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个朋友比我小十来岁，一次拿幼时的经历当笑话讲：那会儿物质匮乏，邻居有个小伙儿闲着没事干，大冬天用自来水搀上糖精、色素，冻成五颜六色的冰棍儿，专门卖给胡同里的孩子们。

小朋友兜里没钱，听说能拿东西换，便回家踅摸。他家从前在琉璃厂开着一爿古玩店，虽经公私合营，总还有些老底子。好一点的东西锁在柜子里，一堆烟嘴儿、扳指之类，就胡乱堆在书桌的抽屉中。

从前人抽烟袋，装烟丝的锅子是铜质的，烟嘴儿多半是玉石的。扳指则是一种形同戒指的实用饰物，是古人拉弓时护指用的，以玉石的居多，也有骨角和瓷质的。

小朋友于是偷拿一两件去换冰棍，一个玉扳指或玉烟嘴儿能换一根儿，吃在嘴里，凉在肚中，美在心上：“没想到废物还有利用价值！”等到改革开放，爹娘要重整旧业，才发现抽屉已空空如也……

好的扳指、烟嘴儿，给个冷食加工厂都不换。可是在“粪土万户侯”的年代，无知小儿用来换一根儿劣质的山寨冰棍，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个笑话让我笑了半天，笑后又不免感慨：价值这东西真难讲，旧小说中常说“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黄金是人见人爱的东西，正常情况下一两黄金可以换来成吨粮食；可是逢到荒年灾月，或身处孤岛、被困围城，一根金条换两个窝窝头，竟也有求之不得的时候！

好在玉石黄金之类的材料自身比较坚牢，不易损毁，时过境迁，价值依旧。最怕那些毁坏了就无法复原的东西。石头硬不硬？我到过几处碑林参观，发现大多数古碑都被拦腰砸断，又拼接起来。试问缘故，无一例外是当年“破四旧”的“硕果”。原来荒谬与愚昧结合，竟能产生出“石破天惊”的力量！而受损的碑碣虽经巧匠弥补，也再难恢复原状。

石头尚且如此，其他材质的就更不在话下。画家黄药眠在“破四旧”的风暴中寝食难安，把多年积攒的画作精品连夜在浴缸里泡成纸浆，冲进马桶——那些画留到今天，哪一张不是价值百万？更令人痛心的是，遭此厄运的，远不止黄先生一位；被毁的文物，又远不止这有数的几十上百件……中华文明在那一刻所遭受的打击，堪称空前。

然而说到底，这些损失还只限于物质的。最难弥补的，是对人及人才的摧残与“浪费”。不由得想起五十年前一个影片，里面有位老教授，在大学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讲“马尾巴的功能”，引得观众哈哈大笑。电影的编剧、导演仅用一个画面、一句台词，就成功“解构”了学术权威的形象。于是请这些人到干校去养猪、割麦，接受“再教育”，也就顺理成章，变得再正当不过。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影片还有下集。有人回忆，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从英国引进三叉戟飞机发动机，因质量问题跟对方展开艰苦谈判。眼看谈判“卡壳”，中方谈判组中忽然出现一位花甲老人。英方专家发现，此人极难对付，因为他对这种尖端发动机的原理“门儿清”，唬不住他。一问姓名，英国首席代表立刻让英方谈判组全体起立，向他致敬。原来这位老人叫吴仲华，正是他，30年前在英国发表了“三元流动通用理论”，从而为现代喷气发动机的发明创制奠定了理论基础。

面对“老师的老师”，随后的谈判十分顺利，协议很快达成。然而英国人不知道，吴仲华是从干校临时调回来的，此前他正在那里养猪。他的那套高深理论，在许多人看来，正无异于“马尾巴的功能”。再往前捯，吴仲华于50年代初归国后，长期因“思想认识问题”靠边站，白白浪费了二十多年光阴！而有着吴仲华同样遭遇的，又不知有多少。

由此看来，一个馋嘴小朋友拿一枚玉石扳指换一根糖精冰棍，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他有所失，毕竟还有所得。何况扳指还在，只不过换个主人而已。小朋友并未将它平白砸碎，还吐上一口唾沫！

反躬自省，离谱的难道不是我们自己吗？我们当年热血上头，群起损毁摧残的，无论是古老文明的珍贵遗产，还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人——其中也包括我们自己的肉体、灵魂、才智、生命……哪一样不比男孩无意间丢弃的扳指、烟嘴儿宝贵万倍？

掰着指头细数损失，已于事无补。认真想想为啥我们在那一刻集体变得连无知小儿都不如，也许还有点儿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