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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生于陌上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马思源  2018年07月31日07:43

出了村子,向南走,有一条河。河水清泠泠地亮,河面不宽,但隔开了南北。三五村落依河而生。为行走方便,河中间架了一座小桥。小桥、流水、人家,一时间有了点江南的味道。多了桥就多了交流的方式,南北从没有隔断过往来。河两岸是大片大片的庄稼,田间陌上,也长满会开花的野草。这边的花开了,香气飘到另一边去,两岸很快弥漫了各种花香。也许经了小桥过去,也许是长了翅膀飞过去。

春风是千手观音,净瓶的杨柳轻轻一拂,陌上的花儿一朵朵一片片从隔年的沉睡中醒来,白的、红的、黄的、紫的、橙的……花瓣摇摆着,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欢声笑语惊醒了两岸整个田野,花儿们也次第开放了起来。到底是南岸的先开,还是北岸的先开,花儿不说,谁都没有注意到。

无数朵花裹挟着春天缓缓而来,秆高的、秆矮的,朵大的、朵小的,把一年的美丽集中在一起来表现,并没有显出臃肿。也有迟到不赶趟儿的,如蒺藜草,裂开了花苞,迟迟不愿意开动。这样的迟其实是来自一类花的善意。蒺藜草比钉子户还固执,它是想用身心的寂静来渗透乡村生活,留住,不愿过早开放从而过早凋谢。它们以为像团花一样抱紧四肢便可拒绝绽放,但打坐哪儿能随见大千,盘腿未必即生菩提;它们以为闭上眼睛不看,就能摒弃花香的诱惑,盛放的欲望就会熄灭。但春风是巧舌如簧的媒婆,早已把盛大的开放描摹得风生水起,蛊惑得这些花儿不几天就丢掉了羞怯,野性起来,疯狂起来,开得阡陌遍地。

能叫上名字的,萱草、紫花地丁、地点梅、风轱辘、蒺藜草、苘麻、牵牛花、七七芽、桃花、杏花……一辈辈传下来,多少辈都这样叫的。有的名字是从《诗经》里走来,摇着木铎游走在阡陌交错里的采诗官,顺便也把这些名字采集了下来;有的是劳作中农人口口相传,一直传到现在。名字往往跟形、色、性状相关。

萱草,又名忘忧草。橙黄,呈喇叭状,形似百合。“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诗经·卫风·伯兮》)女为思而忧,何以解忧,唯有萱草。萱草是一种善解人意的花,它知晓姑娘的心事,用心去安抚她、宽慰她,如邻家大姐的温柔。春风有时异常调皮,鼓起嘴巴一吹,风轱辘便转了起来,黄色的花粉装饰了不远处芨芨草的家。苘麻在身高上有优势,它把花高高地顶在头上,超过一人高。不算苗条的茎配以比男人巴掌还要大的叶子,酷似古时大丈夫。苘麻个子高,秆光滑、直立,可以把下面的空间让给一些灌木和花草,护佑着它们随意生长。苘麻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茎枝有柔软的毛,不小心摸着会沾一手,刺刺扎扎的不舒服;叶圆心形,叶子的边缘有细圆锯齿。苘麻开黄色花,那是一种大气淡定的黄,远远地,看一眼就会心动的黄。苘麻应该算是美男子了。蒴果半球形,像是绿色头盔倒扣在头上。种子尚未成熟时为白色,孩子们伸手钩下来,掰开剥出白色种子,放嘴里咀嚼,一会儿口舌就会发麻。

花香总比其他先抵达。香气从大地腹地出发,拨开枝叶浓密的衬托,越过冬麦子扎成的厚密篱笆,先是如晚间远处的灯火,隐约闪烁,若有似无,不动声色地撩拨你闭上眼睛用鼻子寻找。这个是淡而清的香,那个是有些馥郁的香,还有,是带有醇厚的泥土香味。接着,香气成了活泼的小姑娘,她欢快地跑着、跳着,把野花的秘密、朝露的激情、阳光的明快、夜晚的沉静以及不可胜言的快乐都集聚河两岸的田野里。当所有的花香汇成溪的流、海的浪,你已完全被包围,鼻子和嘴巴都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花香唤醒了穿红着绿的小姑娘,她们提了花篮、把了镰刀,迈着轻盈的脚步嬉笑玩闹着从家里出来,田野是她们的游乐场,野花是她们亲密的玩伴。挖野菜是零活儿,她们的主业是在田野里来一场盛大的鲜花宴会。各种花着了盛装在等待,花和姑娘的脸庞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娇艳。这美沾染了青春的骄傲,有那么点野性恣肆。无非是浪漫的天性在抒发,也无非是挣脱了束缚散发出来的自然之态,狂野而执着、质朴又自然。白色的清纯、桃红的娇羞、大红的热情,花儿和姑娘似乎都是为了装点这个世界而来。大自然的美丽,远离虚幻和虚构,质地细腻且真实。

麦子经过寒冬的蕴积,急急慌慌开始了生发,即使闭紧门缝儿也可以听到小麦的拔节声。最好还是下点雨啊,可以看见密密斜织的雨丝在田地里汇成水流,顺着麦地地垄肆意流淌。得了滋润,植物们光鲜如水一样。野花沾染了雨水的恩泽,水灵灵地招摇起来。女人累了,随意在陌上歇脚,紫色红色各种颜色的花,密拢地展示着美丽,忍不住掐下,花红柳绿编成环,戴头上,映着娇羞的脸庞,香上一整天。

野花儿的体态和香味大概也捎带了爱情的味道。远古时的男人很从容地拿木瓜、梅和芍药示爱,且能如意抱得美人归。时代的发展并不能消释天人合一、亲近自然的浪漫情怀。几千年前的野花,南岸的小伙们田埂上顺手摘了,捧上,跃过小桥,献给对岸可爱的姑娘。花朵一颤一颤,还沾着晶莹的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