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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一无二都冰如

来源:北京青年报 | 群姗  2018年07月27日09:30

《长恨歌诗画》 都冰如 绘 人民美术出版社 1959年10月初版 五十开 散页函装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十

图六

图五

图四

图九

图八

图七

都冰如(1903—1987)

大约十年前,我从谢其章的《漫画漫话》中了解到都冰如的一些简况并对其大感兴趣,此后便开始注意搜集有关他的资料。然而或许是时运未逮罢,多年下来,成绩却极差,除了他所插图的《岭南春》和《雪白的哈达》之外,直到近期才辗转淘得一册《长恨歌诗画》,虽为卡片式选页,但究竟可以借管窥豹,况且此乃其签赠他人之本,到底亦可弥补些许缺憾了。

白乐天的诗,我最喜读《长恨歌》,因此也最爱看《长恨歌》的画本。这方面,仅现当代的优秀作品便很不少,比如李毅士的《长恨歌画意》、戴敦邦的《新绘长恨歌》、于水和吴声的《长恨歌诗意图》、孟庆江的《长恨歌五十七图》、杨永青的《绘图白居易〈长恨歌〉》等等,而《长恨歌诗画》也自有其独胜处。

首先让人为之眼亮的,乃是其独特的“有意味的形式”。中国的连环画发展到上世纪后半叶的时候,表现技法已渐趋丰富成熟,但同时其形制因素也相对形成了定式,即:在每幅画面的框线之下或左右,安排一段铅字排印的文字脚本,与图画互动,共同完成故事的叙述。而《长恨歌诗画》却一反常态,其文字脚本直接使用了白乐天的诗句,而且偏要安顿在框线之内,其所据空间,或左或右,或上或下,乃至居中,被画家随意搬挪调用,而观画者不仅不感到生硬,反倒觉得有一种和谐自然之美溢纸而出。不止如此,画面中的文字已非排印的铅字。照我这不懂书法的人看来,都冰如的字除第三幅(图一)和第七幅(图二)之外,其余均在隶楷之间,当属魏碑体,其势朴茂古厚、大巧若拙、率真硬朗、气度高华,大可与一代书家争席,倘若不是对《爨宝子碑》的临摹和书写已达炉火纯青,并对其笔意心领神会的人,是断断不能为之的。

复观其字的载体,或是画面有意留出的空间,犹如文人字画题款之优雅(图一、三);或是别具匠心设计的山石,直追摩崖石刻的高古(图四、五、六、七、八);或是似断还连的书格,造成金石闲章的韵味(图九、十);或径书于悠悠古碑,似镌刻般方峻果断(图二)。书法、摩崖、金石、碑刻之属,自是传统意义上有闲阶层的雅艺术,而连环画在不少人眼中无疑当属“俗艺术”。都冰如先生将书法、摩崖、金石、碑刻自然而然融入连环画之中,并作为画面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元素,倒不妨径视之为一种“引雅入俗”的独特形式。这形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端的是中国作风、中国气派。

其次是独特的绘画风格,很难将《长恨歌诗画》的画风归类。比如第一幅 (图九),李杨二人相拥而行,表现人物服饰的线条秀丽潇洒,像极了宫廷画笔法,而背景中远处的琼楼玉宇,近处的花艳参差等各类物什,看起来又颇类剪纸、木刻或年画的技法;又如第五幅(图三),“相顾泪沾衣”的君臣及侍卫,均颇具套色版画韵味,而山上的古亭、枯丫和大片留白处的书法,尤其是半空中若隐若现的浮云,却又酷肖文人的水墨。类似的例子,几乎在所有选页中均可拈出一二。如此看似很随意的连缀,既接通了文人画、宫廷画和民间画的气脉,又丝毫不露斧凿痕迹,无古无今,风格别具,正是画家的戛戛独造。

值得提到的,还有其特具深心的构思。以我的经见,画《长恨歌》者大多以人物为主,比如李毅士、戴敦邦、孟庆江等便都是。我想这原因的一半,与原诗和连环画的叙事性质有关,另一半则似乎取决于画家对读者欣赏水平的预判。然而都冰如独辟蹊径,以大量风景(环境)的描绘为主来完成故事的叙述,《长恨歌诗画》选页中泰半是见景不见人的画面。比如第二幅(图四),画面只给出远山近树掩映中的富丽堂皇的骊宫,然而读者仍可凭借对原诗的理解,想象得到深宫中舞影婆娑、箫鼓喧阗的热闹。第三幅(图一),皇上贵妃仓皇出走,千乘万骑,人喊马嘶,一时间乱作一团,可是却只在城墙下画了几面旗帜、数件兵器,便胜却人马无算。第七、八两幅(图二、七),落叶满阶红不扫,翡翠衾寒谁与共,一派寂寥,画家未肯轻费一笔,却更显画外见人的功夫之妙。

关于本书的作者都冰如,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都冰如乃浙江海宁人,字能,别署九五客,据说是因在一次劳动时不慎压断半根手指,以九根半手指谋艺而名之。他生于1903年,卒于1987年,论声望与丰子恺、万籁鸣、钱君匋齐名。都冰如曾多年研习于美术专业学校,有《刺绣图案》和《十字图案》两著问世,也曾为《东方杂志·五卅事件临时增刊》设计封面。毕业后进商务印书馆从事书籍装帧和广告设计,研究出十数种美术字并率先运用于书装和广告,受邀为小学初级学生用《开明常识课本》绘制了大量插图,后转任香港《东方画报》《健与力》杂志美编。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随馆迁入重庆任教,其间饱读诗书,潜心研究民间美术与绘画、书法、篆刻的通融调和,又创作不辍,其最初的《长恨歌》便是在这一时期完成,并受到刘海粟、徐悲鸿、潘天寿和沈钧儒、柳亚子、郭沫若等人推重。1949年后转入上海任教,探索和创作的文化激情却不曾迁转,哪怕是受到屈辱和批判,亦不改初心。别的不论,我相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对都冰如的年画、宣传画、插图等等,应稍有记忆,至少会看过六十本一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每册封面上那漂亮的红色图章,便是他的手腕。据说,都先生创作态度极其严谨,终其一生追求完美,《长恨歌》的绘制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历经近半个世纪,七易其稿,直到精力耗费殆尽才废笔驾鹤西去。

反复阅读《长恨歌诗画》,越发能够感到都冰如先生的深邃和广阔。深邃,是说他具备极高的文化素养、美学修养和绘画技巧;广阔,乃指其广泛吸纳各种艺术门类优长的眼光和开放胸怀。正因如此,他才能够独创出融诗词、书画、金石于一体的杰作。这又使我联想到当下的境况,所谓的大师正被一批批制造出来,真正的大师却一个个归入道山,而我们却犹如患了失忆症一般,对那些真正的大师缺乏足够的敬意。

我淘得的这册《长恨歌诗画》,乃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的五十开初版本,印数五千册。“编者按”云:“这一套‘长恨歌诗画’是作者都冰如近年创作的。原作有卅八幅,现在选辑了其中较好的十幅,介绍给读者。”说得分明,这不是四十年代的初作而是“近年”创作的选页,选量不足三分之一,况且这“较好的”也只是编者的眼光。这使我在既感且憾的同时,又生出一个想法:在多家出版社竞相再版旧本连环画的现在,倘有一家出版社能够站出来,将有关《长恨歌诗画》的文字和图画资料,包括图画的历次演变情况,细加整理出版,那既是佳惠书林的大好事,也该是对都冰如先生最好的纪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