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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四期|李西闽:鼋鱼

来源:《江南》2018年第四期 | 李西闽  2018年07月31日08:33

导读

董雷是一个侏儒,年幼时父亲带着第三者私奔出走杳无音讯,以致母亲很早就郁郁病逝。董雷被喜怒无常的祖父像养一只猫一只狗一样地拉扯大。因为自身的残疾和孤儿的身份,董雷从小受尽歧视和欺凌,他与被父母遗弃的傻子元金生同命相怜,对其百般呵护,并努力说服祖父收留了元金生……对董雷来说,活下来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生活的粗粝和命运的不堪,始终没有磨灭他内心深处的正直和善良。这个小说就如同董雷的人生一般,严酷中却自有一种温情在流淌。

董雷出生在惊蛰那天,沉闷的雷声唤醒了冬眠已久的蛇虫。一条青色的小蛇从裂开的墙缝里探出头,吐着细小的信子,然后缩了回去。正午时分,阳光透破云层,一缕白生生的阳光照射在墙缝上,那条小青蛇又探出了头,似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它就溜出了墙缝,全身暴露在阳光之下。惊雷在天空中炸响,小青蛇掉落在地上,扭动着身体,朝镇医院产房后的竹林窜了过去。乌云遮住了太阳,雨点密集地落下。传来石破天惊的啼哭,董雷就在父母亲的预谋下,来到了人世。

董卓是董雷的父亲,儿子出生时,他正在寡妇上官秀家里鬼混。妻子黄春兰的预产期还有几天,送完午饭,陪她坐了会,说了些闲淡的话,他就离开了医院,溜到上官秀家里去了。他走后不久,黄春兰肚子痛,没多久,羊水就破了。黄春兰焦虑地让人找他,一直没找着。黄春兰在怒骂中生下了董雷。董卓和上官秀在雷雨声中完成了一次苟合之后,在猛雨中往镇医院狂奔,足底水浆飞溅。他赶到医院,黄春兰已经完成了分娩。董卓看到儿子,发现他的头比一般孩子的大,心想,这小子长大了,应该是个像自己一样孔武有力的汉子。他裂开嘴笑了,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嘴唇寡白的黄春兰有气无力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董卓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说:“去,去,去买鼋鱼了,我想买只鼋鱼给你补身子。”黄春兰说:“鼋鱼呢?”董卓赔着笑脸说:“在家,在家,我一会就回去炖鼋鱼,炖好就送过来给你吃。”黄春兰闭上眼睛,不想搭理他了。

为了圆谎,董卓匆匆离开了医院,去找鼋鱼。他冒着雨,飞奔到小镇的菜场,找了几个卖水产的摊档,都没有找到鼋鱼。有个摊主说:“董卓,你买鼋鱼做什么?”董卓抹了把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头发,笑着说:“我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想买只鼋鱼犒劳她。”摊主说:“买点别的吧,你看看,这条生鱼很肥,弄条回去炖汤,大补,适合坐月子的女人吃。”董卓有点心动,问题是和妻子说了是鼋鱼的,如果买生鱼,这不明摆了骗她。不行,还是要去找鼋鱼。他想起了狗佬,他是唐镇出了名的摸鱼好手,经常会拿些野生鱼类到镇街上卖,捉鼋鱼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又冒着雨赶到了狗佬家。

狗佬在喝茶,见浑身湿漉漉的董卓进来,便招呼他喝茶。董卓说:“茶就不喝了,你赶紧去给我弄只鼋鱼。”狗佬站起身,小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乱转:“这时节哪有什么鼋鱼,雷才响呢,鼋鱼蛋都还没有出来。”董卓说:“求求你了,狗佬兄弟,你就帮帮忙吧,没有鼋鱼要出大事的。”狗佬拉下了脸:“我不是孙悟空,不会七十二变,就是死也弄不出一只鼋鱼,你走吧,走吧。”董卓悻悻而去。狗佬走到门口,看着雨中奔走的董卓背影,冷笑着说:“平常牛哄哄的,想吃鼋鱼就想到老子了。”

董卓感觉到了冷,浑身哆嗦。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恨自己随口一说,给自己挖了个坑,现在掉进坑里,不知怎么才能爬上来。回到家里,刚刚换完衣服走出房间,董卓的父亲董清水拿着把滴着水的雨伞走进家门。董清水瞟了他一眼,咳嗽了两声。董卓漫不经心地说:“老鬼,你有孙子了。”董清水张了张嘴巴,呆呆地注视着董卓。董卓提高了声音:“老鬼,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你有孙子了。”董清水浑身颤抖了一下,转过身就出了门,撑起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镇医院的方向走去。董卓嘀咕道:“死老鬼,这么重要的好事告诉他,竟然连句话也不和我说,我和你有仇啊。”他还在为鼋鱼发愁,呆立了会,决定去买条生鱼,到时就告诉黄春兰,自己说错了,谁没有说错话的时候?

董雷降生之际,傻子元金生站在离镇医院不远的一口池塘边撒尿。尿液和雨水一起落在水面上,大涟漪圈着小涟漪,十分迷幻。元金生尿完,两只白鸭游过来,他撒腿就跑。他十分害怕鸭子,曾有两个好事者把他按在地上,捉了只鸭子,让鸭子嘬他的小鸡鸡。他在雨中奔跑时,一道闪电劈下,吓得他抱着头蹲下来,久久不敢动弹。

很多年后,傻子元金生早已死去,董雷还会记忆起六岁的那年夏天,元金生带他回家的情景。二十五岁的董雷头很大,短手短脚,身高不足一米,是个典型的侏儒。这是中秋节的前两天,天气晴朗,阳光散发出晚稻成熟的气味,董雷上山去给母亲扫墓。以前在唐镇时,每年,他要给母亲扫墓两次,一次是清明,另外一次是中秋,他不会在清明节或中秋节那天去,都要提前两天,他不喜欢和人凑热闹。路上碰见了元金生的父亲李四喜,那是个酒鬼,鼻子永远红通通的,糜烂的样子,像是腌制过的胡萝卜。他没有正眼瞧董雷,却说:“矮炮仗,扶好肩膀上的扁担,不要滑掉了。”董雷没有理会,挑着两个竹篮,朝镇子外的五公岭摇摇晃晃地走去,竹篮里装着祭祀用品。

上山的路不好走,好几次足底打滑,差点摔跤,上坡平衡难于拿捏,竹篮底部总是擦到路面。董雷曾经幻想过,要是像父亲那样高大,那该有多好。来到母亲坟前,他长长地呼出了口气,二十五年来的人生中,有许多困难,比如这段山路,每渡过一个难关,他都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时,他会恶狠狠地抓住爷爷董清水的衣领,愤怒地吼叫:“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到人世?为什么?”董清水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光芒,平静地说:“你应该去问你爹,是他把你种下的。”董雷气馁了,松开了手,眼窝里积满了泪,似春天里暴涨的潭水。他无法找到父亲,父亲董卓早就带着小寡妇上官秀离开了唐镇。

董雷将备好的供品放在母亲的坟前,供品有三种,水果和猪肉,还有一只鼋鱼,鼋鱼是用当归炖熟的,盛在小陶罐里,揭开盖子,香味飘散出来。三炷长香插在供品前面,香烟袅袅,还有三根蜡烛,烛火飘摇。按规矩,董雷燃放了一串爆竹,爆竹声响起,董雷相信母亲已经被唤醒,从坟墓里爬出来享用供品,特别是陶罐里的当归炖鼋鱼。

董雷清理掉坟包上的杂草,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坐在一棵树下,注视着坟前的供品,目光凄迷。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喃喃地说:“妈,慢慢吃,都是给你吃的,不会有人和你抢。”母亲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他十分忧伤。他曾经也恨过她,恨她生下了自己,现在不恨了,反而觉得母亲比自己还可怜。

黄春兰是在董雷六岁那年夏天死去的。就在头一年的冬天,黄春兰就得了一种怪病,镇医院查不出是什么病,县医院也查不出来。县医院的医生建议她到大城市的医院去检查,黄春兰没有去,一是没钱,二是她对外面世界的恐惧。她的身体日渐枯槁,像棵干旱的禾苗,被阳光和风吸干了水分。黄春兰死的前一天,形销骨立的她将儿子叫到了床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阿雷,妈妈好想吃一只鼋鱼,当归炖的。”说完,眼中淌下了泪水。他伸出短短的小手,摸了摸母亲的脸,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了房间。

那时,董清水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打盹,几只苍蝇在他头脸边上飞舞,像围着一堆粪便。董清水异常讨厌孙子,经常对孙子说,他是一砣屎,不仅仅没有任何用处,还臭不可闻,谁都厌恶。董雷走到爷爷跟前,伸出小短腿,踢了踢他的脚。董清水一激灵,睁开眼睛,不耐烦地说:“矮炮仗,你要干什么?”董雷心里恼火,却没有表露出来,别人羞辱他,叫他矮炮仗无所谓,可是,矮炮仗这三个字从爷爷口里吐出,十分不该。董雷沉闷地说:“我妈说,她想吃当归炖鼋鱼。”董清水怒了,犟着脖子,瞪着眼睛:“饭都快没得吃了,还想吃鼋鱼,这个家眼看就要败掉了。鼋鱼没有,我老命有一条,杀了我吧,敲开骨头,喝我的骨髓。”房间里传来黄春兰沉重的哀叹。

董雷瞪了爷爷一会,眼珠子里燃烧着火苗。董清水不敢和他对视,扭过了头。董雷转过身,走出了家门。他发现比自己大几岁的傻子元金生蹲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元金生等他靠近,站起来,低下头对他说:“阿,阿雷,你要,要去哪里?”他个子很高,穿着破烂的衣衫,说话的时候,嘴角流着口水,整个下巴都烂糊一片,那是长期被口水泡烂的。董雷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元金生在董雷眼里,就是一棵高大的树,不过,这棵树出了问题。元金生是除了黄春兰之外为数不多不叫他矮炮仗的人,也是他在唐镇唯一的朋友。董雷说:“元金生,我要去找狗佬,让他去捉只鼋鱼给我妈吃。”元金生跳跃了几下,兴奋地说:“好,好,捉只鼋鱼给妈妈吃。”

他跟在董雷后面,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朝狗佬家走去,这是有史以来,唐镇最古怪的组合。人们用鄙视的目光望着他们,然后窃窃私语。有些孩子嘻嘻哈哈地朝元金生扔小石头,小石头砸在他背上,没有反应,砸在头上,他也会痛,凄惶地大叫。董雷听到元金生的大叫,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颗小石头,还击回去。董雷的还击,引来了密集的小石头,他们俩落荒而逃。胜利者在他们身后笑闹,比小石头更加恶毒的话语袭来,董雷气得浑身发抖,元金生低着头,战战兢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董雷觉得元金生比自己惨多了,最起码他还有爷爷和妈妈抚养,元金生虽然有爸爸妈妈,却没有人收留他,他只能像条野狗,在唐镇游荡。董雷同情元金生,就像是怜悯自己。元金生喝过黄春兰的奶。黄春兰坐月子时,奶水很足,董雷根本就吃不完,经常将奶水挤掉,因为奶子涨得要爆炸。有回,黄春兰坐在门口给董雷喂奶,元金生从镇街走过来,站在她跟前,痴痴地笑,手指塞进嘴巴里吮吸,口水流了一地。黄春兰也同情元金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厌恶他,有时,元金生见到姑娘,会退下脏兮兮的破烂裤子,手握着生殖器,傻傻地笑。黄春兰笑着说:“元金生,你吃过奶吗?”元金生摇晃着脑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愁眉苦脸的模样。黄春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你想吃奶吗?”元金生又换上笑脸,不停地点头。黄春兰回到屋里,取了个搪瓷口缸,挤了半口缸的奶水,递给他:“喝吧。”元金生咕嘟咕嘟喝完了奶水,嘴巴没擦,奶水和口水混合在一起,从嘴角淌出。黄春兰说:“好喝吗?”元金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叫了声:“妈妈——”然后转过身,疯疯癫癫地跑了,边跑边傻笑。

董雷走到狗佬家门口,回过头望了望,元金生站在街角,不敢过来,他对狗佬有恐惧感,有次,他对着狗佬的老婆露出了生殖器,狗佬用抓黄鳝的带锯齿的铁钳夹住他的生殖器,痛得他哇哇直叫,泪水飞溅。董雷说:“元金生,你在那里等我呀。”元金生愣愣地看着他,浑身瑟瑟发抖。

狗佬的家门开着,董雷站在门槛外,探进头:“狗佬叔在家吗?”

狗佬在喝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老婆从厨房走出来,对丈夫说:“有人喊你。”狗佬站起来,走出来,在门槛里面站住,低下头:“矮炮仗,你找我?”董雷仰起头,笑着说:“狗佬叔,你能不能去捉只鼋鱼给我妈妈吃,她说想吃鼋鱼。”狗佬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你妈是什么人,我要捉鼋鱼给她吃?”董雷说:“她是我妈妈。”狗佬有点不耐烦:“我晓得是你妈妈,算了,我说话你也听不懂,我问你吧,你有钱买鼋鱼吗?”董雷说:“等我长大了挣了钱还给你。”狗佬冷笑道:“和你爹一个德行,尽说没用的屁话,滚吧,别烦老子了。”狗佬重重地关上了杉木门,上了栓。董雷流下了眼泪。他觉得天地昏暗,尽管阳光灿烂。

那天晚上,他怀着负疚的心情,躺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安慰他:“阿雷,别难过了,我不想吃鼋鱼了。等你长大了,赚了钱,再给妈买,好吗?”董雷没有吭气,闭上眼睛,装睡。母亲给他讲过,他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在他出生后骗她说买鼋鱼的事情。还有一件事情,让董雷耿耿于怀。有天,女邻居碰到黄春兰,妒忌地说:“春兰呀,你的命真好,你老公又给你买好东西了。”黄春兰笑盈盈地说:“他买什么了?”女邻居说:“哟,还装着不晓得,放心吧,我又不会到你家和你抢食。”黄春兰说:“我还真不晓得,你说说,董卓到底买什么好东西了?”女邻居说:“鼋鱼呀,你晓得现在鼋鱼有多贵吗,他真舍得,看来他对你真好。”黄春兰回家后,连鼋鱼的腥味都没有闻到,后来才知道,董卓买了鼋鱼送到小寡妇上官秀家去了。董卓是在董雷四岁的那年春天,悄悄地带着上官秀离开了唐镇,至今,上官秀的家门还紧锁着,锁头都生锈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董雷觉得脸上贴着一块冰。那是母亲的手掌,捂着他的脸。他被冰凉的手掌冻醒,发现母亲已经断了气,浑身都僵硬了。董雷像个大人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爷爷的房间,推门进去,来到爷爷床头,爬上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发现还有温热,他还活着。董雷自言自语道:“真的是,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董清水猛地坐起来,大惊失色:“你说谁死了?”董雷冷冷地说:“我妈死了。”董清水浑身打颤:“怎么会,怎么会?早知道,我卖了自身,也会让她吃上一只鼋鱼。”董雷这时才哭出来,董清水楼着他,哽咽地说:“可怜的矮炮仗,这个家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黄春兰下葬后的第二天黄昏,董雷独自来到母亲坟前,坐在那棵松树下,什么话也没说,痴呆地看着黑夜降临,看着天上的星星闪烁,直到深夜。他仿佛听到母亲说:“阿雷,快回家去吧,我在这里很好,我也该睡了。你爷爷还在家里等着你呢,你不回去,他会急死的,他要死了,你就成孤儿了。”董雷站起来,朝山下踉踉跄跄走去。董雷走岔了路,一会儿又绕上了山,回到了母亲的坟前。一连两次,他都莫名其妙地绕回到母亲坟前。最后一次回到母亲坟前时,他在星星的微光中,发现有个人在母亲的坟前哭泣,哭得十分伤心。走近前,发现是傻子元金生。哭好像也会传染,董雷也大哭起来。

后来,是元金生将董雷带下了山。走到家门口时,他们见董清水蹲在家门口抽闷烟。董清水看到他,站起来,冷冷地说:“矮炮仗,你回来了。”董雷沉默,心想逃不过一顿暴打。董清水没有打他,叹了口气说:“饿了吧,锅里还有粥,去吃吧。”董雷回头看了看元金生,元金生在傻笑。董清水说:“让元金生一起进屋吃粥吧。”吃粥的时候,董雷对爷爷说:“爷爷,把元金生留在家里,和我一起住吧。”董清水冷冷地说:“你不嫌弃他?”董雷说:“我们是好朋友。”董清水沉默了,猛地吸了口烟,咳嗽了几声。

董雷是八月十二回到唐镇的。他十八岁那年离开唐镇,七年来,他第一次回家。董雷拖着那个比他人还高的大旅行箱进入唐镇时,吸引了人们惊讶的目光。他留着鸡冠般的头发,还染成红色,戴着墨镜,穿着黑色T恤,下身穿着短裤,露出毛茸茸的短腿。最让人瞩目的,还是他胸前T恤上竖着中指的白色图案。

起初,人们不晓得他是谁,像一个怪物突然闯进了唐镇,使人瞠目结舌。突然有个人惊叫:“这不是董卓的儿子矮炮仗吗?”接着,看热闹的人嘘声一片。不管怎么样,唐镇人还是对他刮目相看。那个惊叫的人,是个屠夫,叫骚牯,就是剥了皮,董雷也认识他,他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黑了些,头发也少了,看上去像深秋的枯草。

当他踏进家门时,八十一岁的董清水颤巍巍地站起来,紧握拐杖的手在颤抖。他瘦得就剩一层皮了,皱巴巴的皮。糊满眼屎的眼睛勉强睁开,声音孱弱:“矮炮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好几回,梦见你死了,没有人给你收尸,野狗在咬你的肉。”

董雷哈哈大笑:“老东西,我怎么会死,又怎么能死,我要死了,谁养你。我真的巴望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没有牵挂了,就不会再想回来了,我就是死在路上,被野狗吃了,也不会想回来。我就想不明白,你的命怎么就那么硬,怎么也死不了。”

董清水笑了,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子说:“矮炮仗,学会说话了,了不得呀,看来是出息了,看你人模狗样的,皮鞋也穿上了。”

董雷说:“老东西,家里有什么吃的,饿了。”

董清水说:“我一天就吃一顿饭,想饿死自己,问题是到了晚上还是会饿得生不如死,还是吃顿晚饭了事。你这不早不晚的回来,那有什么吃的。”

董雷说:“那好吧,我们到饭馆里去吃,我请你好好吃一顿。”

董清水说:“矮炮仗,饭馆吃饭多贵哪,还是我做饭给你吃吧。”

董雷说:“老东西,别啰嗦了,走吧。”

这些年来,唐镇有了变化,原来只有一条镇街的,现在辟出了新的两条街道,新街两旁,都是新楼房,老街变得冷清多了,留在老街上的住户基本上是没什么本事,都是靠种地为生的人。唐镇最热闹的地方,是国道两边,政府机构都在这里,还有宾馆、饭店、歌厅、按摩足浴店等等,都集中在这一带。董雷带着爷爷,走进了门面比较豪华的俞家饭店。找了个敞亮的靠窗的位置坐下,董雷朝吧台懒洋洋地玩手机游戏的中年妇女说:“老板娘,点菜。”中年妇女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看上去像鬼一样。她走过来,将菜单扔在董雷面前的桌面上,冷冰冰地说:“我不是老板娘,是打工的,吃什么,自己看吧。”董雷笑了笑:“对不起,我看走眼了。”董清水嘿嘿一笑:“矮炮仗,你就装吧。”董雷没有理会爷爷,将那本菜单翻来覆去,良久才对站在面前玩手机游戏的中年妇女说:“来个白斩鸡,炒个九门头,当归炖鼋鱼,再炒盘空心菜,蒜蓉炒。”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拿回菜单,将菜单扔在吧台上,进厨房去了。

董清水拿起拐杖,敲了敲董雷的头:“你疯了,点那么多菜,而且都是贵菜,这得花多少钱。”董雷说:“老东西,别把我的头发敲坏了,你知道做这个头要费多少工夫吗?我点什么,你就吃什么好了,啰里啰嗦,看你就没有见过世面。”董清水叹了口气,不说话了。等了快一个小时,菜才上来。动筷子前,董雷说:“老东西,要不要喝点?”董清水说:“你学会喝酒了?”董雷说:“经常喝,没酒的话,我早就疯了。”董清水说:“那就喝点吧,否则浪费了这么多好菜。”董雷要了两瓶啤酒,董清水说不喝啤酒,他就给爷爷要了小瓶装的白酒。

两杯酒下去,董清水话就多了起来,他问孙子:“矮炮仗,你晓得为什么你爹那么恨我吗?”

董雷说:“鬼知道。”

“因为我土匪出身。说起来,也是我的罪过,是我害了你爹。1977年,你爹去参加高考,他考得很好,可是政审没有通过,因为我当过土匪。你爹当年,那一表人才,多神气呀,因为我,他变了个人,脾气也变坏了,成天惹事,打架斗殴,进了多少次拘留所,我都记不清了。他骂我,我都不敢吭气,哪怕是打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是我的罪孽,我要承担。他没打过我,有时在家里生闷气,用头去撞墙,撞得额头稀巴烂,血肉模糊。我心痛,又不晓得和他说什么。说实在话,他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责备他。有一段日子,他到处去贩卖粮食,赚了些钱,脸色也好看多了。这个时候,我对他说,你还是找个老婆吧,没有女人操持,不像个家,况且,你也该给我们董家留个后。他突然暴怒,摔东西,对我破口大骂,说要后代做什么,还要让后代也戴上土匪子孙的帽子?我不敢再说了,我们父子俩就像仇人一样,形同陌路。终于有一天,他领来一个外地女人,那就是你妈,这才有了你。结婚后的两年,他们十分恩爱,家庭也和睦了两年,我以为好日子会继续下去。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就在你妈怀上你后,会冒出个上官秀来,是那个骚狐狸勾引了你爹,如果没有她,你妈也不会死,你妈是活活被气死的。”

“你现在恨我爹吗?”

“不恨,从来没恨过。”

“我恨。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想方设法杀死他。这三年,我也找过他,可是,杳无音讯。他是死是活,我一无所知。”

“你爹离开前,他对你还是很庝爱的,他是鬼迷心窍了。”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对我的好,这个世界上,对我好的人,是我妈,是元金生,你也对我不好,只是你不忍心扔掉我。不过,我还是得感激你,你抚养我长大。老东西,我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赡养你。这些年,我每个月都给你寄生活费,你也该知道我的一片心意。”

“我晓得,我晓得,矮炮仗,虽然你五行不足,可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人。你知道吗,你妈死后,我看到你更加讨厌,想在饭里放上老鼠药,一起死掉,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咳,咳,咳……”

“老东西,你不要再抽烟了,听到你咳嗽,就会觉得你快要死了。”

“早不抽了,早不抽了。”

其实,董清水当土匪的事情,董雷在九岁那年就知道了,因为元金生。有天放学,回家经过骚牯的猪肉铺时,看到他在欺负元金生。上学前,他就交代过元金生,不要到处乱跑,等他回家一起玩。元金生还是趁董清水下地劳动,跑了出来。骚牯手上拿着一块肉,笑嘻嘻地对元金生说:“你看,有个姑娘走过来了,你当着她的面脱下裤子,对她说,要和她睡觉,我就把这块肉给你。”元金生眼睛瞪着他手中的猪肉,口水直流。围上来很多人,他们都怂恿元金生去羞辱那个姑娘。元金生经不起猪肉的诱惑,走到那姑娘面前,脱下了裤子。那姑娘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住了脸。众人爆发出邪恶的大笑。骚牯并没有给他那块猪肉,还朝元金生挥舞着剔骨尖刀,吓唬他,赶他走。董雷大怒,对着骚牯破口大骂。骚牯将董雷提起来,扔了出去。董雷落在地上,脑袋磕在鹅卵石街面上,头破血流。元金生见状,撒腿就跑了。元金生叫来了董清水。多年来一直少言寡语,在唐镇夹着尾巴做人的董清水暴怒了。他冲过去,从猪肉案板上操起把尖刀,一下顶在了骚牯的喉头,怒喝道:“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要了你的狗命。你要晓得,老子是当过土匪的人,分分钟可以要你的老命。”骚牯吓得面如土色。有个老人走过来,劝道:“清水,你息怒,息怒,你要是捅了骚牯,阿雷就成孤儿了。”这话击中了董清水内心最柔软的部位。他扔下了刀:“告诉你,骚牯,也告诉你们这些坏了良心的杂种,以后再欺负我孙子和元金生,我就豁出这条老命,杀个片甲不留!”说完,他背起董雷,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元金生傻笑着跟在后面,还不时回头张望。

董雷想起个问题:“老东西,你杀过人吗?”

董清水说:“要杀过人,当年就被枪毙了,哪还有你爹,又怎么会有你。我没有命案,政府才留了我一条命,将我发配到内蒙古劳改了几年。”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胖子。

董雷认识他,是高中同学俞大肚。俞大肚看了他一眼,董雷站起来,叫了声:“大肚——”

俞大肚走过来,怔怔地审视着他。董雷摘掉墨镜,笑眯眯地说:“大肚,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们还同桌过呢。”俞大肚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大笑:“哈哈哈,你不就是那个矮炮仗董雷吗。”董雷说:“对,对,就是我。”俞大肚说:“我靠,你是不是发大财了,这打扮,够洋气的。”董雷说:“财没有,倒是见了些世面。”俞大肚说:“见世面好哇,我窝在唐镇,开这个小饭店,起早贪黑,苦不堪言。”董雷说:“这饭店是你开的?”俞大肚说:“对,对,你们慢慢吃,我要忙了,很快就到晚饭时间了,晚上有人订了几桌,有空我们慢慢聊,对了,你的单我免了。”

尽管如此,董雷走的时候,还是在中年妇女那里付了饭钱。

八月十三,也就是给母亲扫墓的那天,董雷起了个大早。昨夜他很早就睡了,一夜做了很多梦。其中一个梦,他变成了一条小青蛇,在天空飞翔。很多人仰头张望,指着他说,看,看,天上有条小青龙。晴空突然乌云翻滚,雷劈电闪,他和闪电共舞,最后,他也变成了一道闪电,劈在一个匆忙地在雨中奔跑的人身上,那人的身体冒起了黑烟,顷刻间被烧成了焦炭。他还是辨认出了,被闪电劈死的人就是消失已久的父亲董卓。醒来后,想起那个梦,可是他怎么也记不清父亲的脸容了,一片模糊。他怀疑自己就是迎面碰见父亲,也认不出来了。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忧伤。

董清水坐在厅堂里,目光空洞。他起得比董雷早,也许根本就没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待死亡。董雷正要出门,董清水沙哑的声音传来:“你要去哪里?”董雷没有回答他,打开家门,走了出去。唐镇的老街静悄悄的,他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空,天空中仿佛有条小青龙在飞舞,那状态美妙极了,那不是他,他只不过是凡尘中的一个侏儒,梦境和现实大多时候,有天壤之别。他从天空中收回目光,重新审视眼前的道路。他想到了狗佬,摸了摸裤袋里的钱包,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狗佬的家门紧闭。

狗佬的家,也是老屋,他不清楚这栋老屋里是否还住着人。也许狗佬的儿子发财了,在新街的旁边建了新楼,那没有一丝设计感的乡镇新楼。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女人苍老的声音:“谁在敲门?”

董雷说:“是我。”

女人问:“你是谁?”

董雷说:“我是阿雷。”

女人说:“阿雷是谁?”

董雷说:“我是董清水的孙子,阿雷。”

女人笑了:“哦,哦,是矮炮仗呀。”

董雷心里一阵凄凉。

门开了,狗佬的老婆站在他面前,她老了,头发花白,形容枯槁。她笑眯眯地说:“你回来了,很多人说你死在外地了,我不相信。”董雷说:“我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那些曾经说过我死的人,可能早死了。”她说:“没错,我家那个死鬼就说过,他的确死了,去年就死了。”

“啊,狗佬叔死了?”

“是呀,去年夏天死的,七月节的前一天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

“去年那个时候,马上就要过七月节了,我儿子带着媳妇要回来过节,儿媳妇怀孕了,死鬼就要去捉只鼋鱼回家,给儿媳妇炖汤吃,说是什么大补。我劝他,你这把老骨头,关节炎又十分厉害,就不要下水去捉鼋鱼了,实在想要,就到市场上去买,现在什么没有?他倔强地说,市场上的鼋鱼都是养殖的,不经炖,还喂药,吃了对身体不好。他坚持要去捉鼋鱼,我也没有办法。你也知道,他在家里霸道,他是一家之主,我插不上话,喝多了打我也只能忍耐。可能是报应,他这一生捉了太多鼋鱼了,所以必须死在这件事情上。他要去死,我也拦不住。他捉鼋鱼时,摸到了一条毒蛇,被毒蛇咬死了,没到家就死了,死在半路的草丛里,被人发现时,全身发紫,已经断气了。”

“你悲伤吗?”

“悲伤什么,他早该死了,造了那么多的孽,我是信佛的人,知道报应不可避免。他死了也好,我清静了,没有人会朝我动拳头了,也没有人会咒骂我了,我现在天天念佛,过得很舒服。”

董雷沉默。

“你来做什么?”

董雷转身就走了。

她看着董雷矮小的背影说:“矮炮仗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狗佬的死,让董雷头皮发麻,有些后怕。镇上像狗佬这样以捉各种鱼为生的人不多,可也是一种好营生,特别是在物质贫乏的年月。母亲死后,董清水的压力大了,董雷就想到了狗佬。他想学会捉鱼的本事,这样就可以分担爷爷的压力。每个周末,董雷就跟在狗佬后面,去看他怎么捉鱼,特别是捉鼋鱼。狗佬十分讨厌他,见他跟在后面,就会凶暴地赶走他。他曾经跪在狗佬面前,央求狗佬收他为徒。狗佬一脚踢翻了他,气势汹汹地说:“你这个三寸钉矮炮仗,给老子滚远点,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扔到河里淹死。”董雷说:“我会游泳,淹不死我。”狗佬威胁不成,反过来央求他:“我给你跪下,好不好?你就饶了我吧,我见到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三天都没有胃口,吃不下饭。你这样老跟着我,我会被你恶心死的。求求你了,离我远点。”

话说到这个分上,董雷只好远离狗佬,他也是有尊严的,尽管他是个让人厌恶的侏儒。天无绝人之路,狗佬不收他为徒,他就自己摸索,去河岸下的水草丛中找些洞穴,将短手伸到最长度,在洞里摸索。终于有一天,他捉到了一只鼋鱼。一只鼋鱼在那时可以卖二三十块钱,一个星期只要捉到一只鼋鱼,就可以够他一家生活的了。可是,自从第一次捉到鼋鱼后,他就再也没有捉到过鼋鱼了。现在想起那些在洞穴里摸索的日子,真的有些后怕,要是摸到了毒蛇,像狗佬那样死去,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了。

找不到狗佬,鼋鱼还会有吗?他必须买到鼋鱼,炖给阴间的母亲吃,否则,他一生都会觉得对不起深爱他的母亲,他活着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他想到了狗佬老婆的话,现在的鼋鱼都是养殖的。也许市场里就有养殖的鼋鱼卖,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朝菜市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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