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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批90后他们选择重新拾起诗歌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崔頔  2018年07月26日08:29

5月30日,首届草堂诗歌奖在成都杜甫草堂颁发。该奖项专为199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诗人设立了青年诗人奖,南通大学秘书系本科生李柏荣、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马骥文、上海女诗人李梦凡三人获奖。

诗歌的热潮早已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消逝逐渐褪去,在这个“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的时代,写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而这一批90后却选择重新拾起诗歌,以此来探索与理解这个世界,在成长的犹疑、彷徨、自我否定之中,写作成了他们的归宿,诗歌也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李柏荣

孤独是诗歌的源泉

李柏荣和孤独形影不离。

他觉得自己时刻遭受着孤独的威胁,这份孤独一部分来源于童年,他和父母之间多少有些代沟,倒是和爷爷呆的时间最长。爷爷做事周全,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李柏荣,他常常会沉下心来思索一些事情,越想越深,越想越悲观,最后直到没有人可以彻底地理解他,甚至他自己也不能。

后来,这份孤独反过来又被他淬炼成诗歌的源泉。

尽管1997年出生的他如今只有21岁,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他开始担心自己的“中年危机“,心理和身体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地脱节。他想象自己老的时候,在想年轻的事情,突然觉得凄凉,时间总是在生命里纠缠不清。于是他写下:

我讲述那些沉溺在时光里的白夜

作为天空的两种本质,光与暗

他们相互缠绕,掩饰和隐瞒

如同一个人的衰老和年轻

在三十岁互为谎言

(——节选于《白夜》)

李柏荣与文学的结缘是在枯燥无味的高三,那时候的生活就是“每天做题做题做题,完全看不到希望”,唯一一抹亮色是学校语文组老师发的讲义,正面是题目,背后是一首好诗,或者王小波的散文。李柏荣在那一小片纸张上看到了逃离的出口,他开始照着样子爬格子,写随笔,试图用这种方式解压,后来觉得时间耗费太长,干脆写诗。

一开始李柏荣写诗不懂格律,也没有什么章法,以为七个字,四句话,最后押个韵就能成诗。写出来的东西没人分享,他就自己憋着。到大学之后他遇到一群志同道合之人,才真正算得了踏入文学之门。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创立了一个文学组织取名“残缺”,寓意世间的不完美。“生活是残缺的,诗歌也是。”

骨子里,李柏荣带着一股诗人的傲气,但是他很少表现出来,他明白自己写诗歌的意义,并非简单字句的表达,更多的是诗歌里藏着他对世界的探索。李柏荣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品,基本上可以做到过目不忘,只要一念起诗句,那些经历、生活、写作时的状态都会一一浮现出来,诗歌是最凝练的表达,故事可以讲很久,写出来只有几行。

诗歌却总让他感到忧郁,有时候看月亮一开始觉得很漂亮,随后孤独感便从黑暗里快速地席卷过来,他时常会厌烦这种情感的出现,懊恼自己想得太多,为什么不快乐。

有一天晚上回去,李柏荣从宿舍楼的阳台经过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跳楼”两个字,把他吓了一跳。忧愁也在那一刻袭来,他说不清为什么,只好把它定义为诗人的天性。他就这样在阳台上坐了许久,想象着把关于爱情的小说、完美的诗句、卑微的表达统统都扔下去。回到宿舍,他反复想起那一刹那的感受,写下了——

不如,带些诗吧,他们自由落体的样子

很好看

一些自己碎成几行,再也与彼此无关

几条河,窗子与昨天,你和我

这些词离得很远

想到这里,我又向下写了几行。

(——节选于《跳楼记》)

与80年代相比,诗歌的黄金年代似乎已经逝去。李柏荣觉得,80年代的诗歌里有着很强的隐喻性,生活内核不是其主导,而90后的诗歌里书写的更多是对于美的直观感受。每一代人的生活创造着其自身的格局,他也是试图从“生活的表层”突围,扎根到更深的地方里。

因此,对于李柏荣来说,他书写的苦难并非是只有自身的困局。他的诗里面还有别人的故事。假期里,他去一座县城旅行,经过一座寺庙,看到了一位卖红薯的老人在寺庙前面哭。李柏荣蹲在一旁,不经意地观察他,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咋了?”老人回答说:“我想我爹了,今天是他的忌日。”

也许是太久没人说话,李柏荣这一问,老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老人的父亲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太老实了,总是被人欺负。自然灾害时期,他的父亲决定去当和尚,以便把口粮省下来给自己的孩子。这是当地的习俗,当和尚至少不会饿死。但寺庙里的方丈没有收他,因为想当和尚的人太多了,老人的父亲执意喝了农药死于寺前,把孩子交给了天意。他的兄弟姐妹都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多年以来,他乞讨过,后来去学一门手艺,卖了一辈子红薯。

无非是用比生活更锋利的刀

一丝不苟,从根部

铲除,一些黑色白色的线条

执刀者焚香,诵经,磨刀

慈悲里,由下至上,赶尽杀绝

施度者神色虔诚,样子谨慎

贴近头颅的幅度,让我想起割麦人

也许,麦子和头发是一样的

时间容许它们上演,逐渐由坚硬到柔软的过程

(——节选于《剃度》)

某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拿起纸笔将生活的苦难细密地藏进他的诗歌里。野草青年诗人奖写给李柏荣的颁奖词里称赞他是一个倾向生活艰难的诗人,他一边笑谈“颁奖词太高大上了”,一边也做出自己的解答,“凡卡的苦难不必是契诃夫的苦难,我想对于我的诗歌而言,也是如此。”

李柏荣有时也会感到焦虑,这种焦灼来自于现实的威胁,他喜欢自己的梦想,也向往着诗意的生活,但是写作是一件周期性很长的事情,一篇作品从创作到修改,再到投稿、出版,每一项都耗时漫长,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从某方面来说,诗歌不断地摧毁着他,同时也不断构建着他。他正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没事的时候,他时常坐在学校的湖边发呆,面对巨大的湖泊,想象无数个自己离开身体,变成任何人,去做任何事。然后他再将这些故事一点一点地写下来。有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听一首《黑眼睛的姑娘》,这是姜文《太阳照常升起》的配乐,他太爱这一段曲子了,几乎百听不腻。

他着迷于这部电影的诗意,总是会想起疯妈在楼顶上背诗的场景。“它将美、真实、残忍、沉重、轻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要是我有一天可以写出这样的作品来,就可以死而无憾了,真的。”

李梦凡

诗歌是送给内心的礼物

李梦凡,1998年出生,江苏人。

这是她自己公众号里的介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是年度青年诗人中最小的一位。 但年龄这个数字大多数时候与文学的才华和生命承受的重量无关。

李梦凡与诗歌的邂逅是从米沃什的《礼物》开始,她忘记了在家里的哪本杂志上读到的,虽然当时她还不是很懂,但却一下子特别喜欢。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节选于米沃什《礼物》)

米沃什在诗中放下了他的不幸和痛苦,但对于李梦凡而言,痛苦在她身上一直存在。

初三那年因为身体不好,李梦凡休学过一段时间,之后再上课也是三天两头请假,本来不错的成绩也一落千丈,后来李梦凡就干脆不上学了,身体调养好后,她便外出打工。出于对知识的渴求,之后李梦凡又找了一所中专学校,然而进去之后,却发现这里的学习环境与自己想象的出入很大,没有什么学习气氛。

当时,她的父亲已经被查出肺癌,需要钱治病,家里也没有收入来源,李梦凡不忍心从父亲医药费里抠出学费,在那里上学也只上了一年。

李梦凡获奖的诗便是写于那时,十六七岁的她已经辍学,在快餐店做收银员,有一天她下班时,疲惫地穿过快餐店的厨房,在掉落的烟尘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走过厨房,炉灶熄了火

灯泡,锅碗瓢盆,镀上一层冰冷的油渍

夜晚的风从窗子吹进来

从下水道流出去,腐败的粮食

顺着风发了芽,语言又这样长出来些

我无法消化更多食物,它们在胃里翻滚 我这样过完一天

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却仿佛穿过一面镜子

四处与自己碰壁,那些烟尘抖了一抖

就从墙上落了下来,如此轻松

(——节选于《走过厨房》)

父亲的病及那组诗成为她生命里的转折点,苦难硌着她的生活发疼。她也开始关注社会,关注这个世界。有人说只有在苦难中才能写出好诗,但李梦凡却觉得:“我没写出好诗,也从不感谢苦难。”

疾病、工作、父亲、癌症、痛苦,众多的变故注入进李梦凡年轻的生命里,她在这些挣扎的瞬间急速地成长,同时把它们酿成一首一首的诗歌,喝起来和酒一样苦。3月,李梦凡的父亲去世,她把所有的悼念都写成了诗。

弟弟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就像十四年前

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

那么小

一代人抱着一代人

现在弟弟抱着父亲

那么小

(——节选于《那些小》)

骨子里李梦凡也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和单纯,她也喜欢看《创造101》,宠溺自家的猫,为驾照考试没有过而懊恼, 理想纯粹得死——“要写出好诗,做个伟大的诗人。”

但只要一说起诗歌来,她的话语里是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透彻。“我不喜欢那些小情绪的东西,诗歌应该有一定的责任感。诗歌是生活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一个人写作的一切,都是经验累积的表现。生活本身就是为了减少痛苦而努力的过程。创作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而是为了不断追求黑暗中的真相。写诗要耐得住寂寞,想太多的人注定会离诗越来越远。我只愿只为能够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不断反省自己,能够身处黑暗,有一束光自我抚慰。沉默并不可怕,做一个沉默的瞎子才最可怕。”

光在消瘦,暗淡,长出色斑

影子发着低烧

生病又是另一种行为艺术

别轻易否认我的凶恶透顶

黄昏饮水解渴

语言成为最伟大的孤独者

(——节选于《伟大的孤独者》)

李梦凡将自己“青年诗人”的身份看得很轻,于她而言,“写不出好诗毫无意义”。但是她却将诗歌看得很重很重,“诗歌对我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了,给我很多安慰。如果不写诗,我会焦虑、难受,总是觉得缺点什么。”

李梦凡喜欢在晚上写诗,夜深人静,万物静默如谜之时,才是写诗的最好时候。她写诗很“佛系”,一切随缘,一首诗快起来十分钟就可以写完,有时候则要耗费漫长的时间。遇到瓶颈期,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索性丢在一边,沉下去读书。“写诗这件事根本不必急”。

她喜欢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这位诗人写作缓慢而沉潜,有时一年最多写三首诗,有些诗往往要耗时七八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他被誉为“像打磨钻石一样写诗的人”。特兰斯特罗默的诗集,李梦凡基本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她喜欢他诗歌里凝练、通透的意象。

如今,距离诗歌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将近40年了,李梦凡认为,这个年代能真正写出好诗的人太少了,大多数都只是在自娱自乐。诗歌的狂热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退下去,而唯有诗人却在此间越走越远,时代的青睐或者消散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从一开始写诗到现在,变得越来越成熟了吧。现在都不太想看以前写的诗歌,一开始还是写小情绪比较多,后来也在慢慢转变,伟大的诗歌一定都是有关人的命运的。”

“你觉得诗歌给你的生活带来些什么呢?”

“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它是送给我内心的礼物,让我能更加平和地接受这个世界。”

这个回答,一如她与诗歌邂逅的开始,多年以后,她终于读懂了米沃什的那首《礼物》。

马骥文

诗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马骥文最大的理想,就是拥有一间偏僻、舒适、安全、洁净的小屋子,供自己独处。他喜欢在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写诗,写诗时需要绝对的安全和寂静。

一首诗一般半天就可以写完,有的时候今天写了一半,明天,或者更远的一天才有可能写下剩下的一半。隔一段时间,马骥文会把完稿的诗再拿出来端详、砍削、完善。诗歌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如同植物,需要不断地精心修剪。

很多个傍晚,马骥文都是在想写而不能写中度过的,这个时候他会有沮丧,但却不气馁。“常常有一词难求的时候,一个准确的词出现,会让整首诗都变得不同凡响。不过,我不愿意在还没想好的时候草草了事地写一首安慰自己,倒更愿意彻底关闭‘记事本’,干别的事去。”

说起来,马骥文与诗歌邂逅已经是11年前的事情了。2007年,马骥文正在家乡宁夏同心县读高中,他正在写诗的室友送给他一本语文选修课的教材,书页里艾略特的那一首《荒原》正暗合了马骥文反叛、哀伤的青春期心理,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也深深震撼于艾略特诗歌里强烈的宗教性。

马骥文从小生活在西北的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农民的辛苦和艰难渗透进他的生活里,也渗透进他的诗歌之中。“我觉得我和他们比较有亲近感,而且我也对他们的生活比较感兴趣。当然,这不是我写作的全部,只不过,我会格外有意识地去关注他们。”

“直接而纯粹”是马骥文选择诗歌这种题材的原因。“诗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既不高于我,也不低于我,它是与我平等并内在于我的一个事物。那些别人写下的优异诗篇给我带来愉悦之光,而我所写下的诗则给我带来更多崭新的我。”偶尔,马骥文也会产生“面包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但是他也坦然,“有这种矛盾存在,我觉得也挺好。”

荣获首届草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对于马骥文是个意外,稿子投出去之后,他很少再管。获奖消息是由《草堂》的执行主编熊焱通知马骥文的,那天他正在学校里学习,偶然间收到的消息让他心情愉悦。

获奖作品是刊发在《诗刊》2017年第12期上的一组诗,其中有一首《粉刷工人》写于2016年11月7日。那时马骥文刚入学清华不久,住在清华最北面的紫荆公寓十五号楼,这栋楼很高,一共有15层,马骥文住在第10层。有一天,马骥文早上起来听见窗外有人嬉笑聊天,声音很近,仿佛从天而来。他走到窗口,发现对面楼的墙壁上吊着两个工人在粉刷墙面。

一开始马骥文看着他们,为他们担心,生怕绳子断了。但粉刷工人似乎很悠闲,边聊天边干活,完全不害怕。看着他们干活时的场景,马骥文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于是便写了这首诗。后来,这首诗在《诗刊》刊发后,北京大学的臧棣教授还写了一小篇文字,专门分析过这首诗。

你从窗户中看见他们的时候

十一月正如炉火般隐去

奥尔巴赫说:“我们的准确性”

你看见自己的影子

正渐渐与他们的迷宫般重合

这是有关光荣的修正

你放下书,觉得室内寂静如海底

他们正被两条细弱的绳索吊在空中

谈着天,并对墙面施以雪白的爱

(——节选于《粉刷工人》)

说起“青年诗人”这个词,马骥文更愿意将“青年”去掉,只保留“诗人”。在他看来,所有诗人都是同行,不论他年龄多大、是古是今。他喜欢当代女诗人马雁的诗歌,尽管她的作品不多,但却充满了灵性与虔诚。

和高二开始爬格子的少年相比,马骥文在写作上也渐渐地获得了某种稳定的气息,但是他写出来的每一首诗都是不一样的。“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一直是敞开而跃动的。”

很多人都认为如今早已不再是诗歌的时代了,但马骥文却对此并不悲观。“当下虽然并不是诗的黄金年代。但是,当下也并非一个不属于诗歌的年代,当下的诗歌场域还是十分活跃的,只是很多人视而不见而已。我甚至认为,当下的诗歌氛围是一百年以来新诗历史上最好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