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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勤:阿瓦提小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勤  2018年07月26日11:02

赵勤和手工艺人交谈

和村民学习割草

和村干部交谈

2016年下半年,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新疆的南部阿瓦提县度过的。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阿瓦提,但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来此距今已经有十二年了,自此以后,这些年,只要有时间我都要来这里住上几天,各处走走,这里总能给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

阿瓦提县地处新疆腹地,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西北边沿,县境南部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刀郎文化著称。刀郎文化是由刀郎人的生存环境和历史空间形成的一种文化形态,主要是原生态的歌舞和独特的生活方式,这让阿瓦提县染上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

在南疆,阿瓦提,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白天村里年轻力壮的人大多都出去劳作了,只剩下老人在墙根歪着晒太阳,面前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夜晚天空由于星星的照耀,分出了不同的层次。

村里那些舞者,酿酒人,烤馕的,养鱼的,种葡萄、棉花、苹果的,放羊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一个小地方,散发着生命与生活的光彩。他们和我们生活不一样,他们也有烦恼,也有痛苦,但他们更怡然自得随遇而安,他们或许不富足,但是他们有清澈的眼睛,或许是真诚,质朴,把生活还原为生活本身。这样的生活,吸引着我,他们只关注阳光,水和空气,只关心粮食和收成。

在阿瓦提,我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人,刀郎老艺人、跳舞的姑娘、弹琴的少年、小商店里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巴扎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花花绿绿的衣饰和布料,热气腾腾的各色小吃,各式各样的纯手工木头做的器具等等,都让我欢喜不已。我是那么喜欢盘腿坐在板床上或者地毯上,听刀郎木卡姆老艺人的弹唱,那些跳舞和歌唱的热烈场面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落泪和高兴……

清早我在村子里散步,看见村西头的李婶在核桃园子里除草,我和她打招呼,她爽朗的笑声很能感染人。我问她核桃今年收成怎么样?她说核桃地是老李家的,不是她家的,她家承包了村里王老板家的鱼塘,她割草是喂鱼呢。

她说鱼要吃草,她在村里到处找草,为了这个事情,前两天还和吾买尔江吵架了。

原来她发现了一片田埂前长了很多芨芨草,就准备割来喂鱼,可是还没有等她的镰刀碰到草上,吾买尔江就已经站在她跟前了,他说这些草是要喂王总家羊的。吾买尔江承包了王总家的羊,他每天都要给羊找草吃。李婶说那我割草也是要喂我家的鱼呢,王总家的羊要吃草,我家的鱼就不要吃草了?吾买尔江汉语说的不利索,他说不过李婶,转身就走了。李婶好不容易发现这些鲜嫩的草,怎么能让吾买尔江给羊吃呢,她看吾买尔江走远了,就接着挥舞起镰刀准备甩开膀子割草,谁知镰刀还没有割下去,几只羊晃晃荡荡围了过来,低头吃起了眼前的青草,原来是吾买尔江看说不过李婶,他去羊圈赶来了羊,李婶掉转身换了方向,继续割草,吾买尔江一看李婶不理他的茬,就去把羊又赶到了李婶眼前。这边李婶一镰刀下去,还没有收回来,咩咩叫的羊就凑到了她跟前了,让她的镰刀不好挥舞起来,她再转个身,又换个方向,刚准备抬起镰刀,吾买尔江赶着羊又拥到了她跟前,羊簇拥着她,让她根本无法割草,她抬头瞪着吾买尔江,吾买尔江一脸得意地看着李婶,李婶只好悻悻然离开这块青草地。

李婶是连说带比划给我讲的这个事情,她说想不通,王总的羊要吃草,难道她家的鱼就不要吃草了,村里的草啥时候成了吾买尔江家的了?

刀郎地区的人们,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一个维吾尔族的农民,六十三岁的刀郎老艺人,打起手鼓喊起木卡姆旁若无人,撕心裂肺,那种叫卡龙琴的声音似裂帛,破空而入,直击你的心脏,让你不由自己地流泪和欢笑……

一个被当地人称作舞王的刀郎老艺人,七十五的农民,跳起刀郎舞可以和年轻人一样比着旋转到最后,当地一个三十八岁的离婚女人喜欢看他跳舞,他到哪里跳,她去那里看,后来有一天他跳完舞下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爱意就这样迸发,内心刹那电闪雷鸣。两人当即去找阿訇念了尼卡,又去领了结婚证……

一名叫古丽·盖娜的女孩,在阿瓦提刀郎部落,为大家表演舞蹈。她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跳舞。有的男人说她跳舞跳得有点“骚”,带着挑逗的意味。古丽·盖娜回应道:“我就是要这么跳,就是要这么笑。” 一个活脱脱的舞者,自信,坦荡,自我,活的率性而又张扬。

这些看似疯狂的举动,其实有他深刻的文化背景,在南疆,在阿瓦提,舞蹈是他们生活一部分,是在他们血液里流动着的魂。这符合他们的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们做的,不过是将他们的真性情,通过舞蹈,展示出来,所以迷人,所以爱恨鲜明。

古丽·盖娜话说:那些刀郎老艺人,吼起来木卡姆是要让人落泪的。可见,那种感染力,是一般艺术难以达到的。即使不懂他们的语言,你也可以从他们的唱腔以及表情中,感受到歌舞的魅力。

阿布都卡德尔讲述,他父亲把一把破旧的卡龙琴挂在树上,上面系着铃铛,风一过来,卡龙琴就响了。这就是大自然弹奏的乐曲,阿布都卡德尔最早的音乐启蒙,源于此。从那以后,卡龙琴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有哀愁或是有高兴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将他拿出来,弹奏一曲,他弹得投入,唱的忘我好像下面有几百个观众在听。

慕萨莱思是这里的人们用土法酿制的葡萄酒,在酿制过程中要烧煮。阿不都热西提每年都要酿制很多慕萨莱思,都会被外面的人早早预定一空,村里人反而喝不上,我问他为什么他酿制的慕萨莱思供不应求,阿不都热西提反复强调“火”是秘诀。他说,柴烧的火软,煤或者燃气的火硬,这对于穆塞莱斯的制作,至关重要。普通意义上,我们理解,火就是可以带来热量,带来温暖,却很少去思考,火与火的不同。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只有那些低下头,关注某一个东西本身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会,才会认识事物本身。

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不管是弹琴还是说话,他们率性而为,完全融入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当中,这样的人,是有魅力的,是象阳光一样,给人温暖与欢乐的。

村里最热闹的事情要数巴扎(赶集)天了。巴扎在各个村里的时间是轮流坐庄的,周一在这个村,周二在那个村……一周时间每个村都会轮一遍,下一周又从头开始。

以前,阿依古丽小的时候,每次爸爸赶着毛驴车,妈妈在后面坐着,她和弟弟两个人或坐或躺在驴车上,车上装些地里产的麦子或是羊什么的,到巴扎上换取其它家里要的东西,那时候毛驴车也是这样晃晃荡荡地去赶巴扎。

那时她和弟弟去巴扎,更多地是玩,吃好吃的。现在爸爸不在了,妈妈又有病,去巴扎更多的是为了生计,为了交易。到底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弟弟买买提也懂事了,阿依古丽在给客人烤蔬菜的时候,买买提就在旁边搭把手,收拾前一拨客人吃剩下的食物、擦洗钎子等,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到处跑着玩了。

毛驴车晃晃荡荡快到上栏杆村时,巴扎上的人还不是很多,他们来的算早。买买提麻利的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先去那里把毛驴车栓在一溜厅子下面——那里是专门栓来赶巴扎的毛驴车的地方。阿依古丽把卖烧烤要用到的碗柜、架子、长条凳都一一摆好,她小心的把洗干净的蔬菜,整齐地摆放在玻璃的碗柜里,以方便客人挑选,买买提也不说话,看着姐姐做这些细致的活计,他去旁边把炉子支了起来,又去捡了点柴草,点上火,把小煤块放在柴草边上来引火。

巴扎上人多了起来,栓毛驴的厅子已经有很多毛驴了,它们挤挤挨挨地,相互嘶叫着,好像人们昨天在那里见面,今天又在这里见面,相互之间打招呼,人是感情动物,毛驴又何尝不是呢!

巴扎开始热闹起来,卖干果的那片地方,男人、女人们打开褡裢、包袱、箱子等等装干果的器皿,把薄皮核桃,各色杏干、酸枣、红枣、葡萄干、堆放的高高地,一家挨着一家,摆放整齐,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令人难忘的是“巴旦木”,巴旦木专治心脏病,是一种名贵的干果,好的巴旦木皮很薄,象纸一样。维吾尔族人是很喜欢巴旦木的,把它的图案绣在小药帽上或绘制在家具上。

旁边是卖生活用品的一片地方,一家一家摆放着包了亮闪闪铁皮、钉了好看的钉子做成的图案做工精良的箱子,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箱子一个落着一个,最大的在下面,小一点依次在上面,摆放的高高的,像个金碧辉煌的金字塔。紧挨着的是个卖铁皮制品的摊位,铁皮制的火炉、烟囟、水壶、水盆错落有致地摆放了一地,那其中的大肚细颈的洗手壶简直是一件工艺品,也不知道做这么个水壶要花费多少时间。

在饮食市场,有用雪白的面粉由大师傅拉成的面条子,嚼在嘴里滑溜有劲。盖在拉条子上面的是炒菜棗羊肉、西红柿、芹菜、皮芽子放在油锅里,用大火猛攻,色香味鲜,这叫拌面,也是新疆的特有面食。

除此之外还有用羊肉、胡萝卜、葡萄干作成的大米抓饭。还有油塔子、炒面、馄炖(维吾尔族:“曲曲”),薄皮包子、烤包子、馕……最叫人垂涎欲滴的是烤羊肉串的。

那串肉的铁钎子是特别的,半米长,扁型、半厘米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穿的羊肉足有半市斤重。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撒上辣子面、精盐、孜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吃烤肉时不宜太快,否则那羊油会滴在你的身上,而且那火烫的铁钎子不小心就烫了你的嘴唇,可是很多人还是挡不住烤肉的奇香,禁不住大吃大嚼。

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专门卖农具、衣服、牲畜等的片区,巴扎把这一片刚才还是空旷的荒地装点得热闹非凡。这里就像一个盛会,人们带着各种所需,装扮好自己,从各个村落汇集到这里,在这里买卖、交易、闲逛、游玩、交友等等。

阿依古丽擦洗好长条凳,含笑坐着等顾客,她的嫁妆、弟弟的彩礼都在这个烧烤摊子里了,一串茄子、蘑菇、辣椒等素菜五毛钱,一串荤菜,像香肠、鸡蛋、羊肉等一块钱,她卖的都不贵,想吃的人自己就会来了。

前年爸爸突然得病去世了,妈妈身体一直都不好,她和弟弟还小,家里的九亩地没有人种,是她给妈妈建议包给了隔壁的吾斯曼的,他家种棉花,收成不错,也愿意多种些地。没有了地,租金不是很多,一家人的日子就成了问题,那时候她在县里上高中,就要毕业了,索性就没有考大学。

她整天琢磨做点什么可以养活妈妈和弟弟,一开始也没有啥好想法,她就带上不爱上学的弟弟去逛巴扎,看看这个摊摊,和那个买烤肉的邻居聊聊,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她琢磨着自己能干点啥?铁匠做的铜壶、铁炉子等铁器好卖,利润也相对大点,可她是个女孩子是不能学那个的,弟弟又太小了;卖那些生活用品吧,自己绣的枕头、被单她不会,去到县城批发再来卖,农村人还是喜欢自己做的针线活,买的人少,利润低,阿依古丽想来想去还是卖烧烤比较合适自己。她会做饭,烧烤虽然不是日常做饭,可也是弄吃的,大差不差,她一个女孩子,只要把菜洗干净,味道做好,人家也还是爱吃的,利润虽然小,但干着省心,学起来也简单。她把这个想法给妈妈讲了,妈妈没有反对,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就这样她央村里的铁匠艾合买提叔叔给她做了个烧烤用的铁炉子,又去县上买了放蔬菜用的透明柜子,弟弟虽然小,可是喜欢摆弄木头,那两条客人做的长条板凳,就是他的杰作。就这样没有几天,她要卖烧烤用的家什准备齐全了,可是她还不是很会烤。但这也难不住阿依古丽,她去巴扎上取经,她在卖烧烤的凯来姆汗大婶的摊位上买不一样的东西吃,吃完她不走,帮着凯来姆汗大婶干活,穿些菜,擦洗钎子,给客人倒水、递纸什么的,凯来姆汗大婶看她勤快,有眼色,对她也很喜欢,她就告诉了大婶她家的情况和她的打算,凯来姆汗大婶很痛快地教了她烧烤的技巧和注意事项,还告诉她客人喜欢吃什么,有些菜要到那里去批发。那段时间阿依古丽追着凯来姆汗大婶赶巴扎,在她的烧烤摊位上学习了一个星期,这才自己准备开张。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了,阿依古丽还清楚的记得第一天赶巴扎卖烧烤的情景。那天的巴扎像往常一样热闹,凯来姆汗大婶让她把摊位支在自己的摊位旁边,一开始来了客人,阿依古丽不好意思招呼,凯来姆汗大婶就大声招呼:来撒,尝尝我们漂亮古丽的烧烤,香香的考鸡蛋!有人三三两两坐在了凳子上了,阿依古丽手忙脚乱地在翻烤着鸡蛋和辣子,凯来姆汗大婶帮她拿盘子,撒作料。虽然有几次鸡蛋烤糊了,可是凯来姆汗大婶给客人开玩笑说吃了糊的鸡蛋,眼睛亮,客人说了几句打趣的话,也并没有计较。没有人来的时候,凯来姆汗大婶就给她演示烤鸡蛋的要领,火不能太大,要转着翻,有一点点黄了的时候赶紧撒作料……

那一天,巴扎散了时候,阿依古丽累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可她是愉快地,她终于可以自己挣钱了。凯来姆汗大婶帮她招呼了一天生意,自己的倒没有往常买的多,可是显得比她还开心。

坐着弟弟赶的毛驴车回到家,天都黑了,妈妈做好了汤饭在等他俩。快快地吃完,她开始数钱、算账,抛去买菜的成本居然挣了四十八块钱,她和妈妈、弟弟都很开心。

就是从那开始,阿依古丽和弟弟开始赶巴扎了。晚上把菜备好,早上起来洗干净,切段,串好,再分门别类装进塑料袋里。有时候也会多备些菜,到巴扎上再串。一些素菜,家里门前的院子里就有,像豆腐、豆腐皮、香肠什么的就要去批发,一次多买一点,买回来冻在冰箱里。慢慢地她开始有经验,怎么挑新鲜的菜,怎么买个大的鸡蛋,怎么挑选味道重的调料,如何才能把作料磨成细粉,没有杂质。尤其在巴扎上阿依古丽也锻炼的干练、泼辣起来,来了客人,她手脚很麻利的,再也没有一开始的慌张了。经常是她和凯来姆汗大婶的烧烤摊子离得不远,抬头就可以看见,人不多的时候,阿依古丽经常跑到凯来姆汗大婶的摊位上聊天,也顺手帮忙干点小活。要是客人要的菜没有了,阿依古丽就去自己那里拿来给凯来姆汗大婶,她一直惦记着凯来姆汗大婶当初对她的好,人是不能忘本的。

黄昏时候,巴扎开始松动了,挤挤挨挨的人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仿佛一个巨大的盛宴结束了,赶巴扎的人和逛巴扎的人,坐着马车、毛驴车、三轮摩托车首尾相连,从巴扎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晚霞给归途铺着灿烂光点,一路上铺出辉煌。

世界辽阔,阿瓦提,中国一个偏远的县,睡在世界的一角,很少有人在意,这里的树木在过了一个冬天之后,死去了几棵,不会有人想到,过去这里曾经有过一片种植过能制作穆塞莱斯的葡萄,这里的人们在这个地方认真的活着,安静的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

对于草,对于酒,对于生命,对于一棵树,或者一把琴,他们都有自己的理解,似乎这些我们见惯了事物都是存在于不同时空,他们按照自己的轨道生活,不受外界的干扰,自给自足蓬勃有力的生长。

原本计划和民间艺人聊天,记录下他们的技艺和生活,准备采访十几位传统老艺人,写成人物小传形式,再为每个老艺人画上插图,但其实,这里的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比如卖烧烤的古丽,比如李婶等等都让我触动不已。我本能的感觉,这里是写作的富矿,我所能做的,就是体会这里的一切,努力地看清楚那些细枝末节、感受那些微小的细节、变化,我不知道我记下的那些事件和细节,将来会是散文、或者小说?但我知道我一定是在写他们,写阿瓦提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又是怎么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