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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多多:我的2016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多多  2018年07月26日11:04

一直对从古龙村充满了热情和期待。出发,辗转,等待,发现,抵达。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村庄为地标的出发。对于我来说,未知的人和事,时间和空间是那么的模糊和神秘。

2016年4月初,我来到了香格里拉的从古龙村,住进了村民农布家。之所以选择住在农布家,是因为农布的弟弟拉茸诺杰喇嘛是松赞林寺最有名的酥油花艺僧之一。

噶丹•松赞林寺不仅是香格里拉规模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同时在整个藏区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被誉为"小布达拉宫"。集藏地艺术之大成,有"藏族艺术博物馆"之称,其中酥油花更是该寺一绝。

艺僧制作的酥油花

从古龙村地处滇、川、藏三省交界横断山脉深处,各种文化与族群的融合与抵抗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几百年的时间里,生存和生命就像眼前的奶子河水,川流不息。时间犹如松赞林寺的经书被一页一页翻过,买卖、械斗、流血、复仇、原宥写满了这个小村的每一页历史。不同的文化和文明在这里碰撞交融,既推动了社会的前进,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问题和阵痛。由于村庄位于松赞林寺旁,历史上曾为该寺所属,并受该寺庇护。从古龙是康巴藏语,意为圣湖上方山坳中的村庄,其前身是有着“太阳宗”之称的古村落,有着500多年的历史。在漫长的时光中,除了藏族,村中还有汉族、白族、纳西族的工匠、银匠和商人,是滇藏线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和物资集散地。世事变迁,如今村中已全部为康巴藏族,共有农户67家,367人。

康巴指的是康区境内的藏族人。就拉萨而言,康区是遥远蛮荒的边地,是世界上地形地貌最为复杂的高原。康巴人肩宽布阔,剽悍冷峻,脸膛黑红,咄咄逼人,主要生活在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地区,也就是大香格里拉区域,横断山脉赋予了他们坚韧爽朗的性格。信仰藏传佛教,同时也有自然崇拜夹和鬼魂精怪作祟,因此村庄流行占卜、巫术、盟誓,种植青稞,采挖虫草和松茸是当地居民的主要收入。近年来,随着香格里拉旅游业的持续火爆,靠近路边的几户村民已开起了客栈,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生意。香格里拉市的前身是中甸县,2001年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县。其实,我更喜欢中甸这个名字,朴素而实在,随便改名,总给人以急功近利的感觉。

我抵达的时候,已是暮春的香格里拉依然寒冷,夜里气温通常都在零度以下,农布一家为我准备了一间向阳的小屋,木质的屋顶有着吉祥八宝彩绘,地上铺着藏式地毯,屋角还有一只精巧的藏式铁炉,长长的烟囱被埋在半米多厚的土墙里穿了出去。一直感激他们的周到和情义。

同所有村民一样,我的每个清晨也是从酥油茶中开始的。对我而言,能够褒有哪怕是片刻的松弛和宁静,也已足矣。

艺僧在全神贯注地制作酥油花

艺僧展示完成的酥油花

大多数时间,我都呆在寺院里拍摄艺僧们制作酥油花,也帮他们干一些诸如到城里购买颜料、生活用品之类的跑腿活计,同时教拉茸诺杰、扎西尼玛、曲披等几个喜欢汉文化的年轻艺僧认识汉字。这些喇嘛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寺院,有的上过小学一、二年级,有的干脆就没有上过学,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越来越认识到了学习汉字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用一本新华字典教会他们汉语拼音,又给他们每人买了一本字典,整整一个月,除了寺院有法事活动,我每天都会在下午四点开始教他们一个小时的拼音和汉字。我离开的时候,这些极有天赋的喇嘛们已经能用汉字写简短的日记了。

晚上回到小屋,我会燃起炉子,用土陶罐为自己烤上一罐香茶,在暖暖的氛围中,摊开本子,记录下那些让我心动的时刻,记录下那些散碎的故事,以及它们的来历。松赞林寺最大的酥油花展是每年藏历新年的祈福法会,不过我更在乎平日百姓家里举办的各种酥油花仪式,在我眼里,它们才是真正的百姓故事。古老与现代,迷茫与平静,千古传奇与现实的无奈,无论如何,我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表达出真实的藏地。

虽然宗教以追求精神的宁静为终极目标,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笔下的酥油花不是藏地的符号,也不是宗教的符号,而是藏地的命运和存在,它们由日常的琐事构成,我希望能从宗教和神灵的世界里走出来,以平常的心态去表达藏地那些朴素的生命。

7月,随着气温的迅速升高,香格里拉迎来了旅游的季节。我本能地规避着喧闹,于是便回到了昆明,开始写作长篇散文《酥油花》。酥油花构成了书的骨架,而一个个艺僧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历,则构成了书的血肉。藏民族有着自己深厚的宗教和文化传统,在纷繁的卷册中,既有呼风唤雨的传奇人物,也有工匠杂役,农夫牧人,他们的行为与选择,像一颗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在不经意的时刻,从我的文字里脱颖而出。庆幸自己能够与这种庄重瑰丽的艺术相遇,庆幸自己能够把美学目标定位在藏地,透过习俗、宗教和艺术,我感受到了生命彼此之中的成长,珍视,温暖,希望,以及爱 。

9月,伴随着渐冷的秋风和满目血液一样的狼毒花海,我又回到了从古龙村拍摄酥油花和继续写作。粗犷与绚丽,贫瘠与疾病,酥油花制作的历程和艺僧的经历牵动着我。我在这里一直生活到了12月中旬。《酥油花》是一本人物志,也是一本艺术志,手工志。既是艺僧们的生活,也是我的生活。一场心灵的对视,一场色彩的欢宴,与风物和信仰有关。是现实与内心世界的碰撞,是文化习俗与变化的碰撞,是消失与捍卫的碰撞,是内心最后的守望。是我献给从古龙村和艺僧们的礼物,也是我献给自己和时间的礼物。因此,很多文字是无意识的,它们保留了人物、事件本来的样子,我只是写出了命定的安排。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们必然会成为我文字生涯中的盛宴。

在我即将离开从古龙村的前一天,农布家对面的央措奶奶在安详中离世了,家人请松赞林寺的活佛择了吉日,将在三天后举行天葬。天葬,是这里最高贵和体面的葬法。天葬台位于松赞林寺的右前方,也许是冥冥之中受到了神秘的召唤,一大早便有五只神鹰掠过村庄,向着那通往天国的祭台飞去。望着神鹰投下的硕大身影,沉浸在伤痛中的一家人转悲为喜,神鹰的降临预示着央措奶奶是个福慧之人,将有一个美好的归宿。

同他们一样,我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神鹰远去的身影,内心充满了澄明和宁静。这一刻,我是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踩在了泥土与大地上。可以说,在即将过去的一年中,我至少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从古龙村,这段经历赋予了我最宝贵的激情和想象力,我通过藏地重新认识和审视自己。我想,我会一直记得尽力帮助我的农布一家和艺僧们。

我的2016年,尽是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