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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拳

来源:深圳特区报 | 小引  2018年07月26日08:51

打拳这说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武术热潮席卷中国前,人们一直都说“打拳”而不是“练武术”。以前会打拳的人被称为拳师,或尊称师傅。拳师一般穿中式短褂,黑面布鞋,短发,住平房,说话慢吞吞的。家中养了一只黑猫,跟拳师一样,蹲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打瞌睡。拳师每天清早起来,会给门口养的一盆兰花浇水,然后呼吸吐纳一阵,平房修的间距很小,隔壁左右尚未起床,他就慢跑去后山,江边有一块空地,杂树垂柳几棵,拳师对着江水默默地打一套拳,高低起伏,忽快忽慢,远远望过去,仿佛他的对面真有两三个对手似的,戳挤靠崩,猛发一声喊,拳师双足跺地,白鹤亮翅一般,徐徐收场。

我就拜过这样一位师傅,他住在武昌武泰闸。当时电台里面正在播放《武松》,1983年,醉打蒋门神那一段实在是精彩万分。那一年,我十三四岁,不记得那时候有没有录像机和录像带了,但总是怀疑有人反复观摩过那段戏,以至于上学的路上,好几个孩子走路歪歪倒倒,走着走着,还会突然侧倒在操场边,然后一翻身,双腿一曲,腾空而起。会这一招的孩子说,这叫“鲤鱼打挺”,败中求胜的绝招。我蹲一旁看了好几回,使这招的孩子,的确像条被钓起来的鱼,在草地上扑腾扑腾,还一脸严肃。

因为不会这招“鲤鱼打挺”,我和另外一个孩子坐了两路汽车,从街道口跑去武泰闸找师傅,进门纳头就拜,要他传我们这招。师傅正坐在厅房中看报纸,下午阳光刺眼,屋内却并不敞亮。师傅倒了两杯汽水给我们喝。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个鲤鱼打挺,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效,你们现在要练的,还是蹲马步,也就是“马步冲拳”。“什么叫马步冲拳?”我很着急地问,隐隐约约觉得肯定是比较厉害的拳术。

师傅站起身,拉开架势,慢慢蹲下,双拳放在腰间,猛然大喊,声震屋梁。呐喊声中,师傅对着门外的阳光连续出拳,快如车轮,如果这时候有人进门,想必一定会被拳风激荡,站立不稳,倒退十步。师傅一收身形,沉声说,这是少林拳的高深功夫,练好了,可抵十数人。看了看天色,他又说:“天不早了,你们去吧。”我和那孩子拜谢出门,走在大马路上,觉得身轻如燕,似乎已得武功秘籍,从此笑傲江湖,不在话下。

不过我们的马步冲拳最终并没有用于实战。中国武术,贵在中和,以德服人才是目的。武松醉打蒋门神,实在是因为蒋门神和那个什么张团练无理,先抢了施恩的“快活林”。所谓“玉环步,鸳鸯脚”,放在“醉拳”拳谱中,应该是“何仙姑,弹腰献酒醉荡步”,这个我研究过,接下来的一招是:“张果老:醉酒抛杯踢连环”,星空灿烂,满地清香,你看黑暗中那人的身子这么一扭,腰那么一晃,脚步踉跄,侧倒在学校操场旁边的,是一大群孩子的少年时光。

1982年初,李连杰出演了电影《少林寺》,轰动一时。在公映此片以前,曾经在大学生电教中心反复播放过数场,前来观影的人拥挤在阶梯教室中,挤得满满堂堂,连窗台上都站满了。在我的记忆中,《少林寺》开启了一扇许多人从未真实接触过的武术世界,江湖恩怨,家国情怀,都幻化成了一柄钢刀或者一套醉拳,虎步飞鹰,醉眼踉跄,气吞山河。

那一年,我刚好在读石玉坤先生写的《三侠五义》。老派的武侠小说,于武功招式写得并不深刻传神,但故事情节迂曲、变幻、起伏,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又联系到诸多公案,读起来依旧惊心动魄。书是我的一个同学从家中偷偷带出来的,每到下午自习课的时间,我们就溜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两人共读一本,一目十行,生怕今天读到了这里,明天书被没收,就再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我记得那时候武昌的天气真好,每到黄昏,总有火烧云,西边蓝色的天空下,漂浮着一大片红彤彤的云彩,大雁在空中变幻着队形,一会是人字,一会是一字,慢慢地从珞珈山顶飞过。

我的那位同学依次从家中拿出来了《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以及《万花楼》等系列武侠,我在其中认识了南侠展昭展雄飞,锦毛鼠白玉堂,也了解到北侠欧阳春的点穴气功,天下一绝。开封府,陷空岛,狸猫换太子,三探冲霄楼,武侠世界中的豪迈故事,从此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杨柳垂垂,水波荡漾,不可磨灭。

到了八十年代初,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本异常火爆的刊物《武林》。这本刊物中连续刊载了金庸先生的新派武侠小说,并且用大量篇幅呈现各种拳术,器械套路图解,对于十几岁迷恋武侠世界的少年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般,是武功秘籍,我和另外一个孩子,收捡各类破铜烂铁和牙膏皮,跑去武大门口的黄家湾废品站,换来的些许银两,立马去邮局购买《武林》。

老话说得好,要练武,先吃苦;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我们私下里成立了一个练习武功的晨练小组,我选择苦练其中某一期上的“大洪拳”,同时也在偷偷苦练“醉拳”,而另外一个姓杨的孩子则选择单练“少林十三抓”。同时,据他说,要练十三抓和醉拳,必须先从轻功和指力入手。轻功好练,他央求妈妈做了几个沙袋,整天我们俩捆在小腿肚子上走路,据说坚持半年之后,身轻如燕,不带尘土。指力功夫可就不好练了。我们寻访高人后得知,可去合作社后面荒草地中找废弃的酱油缸和酸菜缸,半米多高,需用手指每日抓提100次,同时气沉丹田,运气于指尖,风雨不断,半年可小成,一年中成,两年大成。

每天早上,我们相约在四教学楼后面的小山顶上见面,相互检验对方的武功进境。现在想来,当时我和几个自发练武的孩子,都属于自带光环,睥睨同桌的状态。每天哼哧哼哧的,对着一棵静静的樟树或者槐树转圈,偶尔扬声吐气,发出一拳,却见大树岿然不动,唯有薄雾中的晨跑者停下脚步,朝小树林中张望几眼。

随着迷恋武术的心性越发强烈,我们甚至萌发了去外地寻访高手名师的念头。其时,《姿三四郎》等电视连续剧陆续在电视台播出,一波又一波的武术浪潮席卷中国。我终于在某一期《武林》杂志上发现了一个招收学员的广告,来自河南登封,广告云在全国各地招募爱好武术的年轻人,免路费住宿等等。但是我和小杨连出发的路费都没有,几个孩子撺掇让我持笔,给对方写去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件,信中说,我们苦练大洪拳、醉拳和少林十三抓等功夫,颇有成就。而且已经和武汉某著名拳师建立良好的师徒关系,迫切想寻访名师,以求深造。信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多年之后,一次和母亲在家中闲聊,说起我当年练武术。母亲说,你们当年是不是给河南武校写过一封信?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就像火车迎面开来,心中微微一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母亲接着说,有一天,她在楼栋值班,来了两个外地人,说这里有几个孩子给他们写了信,想去报考武校,出差武汉,就来看看。母亲哭笑不得,说孩子发神经,正在家中写作业呢!带人上楼看了看我,送下楼去,抱歉万分,还帮人结算了来武汉的车票钱。

我恍惚想起了那个下午,蝉鸣四起,绿荫葱葱,我独自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写作业,母亲带了两个人上楼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没说任何话就走了。我的武术梦,在那个夏天,就这样烟消云散。

昨天在网上跟朋友姜尼聊天,又说起练武术这事情。他说他小学四年级也拜过师,学武术,还规规矩矩学过一招旋风腿。我想了想,旋风腿大约是鹰爪拳或者查拳中的某个招式,沾衣扣脉,分筋错骨,厉害得很。姜尼说,“旋风腿使起来虎虎生风,差不多大的孩子们看了都心生敬意,暗暗佩服。”“后来呢?”我问他。姜尼说,“后来,师傅因为停车位跟人扯皮,被人打得住进了医院。”

停了一会他又说,“我不太清楚我师傅进医院以前使没使旋风腿。但在我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每次看见电视上有人使旋风腿,我就很难过。”

作者简介 小引 男,1969年出生,现居武汉。著有诗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散文集《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 此刻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