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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7年第7期|袁道一:总有微光

来源:《黄河文学》2017年第7期 | 袁道一  2018年07月25日08:32

欲雪未雪的长沙,天空好像用坏的黑锅子,从黑沉里不断地渗出水来。年关的脚步逼近,原本拥挤的街道上,行人不再密集,道路变得更为宽敞,呼啸的车子疾驰而过,留下风声呈带状撞击我的耳膜。这样的天气去会友,朋友们说是生死之交。

拐出银双路走到市妇联,坐303公交至西湖公园,从西湖公园地铁站乘车至袁家岭站,出来走了数百米,从一处地下通道经过。空荡荡的甬道里,耳机里汪峰的歌声好似突然拉到最大,是他的《无处安放》,叮叮当当,尘世间难以安分的总是我们无法安定的漂泊之心、辗转之身。歌声引发我共鸣的心轻轻颤动,一开始如蝉翼不动声色震动,后来如泄洪之水奔涌咆哮,以致我目中无物、目不侧视,犹如一只得到神谕的蝴蝶飘过长长的通道。

行至中途,发现右边靠近墙有一个废弃的垃圾桶,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无数次经过无数的地下通道,遇到过夜宿的流浪者,看到过弹吉他的歌手,还有穿得并不破烂但跪在地上讨钱的年轻小女孩。可是,我这次还是诧异了,绿色的垃圾桶上趴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衣服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头和耳,但是他的眼皮底下摆着作业本,双手在不断地蠕动着写字。我定睛看他的时候,小男孩正轻蹙眉头在思考,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他轻咬嘴唇,不断地重复着,但一下比一下使劲。这是一个多么投入、认真、倔强的小男孩,此刻在他的生命词典里没有寒冷二字,尽管他外露的小手冻得红彤彤的,一根根透明的红萝卜。

一阵寒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我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小男孩却纹丝不动,好像一个正在思考的小雕塑。忽然,他凝思的神情舒展开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那一刻,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朵破空而来的灿烂花朵,开在垃圾桶这棵并不高大的绿色树上。他挥笔急写,生怕思考的答案被风带走。孩子啊,你思考之花结出的果实,风吹不跑,霜打不落,雨淹不下,雪盖不了。

目始至终,小男孩没有抬起头看过我一眼,我的目光将他深深地覆盖。我多么希望我的目光能是一扇门,帮他遮挡一点风。可他不在乎,他在风里镇定如一棵树,一棵吮吸着雨露的茁壮之树。成长的路途上,早些莅临的风霜雨雪只是砥砺心境,摧折不了强大的心志。

走进灯火通明的酒店包厢,突兀的温暖让我携带寒意的身躯有刹那的不适。面对故友,他们谈笑风生,戏谑打趣,我良久都不知所云。我的心还满满地被那个地下通道里写作业的小男孩占据着,那个小男孩为何在那样的地方写作业呢?

一遍一遍地回放,才想起我走出地下通道,在上台阶的时候,遇到一个穿着环卫标志衣服的中年妇女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盒装的牛奶。

早早地散场,风雪夜归人的脚步匆匆,我再次路过那个地下通道,小男孩当然已经离开。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垃圾桶前,伸手摸了摸垃圾桶顶,我恍惚感觉到小男孩留下的体温尚在。

推开棋牌室的门,我被涌出来的烟味呛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棋牌室是车库改造而成的,大概十五六个平方米,里面摆着两张自动麻将桌,两张字牌桌。两张麻将桌和一张字牌桌都有人,各个打得热火朝天,全神贯注。有男有女,大都上了点年纪,有男牌友一个劲儿地吸烟,烟屁股扔了一地,打到高兴处有人大呼小叫和了和了,打到败兴处有人用本地乡音骂娘,甚至有人为打错了一张牌一直在碎碎念,也有人为打错了一张字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壳,敲得啪啪响。

老板娘大多数的时候穿行在其间,时不时给这些打牌的人续水,或给抽烟的递烟,或给吃槟榔的拿槟榔。每天除了收茶钱,打牌的和了大牌还要抽水。尽管打牌的打得不大,但是生意一直出奇得好,这里是诸多进城老年人休闲的胜地。

我的父亲就是这个棋牌室的铁杆牌友,自从进城来,百无聊赖,还好他最喜欢的字牌有了牌搭子,每天比上班还来得准时。这不,吃中饭时间到了,忘记回来吃饭,手机也没带,我只好去棋牌室叫他。

父亲的眉毛都快拧成一根绳,我估摸着他今天的手气不好。从逼仄的通道挤过去,果然,父亲的牌差得好像独立的木料,彼此没得楔子,镶不到一块去。父亲上了年纪,但是打牌总是不服输,越是手气痞越是坚守阵地不会轻易鸣金收兵。知道他的性情,这个时候叫他走,他肯定不乐意,即便回去,他那张脸也会如乌云遮山头不肯散去。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了几把牌,依旧是江山不易色。我觉得索然无趣,烟味还有各种莫名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袭上鼻翼,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可我不叫他回去,母亲也会唠叨我。我站得有些劳累,想找个凳子坐一会儿。这才注意到唯一剩余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桌子上放着几本辅导书,看不清她的脸,她正在埋头写作业。

一边是喧闹,一边是沉静,闹和静的临界点上是做作业的女孩。我总算看清了她的脸,当她做完一页,抬起头来,目光没有伸远,只是浅浅地盯了一下桌子上的辅导书,从中挑了一本展开在寻找着什么。女孩子眉清目秀,但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淡定和坚韧。看到我坐在桌子边,她轻抿嘴角,一丝清淡的微笑递给我致意。

有一桌麻将的人打完了,结账,一个老头儿和老太太发生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争得唾沫四飞,争得一塌糊涂,争得如同血仇。打牌的人置若罔闻,老板娘也不吭声,该干吗继续干吗。我呢,好多次都想起身去劝劝,但我猜自己也断不了这种不愿意认账的糊涂案。浓郁的气味和突兀的声音让我坐立不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溜了出去。

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倒是波澜不惊,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镇定模样,一副见惯了这类场面、习惯了这种氛围的大将风度,也有如技艺高超的掌舵人,任凭风浪卷得再高,也不动声色,指挥自如。这时候的棋牌室是和她无关的,她在自己的轨道上驾驶着进取的心灵,刺破外界的种种干扰和纷争,矢志不渝地开往她的春天,开往她的诗意远方。

我去棋牌室的次数多了,每次都发现她在棋牌室里做作业。我忍不住和老板娘说起这个事情。这个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有时候被来打牌的男人捏一把屁股也不发脾气的女人,大声大气地说:“我哪有时间管她呢,要照看这个棋牌室,把她一个人放在出租房里也不放心啦!正好在这做完作业,还省电!”语气里是满满的无奈,脸上也有几分苦涩,但是稍纵即逝,很快她又在自己的生意里忙乎起来,热情大方,俨然两人。

六月的一天我加班回来晚了,在小区门口遇到小女孩。这次她正双手端着八盒盒饭,垒得高过了她的头。怎么就不用袋子装起来提着?这么端着多吃力。小女孩却很熟谙这种活了,走得稳稳当当的。原来,打牌的饿了,棋牌室还要为牌友提供盒饭服务。光是从小区进去到棋牌室就有近千米,这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细细柔柔的,体内藏着一股子坚韧的力量。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小女孩带着笑意的脸,那张脸还那么幼嫩,却散发着一种摄人的光芒。那张脸让我想起一朵莲,对,这个小女孩就是活脱脱的一朵莲,芬芳自来,而圣洁的莲光照耀我们蒙垢的心灵。

雪总是不下,阴冷如走山路扯脚的荆棘,刺骨生痛。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围拢在火塘前闲扯,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发冬闲里最为惬意的日子。也有闲不住的小伙子们背着鸟铳,带着自家的土狗,去赶山,一般是空手而归,偶尔也打着了几只野兔子。

我喜欢去同学孙大成家的铁匠铺做作业,铁匠铺里架着一个庞大的风箱,风箱旁边的火炉里总是烧得红旺旺的,所有寒冷的风都在门外和窗外望而却步。这样的时光,铁匠铺就是温暖的春天。我和孙大成共用一条长板凳,各自坐在小矮凳上,面对面在长凳子上写字。长板凳还没一个作业本宽,我们只好一边写一边将作业往前推,写到作业本的下端,作业本几乎是悬在空中。

孙大成的父亲是铁匠师傅,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徒弟。由于长久在铁匠铺里熏烧,师徒俩的肌肤都闪烁着一种铁色,好像是没洗干净的那种黑魆魆。他们俩都有一副好牙齿,一说话露出一嘴的雪,在铁匠铺里比炉火还明亮。他们俩每次打大铁具,比如犁铧,师傅赤膊上阵,将烧红的铁器搁在他齐膝高的铁砧上,一边根据形状有间隔地调整着锤打面,一边有节奏地锤打下去。而徒弟抡起大锤,狠狠地往师傅小铁锤刚才砸过的地方砸下去,每一下都精确无误地落在捶打点上。他那粗壮的手臂和厚实的胸脯在一招一式中展示出粗壮的健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有时候,锻打的力度不够,师傅就一声吆喝,加大力度,这个时候徒弟更是猛喊一声,铁锤重重地落下去,发出剧烈而叮当的响声。紧锣密鼓,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猛。当锻打完毕,一阵短暂的歇息,师傅卷起一支“大喇叭”,唧吧唧吧地吸得有滋有味,小铁匠不停歇地走动拉风箱,腰身上的汗珠细流成河。

在铁匠铺做作业,难免分心。而我之所以喜欢来这儿,也绝非贪图铁匠铺里温暖,更是钟爱打铁这种手艺,痴迷这种乡村唯一的工业方式。尤其是打制铁具,尤其是有轴度、平度要求的物件和带刃的一类利器,譬如剪刀、菜刀、镰刀都需要淬火。淬火处理得好,刀口就锋利而柔韧;否则,不仅刀口不快而且还不耐用。

在看打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看淬火。这时,老铁匠将打好的铁件淬火,往往只见他的手猛地往冷水桶一伸,水桶里袅袅冒出的雾气还没来得及上升,铁件已经悬在了半空。手法之快,我好多次努力都没看清。当然,有时候,他将铁具从下往上慢慢地淬,可以听见铁“吃水”的声音。还有,我喜欢听来铁匠铺拿铁件的人闲聊,谈古论今,天马行空,他们在我面前铺开了一张世界的大地图,我的心在上面飞啊飞,俯瞰着大地山川、人文名胜。

在一声接一声的锻打声中,我和孙大成写完一篇又一篇作文;在一声接一声的锻打声中,我和孙大成的身体长出一节又一节年轮。我们曾经一边数着铁锤声写字,一锤一个字,一锤一个字,我们俩的手臂写酸了,而小铁匠的打铁声还无休无止。小铁匠手臂上用力时滚动的小肉鼠上下窜动,那个欢腾劲儿让我们目瞪口呆。

在反复捶打下,一件件铁器具有了钢的本色,它们行走在村庄的每一丘田里,它们行走在村庄的每一块土里,用坚硬的品质驱散荒年的阴影。很多年以后,当我慢慢成为一个文艺中年,我在某一个深夜里怀想铁匠铺,才惊觉那时候我和孙大成就是铁匠铺里的两块生铁,在现实的火炉里炙烤,变得纯然一色,又经受世俗的打击,恰当的淬火,原本扭曲的形状又呈现出可爱的模样。

在铁匠铺里读书写字的我们有了各自的人生,孙大成辗转至京,后来成为名校博士生导师;而我流寓省城,除了热爱文字如旧,两袖空空,但也不改其乐。在雪夜里去看望来长沙参与高校评估的儿时伙伴,我们俩都是一起从铁匠铺里走出来的孩子。交杯换盏之际我不断回放岁月,当年的我们和那两个孩子何其相似。

哦,孩子,孩子就是微光。哪怕再微弱,哪怕再寒冷,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旭日。

袁道一

作品散见《文艺报》《湖南日报》《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诗》《读者》《星星》《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著有散文集《低处的声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