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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7期|吴永胜:九大碗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7期 | 吴永胜  2018年07月30日07:32

吴永胜,四川射洪人,1970年出生。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百花园》《小说界》《短篇小说》《南方周末》《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小说月刊》《湖南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近六十万字,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 ,并收入年度选本。已出版短篇集《变脸》。

被三木掏醒时春明正憋着泡尿。他梦见自己在空旷的田野里,着急忙慌要找隐蔽处。田野里路径恍惚却无隐蔽处。似乎看见棵树了,近了才发现那是个人,李老师,仰首向天面如锅底。春明“哎呀”一声坐起来。

三木气咻咻地站在床尾,面前胡乱团着被子。揭了被子你也睡得着呀,起码九点钟了。

春明跳下床,蹦跳到屋角粪桶前唰唰唰尿。星期天睡会儿懒觉不行么?想起梦中的面孔,抖颤下身子。我梦见李老师了。

你梦见他做啥呢?难不成你还想念他么?三木最头疼造句的,难得这会儿能把想念这个词准确用在话语中。他似乎觉察到了,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往地上吐了口痰,探出脚盖住痰用鞋尖蹭。大姑婆死了。痰被蹭开了,泥地上现出团污迹。你爸喊你过去呢。

大姑婆死了?春明一惊。昨天从她槽门过,她在晒太阳还喊了我呢,怎么就死了?抓起衣服往身上套。

早晨幺妈抱娃儿去时喊不应,说都死好久了。

大姑婆早就老迈了,打春明记事起,一直就佝腰驼背没出过工。大人们都要出工的,把自家的娃娃装箩筐里摇篮里,搁大姑婆家阶沿上。正吃奶的娃娃吭吭哇哇了,屙屎拉尿了换尿布。或者是要吃奶,大姑婆走到院屋角上喊,张素英,你女子要吃奶奶了;李清珍,你娃儿要吃奶奶了。喊到的人从地里田里站起来,跑成一溜烟。队里给她记一份工分。

喊我过去做啥呢,我又帮不上忙。春明有些奇怪,嘴里嘀咕。

嘿,赶快收拾好走吧,总归是好事情。三木急不可耐催促。

春明拾起布鞋套在脚上,走进灶屋。灶上铁锅里还有些苞谷糊,懒得拿碗,就着饭勺喝几口。苞谷糊热气早散完了,凉冰冰的比平常稠黏。舀一瓢水冲进锅里,跟在三木后面走出门。

沟道边上有排房子,大姑婆的房子靠道口。阶檐下两根板凳上撑块门板,大姑婆平直躺着。靛青色的老衣老裤宽松得可怖,脸上盖几页黄表纸,鞋底点了七个墨点,下面坐个烧纸瓦盆。院左角燃着堆火,有妇女从屋里进进出出,把床巴遮、篾席和垫床稻草投进去。院中木马上架着截盆口粗的麻柳树,何木匠和徒弟正转动墨斗弹墨线。阶檐口圆柱子上竖卡着根木头,春明爸站在阶檐下,三木爸站在阶檐上,来回扯动大锯,白色的木屑簌簌掉。爸朝春明招手,春明走过去,爸说,莫东跑西跑的,中午在这吃饭。

爸说话语气平淡,让春明有些狐疑。队里有人家修房子打家具娶媳妇嫁女儿,爸去帮忙从来不带春明。临近饭点了若春明还在场所晃荡,爸立马阴沉着脸瞪眼,或者捡个东西就投过来了。爸又说,全队的人都在这吃饭。爸说话的时候,春明看见三木爸朝自己挤了挤眼,咧嘴笑了下,露出一口黄牙。

三木扯扯春明的衣袖,把他往国庆家院子里带。边走边说,大姑婆存了几百斤粮食,这一次收埋她,粮食拿出来全队的人吃。三木咽口唾沫,眼珠灼亮。你不晓得吧,还要杀猪呢。大姑婆养那口猪,快两百斤了哟,也要杀来吃。

还要杀猪?春明有些不相信。生产队家家几乎都养猪,除非得了瘟病,从来没哪家舍得自己杀。猪该出栏了,都捆绑着抬去公社食品站,换回些肉票或者几斤肉。

要杀!我来喊你时都在圈灶了。

春明有些懊恼,自己这懒觉睡得太不合适了。他责怪三木,你当的啥子老庚哦,也不晓得早些来喊我。他和三木同年,认的同年老庚,异姓兄弟。

三木叫屈道,你还怪我呢,我到这边只看了圈灶,就赶紧来叫你了。

国庆家院角用石头支着大灶,烧着劈柴,灶上白烟弥漫。旁边盛满水的黄桶浸泡着蒸笼屉子,有人拿刷把刷洗。院中间,春明妈头笼蓝布帕,把脱过粒的谷物捧进簸箕里簸扬。谷糠扬起来,落在面前垫席上。簸扬过的谷物倒进旁边幺妈的米筛里。幺妈团动米筛,白生生的米粒跳离筛面——有些米已经色如黄蜡。谷子存得太久了。旁边是手磨,国庆妈和三木妈面对面,各用右手把着磨杆推。磨口坐个瓷盆,三木妈左手捏勺子,磨扇转过两圈,就在瓷盆里舀一下投进磨眼。磨墙上濡着乳白色浆汁。

还要做豆腐呢。三木舔了下嘴皮。

国庆家偏房后孩子的声音闹腾得很。转过去是生产队晒坝,坝边上是卫星大地,比晒坝高半人。地角刨了个灶坑,架了五尺大锅,锅沿往上铺床篾席,猪头下脚上侧躺着,颈上豁口还冒着血沫子。

三木责怪春明说,你看嘛,你还怪我呢,要是我不来喊你,肯定能看到杀猪。我来喊你了,杀猪都没赶上看!

杀猪匠吴启和满脸放光,捉只猪后脚用刀割个口子,拿根拇指粗的铁棍,扯直猪腿,从口子喂进去一直往里捅,捅到猪颈了,抽出来换个位置又捅。两边都捅完了,拿根竹管子插进割口,捏着猪脚呼呼往里吹气,边吹边有人拿木杖嘭嘭拍打猪身。捅过的地方一条条鼓起来,直到猪身胀成皮球了,翻转猪身匍在席上,伸两个指头试锅里水温,哆嗦了下冲往灶里填柴的吼。烧得熬天沸地的做啥子?要烫腻毛呢。指点着拍灭了灶里的明火,又往锅里倾倒半桶水,葫芦瓢搅几下,舀瓢水顺猪头往上淋,淋过七八瓢,拈撮猪毛提提,双手掌个铁皮刮子唰唰刮,刮几下浇一瓢水。猪身上的黑毛一道道褪了,现出白生生的猪皮。

这一夜,春明没睡踏实。

最先,白天的经历电影般在脑海里放映。后来,他梦见自己端着黄瓷大碗排队。前面锅里煮肉稀饭翻煮得咕噜咕噜响。掌勺的绍保舀一勺倒在碗里,红红白白香气扑鼻,红的辣椒橘皮,白的萝卜米肉。只是瓷碗太烫手,得撩起衣角垫在碗底。

有一阵,春明梦见大姑婆突然坐起来,揭开覆盖住脸的黄表纸,走到院坝中间看人打造棺木,干瘪的嘴唇嚅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说什么呢?好像是说你们好好帮我做,我请你们吃九大碗。大姑婆脸上青光莹莹,在院里走走停停,走到院角茅坑前,解开蓝布裤子戗腰带旁若无人撒尿。撒过了走到磨豆腐的石磨前看看,走到烧劈柴的大灶前看看,走到放猪肉的条案前,啪啪拍打猪皮,说我养了两年呢。春明突然有些骇怕,他记得大姑婆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能够走动说话呢?激灵一下,醒了。

天光只是微亮。爸和妈都不在,昨晚就吩咐了,大姑婆今天上午落葬,一早就得去帮忙。春明光着身子跳下床,透过窗洞往沟下看,沟下灯火大亮,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穿好衣服走进灶屋,喝了半碗苞谷糊,背起书包出了门。

走到三木家屋后,只喊了一声三木就出来了。昨晚就约好的,要先去看看席桌做得咋样了再上学。

三木说,我昨晚一直都迷迷糊糊没有睡着呢。

我也是。春明本想说还梦见了大姑婆,想想忍住了。

三木吸溜下鼻涕,问,你吃早饭没有?

凉冰冰的,只吃了半碗。

我一口也没吃。三木得意地拍拍肚子,我才不吃呢,我得把肚子留出来,中午敞开来吃九大碗。

春明就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留出肚皮呢。摸一摸肚皮,感觉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占下多少空间,立刻释然了。

在堰坎上碰到了本春。本春是四队的。

这么早,你就读书去?三木问。

本春脸上现出讨好的神色。听说你们队上要摆席桌么,我想去看看。

三木鼻子里哼一声,你是四队的,我们三队摆席桌,你看也白看。

本春有些垂头丧气。他咕哝说,其实,我爷爷也快死了。

哈,你爷爷死了有猪杀么?

没有。本春摇摇头。

有几百斤谷子做白米饭么?

没有。本春有些悲伤忸怩,脚尖在地上徒劳地蹭着。

那你爷爷凭什么死呢?没有猪肉没有米饭那不白死了么?我们大姑婆不但存了几百斤谷子,还养了头二百斤的肥猪,还有三只鸡四只鸭。三木一边说,一边响亮地咂嘴皮。大姑婆所有的家具,包括房檩子檐柱子都折变成钱了,除了用在安埋上,其他的都用来办席桌。这样一个大姑婆,你们四队没有。不但你们四队没有,我敢说,除了我们三队,其他任何一个生产队也没有!三木豪迈地总结。所以你们是吃不成九大碗的,只能死气白眼看看。

她不就是个孤老婆子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姑婆,你们三队的人,都管她叫大姑婆。本春受不了三木的奚落,顶撞说道。

是的,整个三队的人都管她叫大姑婆。春明三木那样叫,春明爸妈和三木爸妈也那样叫。这叫法显得辈份有些乱,但谁也没有认真理论过,都叫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本春的话惹恼了三木和春明。你敢这么说?那你看都看不成!春明挡在本春前面。孤老婆子咋的了?要不是她我们能吃上席桌么?吃得上九大碗么?你滚进学校去吧,席桌你休想看了。

本春后悔自己的冒失了。低声下气哀求说,我只是去看看,看不少一样呀,我给你们背书包。伸手去够三木书包带子。

三木一巴掌拍开。我们的书包自己背得动!三木把我们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他早先一步把春明的意愿表达了。

本春垂头丧气,往旁边让了一步。三木和春明走过他身边时,他突然说,其实你们也不晓得啥子叫九大碗吧。

春明和三木有些猝不及防。他们真不知道什么叫九大碗。

本春说,我是晓得的。我全部都晓得。

你又没吃过你会晓得?春明鼻子里嗤一声。

我是没有吃过。可是我却晓得。本春昂着头。我爷爷是个厨子,以前在县城里帮过饭馆呢。你们让我去看,我一样一样说给你们。

你吹牛的吧。

我吹牛了就死我爷爷。

你爷爷本来就要死了。赌这咒不算。

他是要死,但他现在不得死。我如果吹牛了,他今天就死,现在就死。本春发誓说。想想又补充说,我再给你们两个小钢炮。

春明看看三木,三木也正看他,都有些心动了。本春爷爷过七十岁生日时,买回一盘鞭炮,中间有几十个包裹红纸的大鞭炮,个大声响大,如同小钢炮。本春扯下来几个,还因此挨了顿暴打。他总在上学放学路上拿出来炫耀,却摸都不让春明他们摸。三木说,你得给我们六个。

不行!本春断然拒绝了。犹豫一下,又说,我最多给你们四个。

小钢炮从本春书包里转移到春明和三木手里。春明捏着小钢炮说,我要给李老师灶膛里扔一个,轰一声炸了吓死他!上个星期五,因为在河沟摸鱼被李老师捉了,春明和三木都挨过打。他把小钢炮揣进书包里。

本春一边走一边解说,九大碗有个顺口溜,叫“品鸡鱼扣酥籴跎,海带凉菜虾米汤”。

春明觉得太绕了,不明白。

品是品碗,鸡是芋儿鸡,鱼是糖醋鱼,扣是蒸肘子肉,酥是水酥肉,籴是粉蒸肉,跎是跎子肉,海带是海带或者笋子,凉菜是粉条木耳豆芽菜,虾米汤是酥肉渣加虾米葱姜醋做的。合起来就是九大碗。

本春说得油香四溢,春明和三木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还有这样繁复的吃法,一直以为九大碗就是九个大碗都装大肉呢。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本春在他们眼里立刻高大起来。想想就在今天中午,就在几节课后,即将亲自面对那些繁复的菜品,都欢喜不已。

大姑婆院里,大人们正往棺木上捆绑抬杠,新折的柏树枝杈气味浓郁,却被旁边国庆家蒸菜的香味和将熟未熟的米饭香味盖住了。

国庆家院中已经摆开十来张桌子。靠灶台的三张桌子有人在忙碌。左边桌上切开的青头萝卜堆积如山,中间桌子二队那声如鸭嗓的男人正操刀切肉,面前两个大瓷盆,装着切成丝的瘦肉,切成片的肥肉。几个孩子围在桌前,鸭公嗓一边切肉,一边哑着嗓驱赶孩子,围起做哪样哦,生肉,围起来也吃不得。孩子们哄笑散开,一会儿又重新聚拢。右边桌子,幺妈和三木妈正剥葱剁蒜。

本春走近鸭公噪,喊一声杨三表叔。鸭公嗓唔一声应了,切肉的刀并不停顿。

本春把嘴抵近春明耳朵,说,晓得不,这个杨三表叔是我爷爷徒弟呢。我爷爷说,他学得一点都不好。

春明心里说,能做九大碗,肯定够好的了。但他没有回本春话,他的心思被灶台吸引住了。

灶台共有三口锅台。中间锅台架蒸笼屉子,左边锅台蹾大黄桶——大黄桶本是储粮用的,现在用来蒸米饭。另一口锅里浸泡成捆的粉条。中间和左边的灶洞都呼呼地燃着劈柴。蒸笼屉子和大黄桶白汽蒸腾。围灶台站几个孩子,都鼻孔大张吸溜蒸腾的热气,热气撞在脸上立刻被吸进肚子。

天光大亮,不得不去学校了。那些不用上学的孩子得意洋洋,好像那席桌他们理所当然要占先了。三木忍不住捉住一个,在屁股上掐一把,那孩子呦呦叫唤,三木妈一葱头掷过来,三木赶紧跑了。

走在路上,本春一边勾头走路,红色的书包口袋噼啪有声拍打屁股,一边摇晃脑袋老成地说,这不是有资格的九大碗。没有海带丝没有豆芽,没有笋子也没有鱼。

是九大碗。还不止装九个大碗。春明肯定地说,你只是吃不成,才故意说的。就像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

我吃不吃得成它也不是有资格的九大碗。你听我给你数,品鸡鱼扣酥籴跎,海带凉菜……本春摊开手掌,手指随报数弯曲。不等他说完,三木扑上去叉住本春的脖子用力搡一把。

是九大碗。

本春拉拉书包带子,好好好,是九大碗。舔了下嘴皮,又说,是真的九大碗,是有资格的九大碗,好不。

三木不理会本春了,他搂住春明肩膀说,我们坐一桌哈。

春明点点头。

三木又说,千万不能跟二瞎子坐一桌。二瞎子是他二叔绍富的绰号,一双眯缝小眼总糊了黄色眼眵,视力不好,扯稗草常扯到稻秧,割韭菜割了麦苗。有个典故全队妇孺皆知——某一回吃酒席,上蒸烧白了,挑菜筷子本来该从上往下,他却筷子横插。一桌八人,十六块烧白,他一筷子就穿插一半,放碗里边吃边说,哎呀,瞎迷日眼羞死先人了哦,难怪筷子上重重的哦。

春明也不想跟妈坐。妈规矩大,总教春明说不要肚里总装个饿痨鬼,得像大人们一样,挑菜前要说请,挑菜时不能在碗里扒拉,不能挑过河菜,不能站起来……最怕和她坐一条凳,不说春明也不看春明,只是背后伸手过来拧春明屁股。在外吃饭和妈坐一条凳子,春明的屁股蛋子总会有些青紫。

三年级的语文数学都是李老师一个人上。上午四节,下午三节。第一节课还没上完全班都知道了,就在昨天早晨,三队死了个孤老婆子,留下了几百斤谷子,一口猪三只鸡四只鸭。三队的人从昨天中午家家闭灶熄火,已经吃了两顿肉稀饭了。而且,就在中午,就在几节课后,还要摆九大碗。九大碗呀。其他队的同学下课后立刻围住春明和三木,听春明和三木讲昨天敞开供应的肉稀饭,和即将铺展开来的九大碗。有的同学啧啧有声,有的一脸惆怅,遗憾自己生产队没有个能留下几百斤谷子和一口猪三只鸡四只鸭的孤老婆子。

第四节课,李老师教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老师正在黑板上写这首诗,三木笑了,三木把嘴凑到春明耳朵边,说,乱球说哦,酒肉怎么会是臭的呢?酒肉肯定永远都是香的,而且香得粘鼻子。

春明鼻头前立刻萦绕着蒸屉那浓浓白汽散发出的香味,他吃吃笑出声来。偏过脑袋朝向大姑婆家的方向,透过木条窗槛,他似乎看到大姑婆家的上空,异香扑鼻的白汽凝聚成束直刺天穹。繁复的盘碗正陆续上桌,品碗蒸肉芋儿鸡,烧白龙眼酱肉丝……

啪,头上突然火辣辣痛。李老师站在桌前,斑竹条指向鼻子。你们交头接耳做啥子?说!

春明摸着挨打的地方,看着斑驳的课桌不知道怎么回答。

啪,斑竹条子抽在了三木身上。三木龇牙咧嘴,两手环抱着去抚摸挨打的肩膀,嘴里咝咝有声却不回话。

有同学举报说,他们生产队死了个孤老婆子,留下几百斤谷子一口猪三只鸡四只鸭,他们生产队今天中午办九大碗,他们是想吃九大碗呢。

李老师啪啪补了春明和三木各一斑竹条。你们就晓得吃!死了人该伤心晓得不?再交头接耳嬉皮笑脸我让你们留下来,让你们吃不成!

李老师已经转身要走开了,本春突然举起手站起来,报告李老师,他们包里装有小钢炮,说是要往你灶膛里丢!

春明攥着的铅笔几乎被掐断了。铅笔尖刺进手心也不觉痛,恨不得扑过去往本春脸上啃一口。

李老师折转身,斑竹条子啪啪拍在课桌上。滚出去,滚到外面站着!李老师挥动斑竹条子,把春明和三木驱赶出教室。

站在教室外,往三队的方向看,能看到出殡的人已经完成了落葬的程序,新垒的土堆前燃着火,三三两两的人肩扛着抬杠锄头往坡下走。三木用指尖一边抠挠墙皮一边低声说,可能在摆席了。他翕动鼻子,好像有磅礴的肉香扑了进去。

春明说,我们坚决不能承认!

三木点了点头。耳朵里全是盘碗清脆撩人的碰撞声。

下课了,同学陆续从教室里跑出来,本春洋洋得意走在中间,边跳边跑。春明和三木想走,却被吼住了。李老师拿斑竹条子敲打着裤腿说,你两个进来。

同学走完了。

李老师摇摆着头,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们都读几年书了。神龛子供的牌位上,还明明白白写着“天地君亲师”呢。嘿,你们倒好,还想拿小钢炮炸老师!我都懒得打你们了,说清楚,咋回事?

春明说,是本春编的,我们没说。

李老师把头转向三木。

三木勾着头,声音低不可闻。是本春编的,我们没说。

李老师摊开手掌,红色的小钢炮排在掌心。我相信本春没有编假话。说不清楚,九大碗你们吃不成,九小碗也吃不成!

没完成作业,下河洗澡或沟里摸鱼被逮住,都曾经被留下饿一顿,都忍受住了。但这次如何忍得住?春明咬着嘴皮,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三木脸涨红了,突然抬起头,指指春明说,是他说的,他说要给你灶膛里扔一个小钢炮,轰一声炸了吓死你!三木表情果决,声音很大。我保证啥都没说,我一个字都没有说,你可以问本春,让他做证!

春明脑袋里轰一声炸响,不是说好的坚决不承认么,还老庚呢,怎么立马就变卦了?他看向三木,三木却没有看他,脸坚决地朝着李老师。

李老师点点头,抬起斑竹条指指三木,说,你可以走了。三木转身就跑,比一只兔子还快。春明瞄着李老师手里的斑竹条子,以为会立刻落下来。但没有。李老师把斑竹条子放到教台上,一边朝教室门走,一边说,你留下来,好好反省下。

春明忍不住大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啥子老庚哦!鸡巴老庚!狗日的才愿意跟你打老庚!他扑向教室门。我要回去!我不读书了!

李老师已经站在教室外,背朝着门,手里拽着门扣子。猛一拽门扣子,门和门框碰在一起。突然听到春明一声惨叫,回头,他看见门缝夹着春明的手指,都扭曲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