的夜,除了在这样的原野

我们谁都不曾看见

 

 

▍听海

从很远的所在,海把它的巨大

直扔在我的脸上

——用层层叠叠的浪

而风是海延伸的手臂

在两道门的窄缝里

它攥起拳头嚷着

时近午夜,白天被光明吃下的巨响

在黑暗的抽搐里一一吐出

那声音多么坚硬

是伟岸的事物将自身折叠时

发出的怒吼:

有力,并且分明

 

▍斜

直到闭起一只眼睛望去

我才看见万物的斜

树木的高处斜着倒伏

雨水的末梢斜着落地

秀发用弧度斜出头颅

皮鞋斜出了脚

猫斜侧着飞奔

去追一只不存在的老鼠

一声招呼斜刺里杀出

自行车向左拐

楼房的高处有看不见的斜

你知道,地球原本是一枚球体

此刻想着你,我意图说些什么

可话一出口

便立刻偏离了本意

也许有一天

我老得口斜眼歪

这世界便会重新矫正回来

但更多的风险同样存在

例如两种倾斜叠加在一起

万物皆从眼前掰出直角

我与世界之间

将势必躺倒一个

 

▍爆发力

完美的爆发力

完美的肉体

灵魂里溢出了焦糊味

保险丝危险地发烫

它强撑着满城灯火

再开一瓶酒

再从这夜晚扯出

一道闪电。八分满,七分熟

究竟等待些什么?明明歌已唱完

人却还站在那里

这危险的沉默就如同

我瞳孔深处的犬齿

积蓄着爆发力

 

▍午夜地铁站

午夜的站台空空荡荡

消失了,地铁

这饥饿的蜈蚣

 

▍黑暗

夜,纯粹的黑暗

我渴望进入你,虽然我身着白衣

必将被一再吐还

 

▍烧焦的老虎

此刻,一头烧焦的老虎站在红绿灯下

我拾起绳索

牵它走过街头

 

▍太初

穿过都市巨兽的钢玻璃鳞甲

我疲累,但心中喜悦:

我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每一天,那些狂躁的数字都在涌动

我漂浮在人面的海流上

玫瑰色日光在表盘上写我的盼望:

我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不要说时空之长已近乎虚幻

不要说人时之短只够画一张草稿

我早已了悟凡人所有的限度

但不要紧,我有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然后我睁开眼

在每一个最寻常的早晨

阳光斜落在脸上,你依然睡着

呼吸平静安宁

我想,在世界刚刚诞生的那天

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

 

▍午夜之子

午夜的街道弥漫一种

智齿般的疼痛

路灯的光咬进去

掉队的影子被拔出

当城市被还原为野猫低语

塑料饭盒的白屑

忽然飘满了哀伤的温柔

颤抖的碎响:这体力透支的老机床

谁恰好带有扳手,请替夜晚

上紧螺丝

此刻,真正将午夜记住的

不是在女人身上下雨的那些

而是替失眠撑伞的人

他们正浑身淋透。你看不到。

所有曾建造起路灯的人

是那样深爱着光亮

但更深的渴望在等它熄灭

等待清早,托举着记忆中的名字

终于浮出水来

 

▍去博鳌

首先是芦苇,高比乔木

簇拥着站在一起像溢出的梦境

它们巨大的白色头颅和支撑的茎

强韧而野蛮

啊,帕斯卡尔,你著名的比喻是不恰当的

至少在博鳌

人无法同芦苇相比

随后是树丛,那挺拔与蛇绕的海洋

沿路基饱含阴谋地退后

太密集了!但密集渐又显为虚空

终至于纯粹的暗:时间之暗

来自记忆里被遗忘的部分

暗里忽探出三角梅……

那红色,是我们所最初记得的

祖母端来的午餐

靠近城区,窗外开始出现椰树、水牛

和挂在电线上的长袖衬衣

我意识到已进入一座矮化后的岛

更多的空隙,塞得下更多更具体的日子

看不到人,但有一双黑色的人字拖蹲在路边

等待被路穿走

车前传来喇叭声。什么避让

与此同时我听到

腕上的机械指针重新走动起来

 

▍一个人活在世上

我认识一枚螺钉

终生都在寻找螺母

接口处的铁锈已开始溃烂

这使它频受风寒

夜里,一双牛皮手套

偶尔会想念牛

当手套只剩下左边一只

又该有多么无助:

它甚至无法合十

求上帝把右手套送回来

 

▍外婆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哪些仍有遗留

哪些已永远消失

当记忆因衰老的折磨而操起刀片

如此粗暴地刮削着自己

铁屑与漆皮纷飞

如大雪弥漫于老年

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但那空洞的眼神告诉我

最后一扇门,也已经永远关闭

现在,谁都不能走进她的安全

无从了解水面下

这最后一根缆绳——仅存的难释之物

究竟是什么

白发之下,那颗日渐干缩的核桃里

外婆坐着,面带微笑

手里紧攥着最初和最后的爱

譬如贫困童年里终未吃到的那枚鸡蛋

如今的她安静而幸福

终于得偿所愿

只剩果壳外的远处还偶有声音传来

呼唤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