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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 

来源:文学报 | 朱天心  2018年07月27日07:38

《漫游者》收录作家朱天心写于父亲去世前后的五篇小说,外加一篇散文《〈华太平家传〉的作者与我》。这是一本与死亡交谈的书,父亲的离去直接启动了她的这些作品书写,女儿的悲伤化成一场不断岔路、思维与现实无重力的游荡:出走地中海沿岸的奇异迷途之旅,建造梦中天堂般的市镇,踏寻电影里小叮当的银河铁道,掉落岛屿童年记忆的洞窟,陪父亲修剪玫瑰……五篇小说如节奏起伏的乐章,一场闪回跳跃的梦,连成稠密的长篇结构。朱天心在地理行旅与历史洪荒、岛屿记忆与梦境、小说与散文的边界漫游,将想象力与哲学思辨融汇其中。本版节选自其中《五月的蓝色月亮》。

1

每每飞机起飞的时候,

不管是出国或在返家旅途的异国机场,你凭窗看着舱外阳光下疾风中,

颤栗栗的管它什么草,

无可比拟地,

打心底羡慕它,

羡慕它可以不用离开地面,

一辈子。

简直想不透,没有战乱的年代,它什么时候偷偷暴长成这样巨大,咬噬着你,不吞掉,也不松口,仿佛一只玩弄蜥蜴的健康“冷酷”的猫(依动物学家劳伦斯的说法,它只是正常愉悦地进食用餐,与冷血残酷毫不相干)。

愉悦地进食……一定也有人这么觉得。一九九一年,英国《卫报周刊》访问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死亡?”冯内古特答:“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坠机身亡。”

你并非一直都是如此畏死之辈。没有太多年前,在一次感情极度失意的情况下,你也曾主动选择以结束生命来面对死亡(自然,结束生命与面对死亡在你看来全然是两码子事)。你真佩服当时何等的勇气,甚至连一般人值此之际必然耽溺于选择那样的自杀方式、那样凄美的向人世告别的手势,你也并不穷究。

耽搁你的是数日之后的统一发票开奖,你好想知道可不可能这次就中了两百万元头奖。

开奖当天,你的感情对象约你见面,他瘦了一圈地告诉你,他决定放弃别人而选择你,非常温和地看着你,瞳孔猫似的放得大大的,大概也发觉你瘦了一圈。你呆呆的,无法有任何反应,一只刚从猫口逃生的蜥蜴。

刚逃过一劫的蜥蜴确实就是这么样,呆呆的,惊魂甫定,或其实继续诈死。秋天的时候,你一定要从家里的猫口抢救下几只蜥蜴。它们被叼返家时多半是活的,你赶忙撒些猫粮饼干让猫松口。有时蜥蜴还是被咬伤了,你便替它撒一些速备粉,把它带到附近山壁去放生。

蜥蜴长得好聪明相,灵长类似的精致美丽,想必同样灵活的手指脚掌,黑猩猩一样敢与你对视的双眼在思考,思考着要不要狠狠咬你一记以便逃亡,或暂享受你手心的温暖。面临死亡,能想的其实不多。放生过好多蜥蜴的山壁枯木干上留着隐隐一道白色的速备粉,一场秋雨,便洗刷干净。

面临死亡,真的能想的其实不多吗?

你真希望也能发自内心地大喊出声:我希望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坠机身亡。

只因为生命太太太脆弱了?好难呵护?于是索性玉石俱焚?

2

没有战乱的年代,医学科学最发达的时代,你身畔的友人至亲平安无恙,你那些已不在的亲人都近九十寿终,你哪儿有资格说什么生命太过脆弱太难呵护什么的。

何止太过脆弱,根本连茎一年生的野草也不如……每每飞机起飞的时候,不管是出国或在返家旅途的异国机场,你凭窗看着舱外阳光下疾风中颤栗栗的管它什么草,无可比拟地打心底羡慕它,羡慕它可以不用离开地面,一辈子。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年轻时一次快乐的旅行即将结束时,你在与你自己的家乡有六七小时时差的异国,疲惫而快乐地想着不久就可见到分别月余的心爱的人——随即惊恐涌现,天啊你们真是分别得太远太远了,太远的不是加上转机候机的二十多小时的航程,而是好大一块地表上最古老的大陆、第三大洋、最大的半岛……你将脸颊平贴于地表,感觉它第一千八百多亿次的转动,又假想自己是只擅飞的海东青,展翼于万尺高空的上升气流中,任凭海洋、沙漠、落日缓缓静静从你爪缝下飘移而去。

太远了,你害怕全球性的核战爆发,关于现代文明的所有一切全都毁去(虽然在某些时空里,这曾是你所期盼),你没有飞机可搭,没有轮船可渡,甚至不再有会破坏臭氧层的四轮机械可载送你,你得全凭自己——信用卡、货币也不再具意义——你得全凭自己的肉身、双脚、执念地往日出处走去。那时候,不再有东方、西方,你得学习以日出日落或那朔风吹起处辨认方向。你的计时器终将电力耗尽,你必须牢牢记住日落几次或候鸟如鹤已几度南飞,因为鸢、燕是经年留在南方哪儿都不去的。如果你择地中海北岸走的话,你得先走出这四周有崇山峻岭围绕的古内陆湖区,并不难,只消找到唯一的峡谷,海神波塞冬某次震怒所造成的大地裂缝,穿奥林帕斯山,小心别遇着狮子或吉卜赛人,顺利的话,日落七次后,你进入色雷斯平原,南端临海处初极狭,是进入亚细亚洲最短距离的橫渡处。你想办法回忆那渡轮渡你的时间,也许一小时,也许更多,不知是那船速太慢、或海面平静到几乎不觉船行,海风微微,顿时神思飞远,直到对岸港口的霓虹灯倒映在波光流离的海面。谁会知道日后你必须再渡一次,全凭己力,不管多久,多远,你不会游泳,也没有那造米诺斯皇宫工匠的巧艺可以为自己装上蜡凝羽翼以飞越海峡。你放弃从那儿入亚细亚,像史上几场著名战役的大英雄们所做的那样。

3

你顶朔风而上,日出至日落放眼所见全是同样单调的景致,高大成行的白杨树在气温零度的蓝天大太阳下飒飒作响,黄土地与黄脆的秋草一色,有向日葵烟叶棉花田处一定曾有人烟,你不敢片刻分神万里外的亲人,害怕思念引爆而不得见面的事实会当下把你变作白发老人,秋水望穿。

要不是那肯定从遥远北方恒久不歇的朔风简直就要冲瞎你双眼,你会怀疑自己一直在兜圈子走,因为景色不断重复。

没有兜圈子走。你忘了旅程中曾花十几小时车程穿越色雷斯平原?那天清晨五点就起床出发,中途未有停歇的天暗才到海峡至窄的达达尼尔渡口。天完全大亮时,行经一小镇,同车有晨起不及盥沐的便要求得上厕所,你们车泊镇郊,据说厕所卫生状况和间数不佳,所有人上完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你借此漫步至不远处的海边,有非常古老的橄榄树和你认不出的温带树种,一名小学生年纪的男孩前来向你兜售东西,你倾身细看,像二十年前你故乡一样用旧报纸或书页卷作圆锥筒状,里头放了十来颗栗子,因为不很贵,你如数给了他开的价钱,接过栗子,向着充满最多神话的那海洋吃起来。栗子都又苦又涩,并且住了一些安居落户颇久的小甲虫,你不放弃地试了每颗,无一例外。小男孩还在老远那头继续向其他游人推销,你想他一定是平日玩捉迷藏的空当在这附近树下随便捡捡,回家拜托妈妈帮他煮一煮,等熟的同时,把旧作业簿一张张拆下糊作圆筒状,一定是这样,你一厢这么想。

(《漫游者》朱天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

朱天心,作家,祖籍山东临朐,一九五八年生于台湾地区,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主编《三三集刊》,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现专事写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击壤歌》《昨日当我年轻时》《时移事往》《我记得……》《学飞的盟盟》《猎人们》《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等。《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古都》《漫游者》为上世纪末作家关于台湾地区书写的小说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