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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以小博大,书写更广阔复杂的社会生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清华  2018年07月27日13:59

王占黑

青年并不意味着一定就是稚嫩,青年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代际经验的诞生,一种新的写作的诞生,新势力的粉墨登台。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期待。所以我不主张以长辈的身份,以成熟者的身份来看待年轻人的写作。从浪漫主义文学开始,年轻人便成为了真正的文学的主体,大多数诗人在30岁以前就完成了写作;现代主义也是,兰波17岁基本上就把最重要的作品写出来了,20岁已经完成了自己,海子也是这样。所以对90后我也抱有一个非常高的、正面的期待。

通常我们会有一个印象,这些年来,年轻人的写作都存在着过于个体化的问题,除了写自己个人的那点事儿,没别的。我给创作班的研究生的第一堂课,主要内容就是跟同学们谈,把你自己那点东西收起来,从今天开始要学习虚构,学习去写别人的生活。当然写作是不可能排除个人经验的,但自觉地将个人经验与公共经验结合和接通,才是写作的正途。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占黑的小说刚好是我所期待的,完全没有校园生活的场景。她写的生活是略带灰色的,人物是三教九流的,语言是略显粗蛮的,风格是非常有现实感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有一点点蛮性、原始性。这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写自己的那点事儿相对是容易的,但是模仿他人的生活,以小博大,书写更广阔复杂的社会生活是相对难的,但她却是像我们过去所喜欢的许多作家一样,一出手就是对某一个社群、某一种生活样态和经验形态的全景式的模仿和呈现,这个很重要。

我看到张新颖教授在王占黑的小说集《空响炮》序言中,非常审慎地对她的小说进行了肯定,他还特别提醒,不要简单地将之理解为所谓的“底层文学”,而是要看作一个更加广阔的、富有现实性的和“实感经验”的叙述,这个我也赞同。但我感觉王占黑的写作,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个人话语的一种刻意的颠覆和胀破,她回避使用一种常见的个人式腔调,而在模仿社会各个阶层的、复杂经验世界当中的各种杂语,杂语构成了她小说的基本语言。戏剧性的语言一定是杂语的,它代表各种角色,它人物的语言都是角色化的,符合其不同身份,甚至有很多野性的语言,也在叙事的空间里穿插回荡,这是非常成熟的一种取向。

另外,在自觉使用杂语的基础上,我同时又认为她也初步形成了一种“自己的腔调”,这同样很重要。一个好的小说家,通常是靠语言来吸引人,靠语言来取胜、靠语言来立足的,王占黑的小说逐步形成了一种既具有方言意味,同时又充满融合性以及社会信息承载力的、非流行性的、富有节奏与质感的语言。我个人对上海和嘉兴一带的方言不很熟悉,但因为碰巧刚刚去了一趟上海和嘉兴,现在读她的小说一下就和我刚刚听到这些语调之间建立了联系。这也是非常好的一个特点。就像一个好的歌手、演员都有自己的声调、声线一样,别人是无法取代的。好的写作者一开始就应学会养成自己的某种腔调,这对于其写作是至关重要的。

从几篇小说来看,总体上我认为王占黑的写法是属于“人物本位”的一种写法,不是以故事为本位。故事本位的写作比较客观,注重戏剧性的架构,但初学者是较难掌握的,初学者一般会使用人物本位的叙述,进入人物的心理当中,铺展推进一个故事。王占黑的小说便是循着人物的性格逻辑、身份、视角、经验来介入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里面,然后展开这个人物的命运,推动故事进展。第一篇《空响炮》格局比较大,也很讲究谋篇。大年三十除夕夜,放炮仗作为中国人非常重要的传统,但是城市又是禁止放炮的,于是人间的沧桑、悲欢离合与亲情聚散,都在这一时刻生发出许多的感慨和意义。她将不同处境中的人物放在这样一个节点上,展开对他们内心与生活的描述,这个结构是串珠、折扇或者套娃式的,立意当然是非常好的,问题在于作者有一点点贪大,人物略显多了一点,有的便粗糙匆忙了一些。

我个人觉得写的最好的一篇,是《美芬的小世界》。这个小说并无惊人的波澜,但它对于一个中年女性的处境,她的心理状态,她生活中的各种忧惧、烦恼、向往和憧憬,心理活动的方方面面都描写得非常精细传神。这是一篇非常见笔力、见笔法、见写作机理和写作精髓的小说,可以说有几分成熟的气质。

张新颖的序中提到了一个词,即“分镜式呈现”,认为小说故事是通过一个个的场景,一个个镜头来呈现的,这个说法也是准确的。王占黑确实善于描写各种场景,并将这些场景内心化了。总体上可以说,初步体现了一个有写作自觉的青年作家的成熟度,甚至是有一点点小小的从容不迫,这些都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期待的话,就是说希望她写作的抱负再大一点,现在还是从世俗经验到世俗经验的一种处理方式,但是放眼世界文学和当代文学广阔的写作实践,我希望像这个年纪,还不要满足于这样的客观性的、描摹性的一种写作,还要力图能够使自己相对丰富的经验,以及比较出色的观察能力和体验能力,获得一个更加能够发酵和升华的角度。作者曾在复旦读书,大学生活的影响也会渐渐的起作用,写作的抱负会逐渐大起来,处理的方式也可以再复杂些。我认为她有可能在经验再次发酵之后,其处理方式能够跃出客观经验本身,找到更能够通向复杂与精微的艺术境界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