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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7期|毕亮:一眼望不到尽头
来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毕亮  2018年07月31日08:18

作者简介: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地图上的城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一眼望不到尽头

去年冬天,格外冷。这样的天气,适合窝家里冬眠,若不是苏姐约我喝茶,夜里,我很少出门。苏姐是那种典型的人到中年,已放弃对身体进行改造和建设的女人。一坨肉依附骨架,走路时,她身上会涌起肉浪。

在茶室,我俩通常点一壶碧螺春,偶尔也喝龙井。茶叶尚未泡开,苏姐从驼色爱马仕手提包中摸出烟盒,抖出一支香烟,点燃,便开始谈论男人。

印象中,苏姐的话题总跟男人有关。她形容男人的方式,显得与众不同,比如,谈到矮个男人,她说,长得跟广西矮马似的;谈到结实的男人,她会说,壮得像一头独角公犀牛;谈到瘦男人,她则说,他母亲肯定是一只营养不良的麋鹿……除了体胖,这是她又一个显著特征。我怀疑,苏姐上辈子大概是一名动物饲养员,或者至少是动物饲养员的妻子。

不出门时,我会待在家里枯坐,盯看墙顶的断尾壁虎、蜈蚣或不知名的竹节爬虫,一瞅就是半小时、一个小时。眼睛盯累了,我就闭眼,竖起耳朵,倾听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丰富、嘈杂,树叶摩挲、孩童哭闹、高跟鞋磕碰瓷砖地板……

我最想听到的,是钥匙插入锁孔开门的声音。我希望马建早点回家。但我总是失望。他不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腿长在他身上,往东走、往西走,我管不了他两条腿。有段时间,我神经兮兮,怀疑马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茫然而无措。他说,现在不知怎么了,案子一起接一起,全是凶杀案。他的意思是,刑警大队忙,总有办不完的案子。他不回家的理由倒是充分。作为妻子,我不能拖他后腿,影响他的前程。而在家时,马建的种种表现——敏感、易怒、过分谨慎,像个时时刻刻掩饰出轨的男人,我没办法不怀疑他。

墙顶没有壁虎、墙面也没有爬虫时,我无事可干,只好寻来拖把,将客厅、卧房、书房的瓷砖地板挨个拖一遍。拖完地,我再寻来抹布,潦草地擦桌子、椅子和沙发。干完家务,我拿起手握式喷雾器,侍弄茶几上摆放的两盘微观植物,给盆内的苔藓、日本文竹喷水。水雾浸湿装饰的沉木,也打湿了绿苔和象牙白色泽的颗粒沙石。我这才想起,差不多两天,我忘了给植物喷水,它们应该渴坏了。

忙完所有事,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打发时间,我便摁开电视机,看浙江卫视的娱乐综艺节目,一帮男女明星在屏幕里跑来跑去,撕扯贴在背后的姓名牌。我感觉那些人,闹腾来闹腾去,比枯坐客厅沙发上的我还无聊。视线转至茶几上的苔藓、文竹,我捡起遥控器换台,有的频道在播乳房、颌面等器官整形广告,有的频道在播电视购物节目、谍战剧。我一遍又一遍换台,直到指尖摁得发酸,才强迫自己关掉电视电源。

阳台外,天空黢黑。

拉开滑道门,我站立阳台,眺望远处更深的黑夜。立在暗处,思前想后,我谋划了一下未来,孩子大了,已上寄宿学校,我是否该去找份工作,去办公室当个打字员,干点跑腿的活,或者去保险公司任职,做保险推销员也行……反正无论干什么,都比呆家里混世度日发霉强,无所事事的白天,实在太漫长,而马建没有回家的夜晚,则比白天更为漫长。有时候,在厨房准备煲汤的食材,清洗猪骨、玉米,听着哗啦的水声,我会生出某种幻觉——一个人置身西部辽阔、荒芜的公路,独自走在路上,头顶是大漠深处暴烈的太阳,我热得透不过气,朝前看、往后看,却一眼望不到尽头。

许多个夜晚,我坐客厅沙发榻,或者呆站阳台,会计划下一步要走的路。顶多,我只是想想,就在我鼓起勇气,打算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告诉马建,准备出去找份工作时,苏姐拦住我,她说,汪琴,你这是闲的,不如,养条狗吧你。

天冷,阔大的茶室,仅有七八个人。室内各处墙角摆放了半人高的阔叶植物,有绿萝、大叶万年青,也有巴西铁、观音竹。

我和苏姐照旧喝碧螺春。离我们座位两米远,另一桌,坐一对中年男女。他俩也是喝绿茶,应该是龙井,或者毛尖。女人额头苍白,脸颊也苍白。再仔细看,跟一脸横肉戴金手链的男人比,女人瘦得有些离谱,属于重疾患者病态的瘦。

点燃香烟,夹指间,苏姐说,太瘦了,蚂蚁似的。我清楚她讲的谁。她又说,蚂蚁对面坐一头非洲象。我忍不住,差点笑出声,男人胖是胖了点,但吨位肯定够不上大象,最多算一头笨拙的棕熊。端起玻璃杯,抿一口绿茶,我暗想,若是用动物来形容苏姐,该选择哪种动物?是河马,还是脂肪过剩的黑猩猩?苏姐注视着我,轻咳两声,仿佛洞穿我的心思。我的脸仿佛给熨斗整理过,持续发热。

茶室跟屋外的寒夜一样静谧。那边突然传来蚂蚁女人擦出火花的声音——够了,我耳朵都听起茧了。

非洲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蚂蚁女人说,能换句台词么?

非洲象说,我一直生活在误解中。

蚂蚁女人说,那个婊子到底是谁?都能当你女儿了。

非洲象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蚂蚁女人说,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大约他们吵累了,彼此陷入沉默。

苏姐冲我眨眼,细声细气说,还能是谁?母非洲象呗!

瞥了眼脸色苍白的瘦女人,我端起玻璃茶杯,考虑起另一些事,沮丧的情绪似潮水将我包围。我想把做家务时产生的幻觉告诉苏姐,犹豫半天,最终忍住,没讲出口。掐灭烟头,苏姐说,汪琴,你是不是有心思?我默不作声,抿了口茶。苏姐说,养狗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说,再想想我。苏姐说,不如养条小狼狗。话毕,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

蚂蚁女人立起身,伸手拎包,携带一身怒气走了。非洲象紧张地尾随其后,不想离得太远,又不敢靠得太近。

我莫名其妙感觉到了冷,将之前脱下的围巾从椅背取回,绕脖子上。我说,今年冬天真冷。苏姐说,是心冷吧!又说,我越来越讨厌冬天,没丁点意思。我说,深圳的冬天确实没劲,在我们老家哈尔滨,冬天飘鹅毛雪,也落瘦雪,一场接一场,有雪的冬天,那才叫冬天。

对面,苏姐眼眸亮了一下,她说,汪琴,我是本地客家人,长这么大,没去过北方,也没见过真正的雪天,找个机会,我倒想去北方走走。她将快要燃尽的香烟烟蒂搁白瓷烟灰缸,端起茶杯,往烟灰缸注水,呲一声,浇灭闪着星火的烟头。她也把爱马仕围巾绕在拳击运动员才有的粗脖上。

走出茶室大门,苏姐和我各回各家。

这个冷得古怪的冬天,除了陪苏姐喝茶,似乎我没再干别的。本地卫视不时报道城中村或某个住宅小区发生的凶杀案,我想马建一天到晚不着家,大概是为这些案子跑前跑后。我又想起苏姐提到的养狗的事,脸颊冒出热气。待热气消散,我盘算该养一条什么品种的狗?是养大型犬,还是小型犬。

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除开养狗,其他能消磨时间的事,我也尝试过,比如,参加某个民间读书会,阅读一本书,然后大家伙聚一起,聊一聊感受。读书活动,我去过两次,当时读的书,书名为《自由》,作者好像是个美国人,我忘了那位作家的名字。对我来说,记住外国人拗口的名字,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读书会上,有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加我微信,隔三差五,他给我发信息,全是对书慷慨的赞美。令我不解的是,他还会用手机拍下书中描写性爱的段落,发给我,一次又一次,不带重复。面对赤裸裸的勾引,起初,我会礼貌应付。次数多了,我懒得再理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问我,这一段关于性的描写,我觉得很贴合人物,你怎么看?实在忍不住,我回他——你是不是想泡我,想跟我上床?如果是,你可以直接一点,我喜欢直率的男人。他说,你愿意么?我说,愿意什么?他说了一个文绉绉的词——分享身体。我说,你回家去,问问你老婆,看她愿不愿意。男人很识趣,知难而退,没再跟我谈他的阅读感受,我估计,他应该是转移了战场。

此后,我放弃了参加读书会。

我依然像从前一样,靠观察墙顶的壁虎、做家务、看电视打发时间。某一天,整理抽屉杂物时,我翻出一个药盒、一个装格力空调遥控器的塑料袋,药盒是999感冒灵冲剂,盒内附有纸质说明书。

主要成分:三叉苦491mg,金盏银盘327mg,野菊花246mg,岗梅736mg,咖啡因0.4g,对乙酰氨基酚0.2g,扑尔敏0.004g,薄荷油0.2ml。

功能主治:解热镇痛。用于感冒引起的头痛、发热、鼻塞、流涕、咽痛。

……

默念纸面文字,念完999感冒灵冲剂说明书,我启开塑料袋,念格力空调说明书。念完一遍,我又重新用眼睛浏览了一遍,再将白纸叠好,恢复原位。

我找到又一个打发时间的方式——阅读产品说明书。后来,收拾屋子,我会特别留意单页纸张或装订后的小册子,翻看过苹果手机、空气净化机、电饭锅、洗衣机、微锅炉、电暖器、杜蕾斯安全套等物品的说明书。很快,我记住那些电器的相关使用知识,若是去国美或者苏宁当一名电器销售员,我估计自己也能胜任,干得不会比其他人差。

天阴沉了一段日子。气温依旧寒冷。

我有点想念家乡哈尔滨,想念夜幕下飘着雪花的圣·索菲亚教堂。马建偶尔回家,从袋面起毛球的环保袋取出几套换洗的脏衣,又带走几套内衣裤。他告诉我,最近两起凶案,凶手已抓捕归案,他可能很快就会升职。我嘴上恭喜他,心里却在想——谁知道你成天忙些什么,是在忙案子,还是在忙着脱女人裤子。曾经,苏姐委婉地提醒过我,交代我看紧马建。她说,十个男人,九个都不老实,唯一老实的那个,估计也是因为功能有问题。苏姐那些歪理邪说,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没表示肯定,也没表示否定。

寒气笼罩整座城市的夜晚,我坐台灯下,泡一杯速溶咖啡,像所有想做出销售业绩的售货员一样,乐此不疲地默读产品说明书。拆开一个又一个盒子,再封好一个又一个盒子,咖啡喝完,关了灯,我钻进被窝,挪挪腿、挪挪脚,隔一小会儿,被窝便暖和了。

闭眼,一天就这样乏味地过去。

再睁眼,同样乏味的一天又降临头顶。

有段时间,睡沉后,我总是无休无止地做梦,梦到一条狗伸长舌头,它的舌苔很厚,不停舔我的膝盖,舔完左边,又舔右边。狗舌舔得发白发干,它仍埋头机械地运动,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我决定养条狗。

上网查阅有关宠物狗的信息,哈士奇、贵宾犬、牧羊犬、吉娃娃、腊肠犬、蝴蝶犬,挑来挑去,最终我选择了小型犬吉娃娃,给它取名叫豆豆。苏姐说,汪琴,有条狗陪你,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我心里根本不在意狗的品种,就算养只其貌不扬的矮脚土狗,我也愿意。苏姐又说,养的时间长了,会有感情。我说,苏姐,你怎么不养条狗?苏姐说,养过,养了两次。她端起茶杯,神秘地说,你猜结果怎么着,狗跑了。

夜里我跟苏姐静坐茶室,她跟我分享了曾经养狗的经历。

苏姐说,第一条狗是哈士奇,养了半个月,狗不明不白失踪。第二条是腊肠犬,就一个月吧,也跑了。我在小区,还有小区附近都找过。

我说,没找到?

苏姐说,狗毛都没寻到,更别提狗尸骨,可能我跟狗没缘分。说起来也怪,那段时间,小区不单我家的狗失踪,其他养狗的人,也有丢狗的,真是乱七八糟。

我说,没报警找?

苏姐说,在深圳生活,大家都各忙各的,我们连人都不在意,谁会在乎一条狗。掐灭夹在指间的香烟,苏姐的眼眸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看人时的眼神,藏着无尽的空茫。

我说,是啊,如今连人都没人在意。

苏姐说,汪琴,所以我跟你讲,最好是养条小狼狗。话毕,她扬起眉毛,古怪地冲我笑。又说,狗会跑,人不会,有钱,你就能拴住他。

眼望苏姐额头,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发际线偏高,额头空阔。我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拿眼睛瞅她,再捧杯,抿一口茶。茶水太热,烫得我把伸出的舌头缩了回来。又把烫手的茶杯放下,搁在桌上。

苏姐说,他天天打电话、发微信,嘘寒问暖,周到得很。面上该做的,该下的工夫他都做足了。老韩呢,他连敷衍我一下,都懒得敷衍。

老韩是苏姐老公,生意人。过去我听苏姐提过,她老公是唐山人,经历过唐山大地震,亲人在地震中丧生。我说,老韩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过生离死别,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样。

苏姐说,他不是人。

目光注视苏姐,我等待她的后话。但她噤了声,从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没点燃,只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她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时魔鬼会住进我的身体。

我想象人到中年身体不再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酒店房间床上或者某个会所包间的沙发上赤身裸体的场景,五味杂陈。

苏姐将指间的香烟装回烟盒,沉默两秒,她说,汪琴,你好好养狗吧!

每天,豆豆对我摇头摆尾,有时它还会用身子蹭我的脚踝,冲我撒娇。一日三餐,我准时给它喂狗粮,带它下楼,到小区散步。隔一天两天,给它梳毛、洗澡。

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些,又似乎跟从前一样。

我照旧读产品说明书,墙顶有壁虎或爬虫时,我也会盯着它们看。只是,电视机,我时而开,时而关,不像过去那样热衷关注娱乐综艺节目。茶几上的两盘微观植物,跟家里那只吉娃娃一样,也养得挺好。

闲暇之余,我会想起苏姐豢养的小狼狗。他是以怎样的心境,面对衰老的肉体。

过完圣诞,元旦节前,苏姐约我小聚。她说,汪琴,把马建也叫上,来我家,尝尝我做的客家菜。

那天黄昏,阴天,落毛毛雨。我跟马建一起,带着豆豆,去了苏姐家。途经百果园,马建购买冰糖心苹果、香梨、芒果、红心柚,拼了个果篮。天擦黑,我们抵达“云城”,苏姐居住的小区。

苏姐说,人来就好,还带啥东西,见外。

老韩也在家,跟我和马建打招呼。我们都是第一次见面。老韩的眼神有些怪异,仿佛长了翅膀,飞来飞去,飘忽不定。我想到他是地震后的幸存者,此种眼神,该是他们这类劫后余生者的标配。

目光巡视一圈客厅,各类昂贵、精致的摆件,井井有条地放在它们该呆的位置,显然,苏姐精心收拾过。我把豆豆搁在客厅玩,独自进厨房替苏姐打下手。厨房弥漫着饭菜油腻的香气。苏姐煲了猪骨莲藕汤,做了猪肚鸡、酿豆腐等客家菜。

老韩泡一壶铁观音,陪马建坐在客厅喝茶。客厅隐约传来他俩聊天的声音。

老韩说,马队,最近忙吧?

马建说,忙得差不多了,两起案子,都结了。

老韩说,好好,那就好。

短暂的热情过后,找不到更多话,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择青菜时,我特意跨出厨房,瞄了两眼马建,他搓完手掌,又搓手背,走去阳台抽烟。洗青菜叶时,客厅传来豆豆惊恐的狂吠,它似一粒从枪膛射出的子弹,夹紧尾巴,蹿进厨房。豆豆蜷缩狗身,昂头,凝视着我,惶恐又不安地凝视着我。

抱起豆豆,我回到客厅,老韩还坐在之前的位置,眼睛不知是盯着紫砂壶看,还是盯着紫砂杯看。我似乎洞见他眼神里藏着某种尖锐的武器,我也讲不清,是一把匕首,还是一把电锯,或者其他。

老韩说,汪琴,狗叫啥名字?

我说,豆豆。

老韩说,豆豆怕我,我这人不好亲近,不单豆豆,所有狗都怕我。

豆豆窝在我怀里簌簌发抖,将它放到木地板上,纵身一跃,它又跳到我怀里。马建仍旧站在阳台抽烟,不知在观察什么,或考虑什么。我盯着他发福的背影看,计算时间,他应该在抽第二支烟或者第三支烟。我拿手掌抚摸豆豆脊背的毛,安抚它,我心想,为何马建不进客厅,再跟老韩聊一聊。

饭菜出锅,我们围坐一桌,老韩和马建喝了点酒,饭局的气氛似乎松弛下来,大家聊起令人难以捉摸的股市,越来越高的房价,还有在学校寄宿的孩子。很快,我们就把要扯的话题全部扯完,一时又找不出新话题,只好各自扒饭、吃菜,两个男人再次举杯,继续喝酒。

客厅能听到屋外落雨的声音,细碎的雨滴砸落在树叶、窗玻璃上。我右手握筷子夹菜,左手轻抚豆豆柔软的脊背,它似乎还在打抖,只是抖的幅度小了,抖的频率低了。

尴尬的饭局结束,我和马建驾车回家,豆豆终于恢复正常。临近小区时,我说,马建,在苏姐家,你怎么一直站在阳台抽烟?

马建说,跟老韩没话说。

我说,没话,可以找话。

马建说,老韩这人,有点怪。

我说,哪里怪?

马建说,具体谈不上,看他的眼神,大概藏了不少事。

我说,他是唐山孤儿。

透过窗户,目光投向楼下蜿蜒曲折的深圳河。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天一热,河面便散发刺鼻的怪味,那时,有人往河道里扔各种垃圾,死鸡、死鸭,甚至死婴。治理过后,河水清冽了许多,河道两旁绿草如茵。

元旦过后,深圳迎来又一波冷空气,气温罕见的低。

白天,除了去超市买菜、小区遛狗,我很少再出门。好些天,苏姐没找我去茶室喝茶,也没打电话给我,只是偶尔发个微信问好,或者在朋友圈为我晒的豆豆的照片和厨房拍的菜品点赞。

春节临近,我一天到晚忙活家务,把桌子、椅子、沙发、地板,擦得没半点灰尘。客厅、房间的空调,我也装好布套。最后,连窗台玻璃、墙角旮旯的尘垢都打扫干净了,我开始清理抽屉的杂物,打算扔掉那些空的药盒、包装盒,清理完客厅,再清理卧房、书房。

书房壁柜,有一堆马建拼命工作换来的荣誉证书,证书下压了两个药盒:鹿精培元胶囊、金匮肾气丸。药盒是空的,盒内附产品说明书。

浏览两遍药品说明书,我心想,过去是不是错怪了马建,是自己闲得发慌,没事找事,怀疑他外面有别的女人。透过书房窗玻璃,眼望深圳河,我发了会儿愣。

我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思绪的巨翅飞回来,我将药品说明书塞进药盒,照原样搁放进壁柜。接下来,我不知该干什么,只好在客厅来回走。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客厅走来走去。有事的时候,我更喜欢在客厅来来回回走,仿佛走几步,就能把那堆令人头疼的事情解决。我盘算着,若是马建回家,是不是该问问他,是否仍在吃药。我想,马建是个要面子的人,这种事,还是等他主动提好。

好几天,我心神不宁。洗澡会让我心情好一些,所以我总是洗很长时间,站在喷热水的莲蓬喷头下,撑开十根手指,用力地搓揉身体,直到大腿内侧和小腹被搓得泛红。

洗澡时,我经常错过电话。这次,又错过苏姐电话。待我拨过去,手机那头传来她嚎哭的声音。苏姐说,老韩在小区车库,给警察逮走了。

我以为是在做梦,整个人仿佛置身云里雾里。马建找人打听后,告诉我,带走老韩的是河北警察,老韩牵扯到二十多年前一宗命案,他参与群殴,伤人致命,从河北逃到深圳,从此改名换姓,开始了新生活。他还查到,老韩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生养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马建说,老韩并不是什么唐山孤儿,他父母都还活着。第一次见他,我就察觉他不对劲,他那眼神,比古井还幽深。

我和苏姐面对面坐茶室,将马建打听到的细节,转告给苏姐。

苏姐一只手紧捂胸口,眼泪水流出来,她压抑住哭声说,汪琴,我早该想到的。以前我没跟你讲实话,我养过两次狗,都是我送走的,老韩不喜欢狗,背着我,他总踢狗,一脚一脚猛踢、狠踢,后来被我发现,就把狗送走了。我问他,为何嫌弃狗?他说年轻时打架,被狗看到。过后我没再追问,可能他打死人时,正好被狗撞见。他干的那点事,狗又不会传出去,汪琴你说是不是,一只狗能把他怎么样。

回想起老韩包藏锐器的眼神,我脊背一阵发凉,心脏似乎抽搐了两下。我说,可能他是心虚,害怕。

苏姐说,他包养女人的事,其实我早晓得。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

我注意到,苏姐捧玻璃茶杯的双手,抖得比帕金森症患者还厉害。她跟我聊起更多过去跟老韩生活的细节,他们坐一张桌子吃饭,讲话从不超过三句;他们躺一张床上睡觉,一年老韩也碰不了她几回……她说,汪琴,你知道么,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冰冷的墓穴里。

盯看眼睛红肿的苏姐,我琢磨要不要把马建私下吃药的事告诉她。最终,我给嘴巴上了锁,只是竖起耳朵,凝视对面抹了唇彩的嘴巴——两瓣厚唇,一张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