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的鳞片想游回大海
李壮,山东青岛人,出生于1989年12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有诗歌及文学评论发表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刊物,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午夜站台》。
▍傍晚798
那么多阳光倾泻
浸透了黑铁
钢轨滚烫的阴影
永不交汇的暗金条纹
都从我脚心烙入
注视那些女子久了
大地也开始痉挛
火车似要再度开动
我便知我依旧迷恋饥饿
注定以蝴蝶
有毒的翅膀为食
▍望京
望京SOHO,楔形的下沉广场
有三个人站在海中
啊,时代的落水者们
他们从栏杆下仰望船头
他们望而不得见
有老虎从腮上干拔胡须
我嗅出了腥甜,眼见
血红的星群溢出地表
虎骨从自己的中空渗出酒来
有烟,有火,有我见证万物燃烧
此刻夕阳灿烂
高跟鞋践踏哀歌
空气中弥漫着烟蒂的糊香
而音乐喷泉在强行降温
这是多么美丽的世界——
他们熄灭、沉没,双手合十
掌心是挚爱之物
缺席的形状
▍秘密,或故地重游
有那么多秘密我不曾说出
例如天空的确是蓝色的,云彩会动
例如今日的天空比昨日更蓝
云彩的鳞片想游回大海
例如我仍能听见那些
多年前已飘落的树叶
它们在风中欢乐地抖动
叶下藏着果子,果子很甜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
我撞见一只猫蹲在墙角沉思
它的背影像位患感冒的诗人
相同方向的小径,相同年纪的女孩子翩翩走过
她们用白色校服的拉链扣
紧锁着黄昏的谜底
啊,18岁,我需要一把会飞的钥匙
而最切近的秘密藏在自己体内
此刻,有两个我站在公交站牌下
一个幽深,一个清浅
一个抽烟,一个喝可乐
隔着时间的河,他们相互提防着对方:
一个怀才不遇,干净得一无所用
另一个得偿所愿,在心底堆满了羞耻
▍在塞维利亚郊外午睡醒来
白光刺眼
雨刷器上流过
熔化的黄金
忍着痛苦远眺
是的,一头纯黑的公牛
正站在山顶望我
▍格拉纳达的一天
格拉纳达,一座城从天空垂落
一座城从柏柏尔人涌入城门的欢呼声中
缓缓落下
清晨,壁虎投射出祖先的阴影
窄街无人
挤满了玫瑰的喧嚣
午后,橙子自己成熟、橙子滚落草坡
群鸟歌唱。格拉纳达,你是果实们
孤独的椅子
黄昏降临,血红色的天空压向山顶
那是大海
在站立着燃烧
更晚时候,灯光四起
平缓的山坡上,像是落满了宇宙深处的星
它们原本那样遥远
除了在这样的夜,除了在这样的原野
我们谁都不曾看见
▍听海
从很远的所在,海把它的巨大
直扔在我的脸上
——用层层叠叠的浪
而风是海延伸的手臂
在两道门的窄缝里
它攥起拳头嚷着
时近午夜,白天被光明吃下的巨响
在黑暗的抽搐里一一吐出
那声音多么坚硬
是伟岸的事物将自身折叠时
发出的怒吼:
有力,并且分明
▍斜
直到闭起一只眼睛望去
我才看见万物的斜
树木的高处斜着倒伏
雨水的末梢斜着落地
秀发用弧度斜出头颅
皮鞋斜出了脚
猫斜侧着飞奔
去追一只不存在的老鼠
一声招呼斜刺里杀出
自行车向左拐
楼房的高处有看不见的斜
你知道,地球原本是一枚球体
此刻想着你,我意图说些什么
可话一出口
便立刻偏离了本意
也许有一天
我老得口斜眼歪
这世界便会重新矫正回来
但更多的风险同样存在
例如两种倾斜叠加在一起
万物皆从眼前掰出直角
我与世界之间
将势必躺倒一个
▍爆发力
完美的爆发力
完美的肉体
灵魂里溢出了焦糊味
保险丝危险地发烫
它强撑着满城灯火
再开一瓶酒
再从这夜晚扯出
一道闪电。八分满,七分熟
究竟等待些什么?明明歌已唱完
人却还站在那里
这危险的沉默就如同
我瞳孔深处的犬齿
积蓄着爆发力
▍午夜地铁站
午夜的站台空空荡荡
消失了,地铁
这饥饿的蜈蚣
▍黑暗
夜,纯粹的黑暗
我渴望进入你,虽然我身着白衣
必将被一再吐还
▍烧焦的老虎
此刻,一头烧焦的老虎站在红绿灯下
我拾起绳索
牵它走过街头
▍太初
穿过都市巨兽的钢玻璃鳞甲
我疲累,但心中喜悦:
我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每一天,那些狂躁的数字都在涌动
我漂浮在人面的海流上
玫瑰色日光在表盘上写我的盼望:
我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不要说时空之长已近乎虚幻
不要说人时之短只够画一张草稿
我早已了悟凡人所有的限度
但不要紧,我有小小的妻子在等我
然后我睁开眼
在每一个最寻常的早晨
阳光斜落在脸上,你依然睡着
呼吸平静安宁
我想,在世界刚刚诞生的那天
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
▍午夜之子
午夜的街道弥漫一种
智齿般的疼痛
路灯的光咬进去
掉队的影子被拔出
当城市被还原为野猫低语
塑料饭盒的白屑
忽然飘满了哀伤的温柔
颤抖的碎响:这体力透支的老机床
谁恰好带有扳手,请替夜晚
上紧螺丝
此刻,真正将午夜记住的
不是在女人身上下雨的那些
而是替失眠撑伞的人
他们正浑身淋透。你看不到。
所有曾建造起路灯的人
是那样深爱着光亮
但更深的渴望在等它熄灭
等待清早,托举着记忆中的名字
终于浮出水来
▍去博鳌
首先是芦苇,高比乔木
簇拥着站在一起像溢出的梦境
它们巨大的白色头颅和支撑的茎
强韧而野蛮
啊,帕斯卡尔,你著名的比喻是不恰当的
至少在博鳌
人无法同芦苇相比
随后是树丛,那挺拔与蛇绕的海洋
沿路基饱含阴谋地退后
太密集了!但密集渐又显为虚空
终至于纯粹的暗:时间之暗
来自记忆里被遗忘的部分
暗里忽探出三角梅……
那红色,是我们所最初记得的
祖母端来的午餐
靠近城区,窗外开始出现椰树、水牛
和挂在电线上的长袖衬衣
我意识到已进入一座矮化后的岛
更多的空隙,塞得下更多更具体的日子
看不到人,但有一双黑色的人字拖蹲在路边
等待被路穿走
车前传来喇叭声。什么避让
与此同时我听到
腕上的机械指针重新走动起来
▍一个人活在世上
我认识一枚螺钉
终生都在寻找螺母
接口处的铁锈已开始溃烂
这使它频受风寒
夜里,一双牛皮手套
偶尔会想念牛
当手套只剩下左边一只
又该有多么无助:
它甚至无法合十
求上帝把右手套送回来
▍外婆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哪些仍有遗留
哪些已永远消失
当记忆因衰老的折磨而操起刀片
如此粗暴地刮削着自己
铁屑与漆皮纷飞
如大雪弥漫于老年
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但那空洞的眼神告诉我
最后一扇门,也已经永远关闭
现在,谁都不能走进她的安全
无从了解水面下
这最后一根缆绳——仅存的难释之物
究竟是什么
白发之下,那颗日渐干缩的核桃里
外婆坐着,面带微笑
手里紧攥着最初和最后的爱
譬如贫困童年里终未吃到的那枚鸡蛋
如今的她安静而幸福
终于得偿所愿
只剩果壳外的远处还偶有声音传来
呼唤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