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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2期|王芳:另一条河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2期 | 王芳  2018年07月25日08:47

王 芳:

七〇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选刊》等,已出版散文集《聆听遥远的呼吸》《彼岸风吹》。现居益阳。

春天雨多起来时,清明节来了。

因为弟弟妹妹都远在他乡,多年来我总是一个人拿着一大把“清明球”,代表他们去埋葬母亲和祖父的小山冈扫墓。墓地寂静,前面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从山冈奔跑过去的河风很大很大,有时候可以把我掀得打个趔趄,有时候又像一双大手拖着我往前,以至于我被这样的风吹迷了眼,好几次找不到去墓地的路。有一次我从一大片橘树林中穿过,从左边穿到右边,野花和杂草绊住我的脚,把我指向别的地方,直到走了很远很远,站在河对岸看着那片熟悉而陌生的山冈,一种永远无法抵达的遥远攫住我,使我几乎窒息。手里的“清明球”还没有打开,已经被我紧紧攥着变了形。

父亲说,一定是长眠地下的亲人在怪我不够虔诚。是啊,那一次,雨很大,路泥泞,还没出发我就打了退堂鼓,犹豫了半天才动身。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认错路,但即便如此,我也总是因为俗世种种原因,不能毫无阻碍地回来,莫非就是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在山风中顺利地点燃蜡烛和檀香,连最易燃的纸钱,也总是刚放下就被风得到处打窝窝乱转。他们故意让我在墓地多待一会儿,不能按照预期匆匆离开。我在墓地逗留很久,直到蜡烛不再熄灭,鞭炮轰轰地响起,我捂着耳朵迅速跑开,直到鞭炮点完我跪在母亲的坟前,一年的时光全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对母亲重复着把愿望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怕她没有听清楚,又怕她做不到,风实在太大了。

以前,我总是久久伏在坟前默念,妈妈,保佑你的儿子,让他身体好起来,找份好工作,找个好女孩。可是七八年过去了,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想来想去,只能怪坟前的风水不好,一棵橘子树拦住了母亲看河的视线,偏偏这棵树每年都要结好多果子,父亲舍不得砍。我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疏之以财,终于扫平了坟前的障碍,竟然真的不久我弟弟就有女朋友了。后来我又念,妈妈,保佑你的儿子快点抱上孩子。我念了三年,忽然有一天,弟弟给我报喜说,姐,我有孩子了,取名一一。

弟弟名道,道生一,好名字。我在心里跟妈妈说,真好呀,妈妈,道终于要做爹,你终于要做奶奶了,道的生活,一定会因为他孩子的到来完全好起来的,你可以放心了。

这天,从细雨中路过母婴店,看着满屋子干净得令人心疼的小衣服,又想起还漂在上海即将当爹的道,想起他的孩子,那个待在弟媳肚子里已经八个月的王一一,多年来历经的种种浮上心头,欣喜忧伤,各种情绪滚滚而至,把我的鼻子冲得酸痛难当。

手机的震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平息了我起伏的情绪。是道打来的。

道向来沉默,轻易不打电话,要有喜事?一一提前出来了?

姐,孩子没胎心了。道的声音冰冷低沉,我几乎没有听清,但,每字,每句,我都听清了。一瞬间,我怔在原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于我所有时候的冷静,我说,再检查一下,不要搞错了,八个月了。

检查了三遍,确实听不到胎心了,姐姐,孩子没了。道的声音低沉,像地窖里的冰块一样冷硬,确切。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那一刻,我拿手机的手僵在半空中,无数句话在我脑海里飞驰,最后凌乱不堪地散落,就像什么锁住了我的喉咙,我无法吐出一个字,然后,那头挂了电话。

可是,孩子为什么突然就没有胎心了呢?前些时候还听说每半个月做一次胎检,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因为道的病遗传给孩子了吗?……太多太多的疑惑使我无法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当年那个凌晨,无法相信推开门进来报信的人说母亲死了一样。——我抗拒没有任何过渡的消息,那种猝不及防让人承受不来。

过了一会儿,道发来信息,姐姐,你说是我们这一代八〇后格外艰难,还是家里风水不好?我会不会重复爸爸的命运?爸爸也是十一岁丧母,第一个孩子没了。老天爷也是那么早就夺走了咱妈妈,我大学毕业十几年坎坎坷坷,我不是不努力啊,现在,我人近中年,老天却连我的孩子都要夺走?

在这条信息里,他生活里唯一的一点光似乎都熄灭了。作为姐姐,我却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安慰他的句子。苦难无从超越,面对这样的打击,什么样的安慰是有效的呢?

这样悲观的宿命论,这样无奈的迷信,应该是一个名牌大学理工科毕业的男人脑袋里会有的想法吗?我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他继续振作起来?如果面对生活的打击他选择逃避与沉沦,我能救得了他吗?即便说服得了他,我能说服得了自己吗?关于他,这条比我晚诞生六年与我同源的另一条河,他命运的谜题,在失去王一一的这个下午,像奔雷一般轰轰地滚过我的脑海。

二〇〇一年,暮春,黄昏,水乡。

青翠的芦苇叶子刚长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野草的气息,乡村中学破旧的教学楼,在学生离开之后,甚至可以听见植物们噌噌往上长的声音。校门口小卖部的电话铃声划破了湿答答寂静如同一河水的空气,黄师母对着教学楼喊,芳,你的电话——

正在三楼半做晚饭的我,跑下楼,往小卖部狂奔。电话,无非是父亲或者弟弟妹妹打来的,那个时候,整个世界的牵挂不过如此。这年弟弟道要高考,妹妹艳给他做陪读。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市政府围墙外的幽静旅舍边、一片租客成分复杂的民房里,租了个小阁楼,陪着自己的弟弟,给他安排饮食起居,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尊白瓷观音,每天早晨拜拜。为了生存,妹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银城的大街小巷,靠推销书为生,整个人凄惶无助,给我电话自然多些,但这个时间却让人无来由地心慌。

姐姐,道高考前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妹妹语声带悲,我的心一下子沉落。

乙肝……三阳……怎么办?学校建议他休学治疗……姐,我一怒之下把观音菩萨摔碎了,她那么大慈大悲,偏偏不保佑我们,我不再信她了。

你等我的决定……

挂掉电话,我不知怎么踱回三楼半那间昏暗的小厨房的,在沉默很久之后,我对着窗外无边的杨树林,号啕大哭。往后许多年,那哭声一直回荡在三楼半的春日黄昏,也回荡在我无法安寝的生命里。

第二天清晨,我请假踏上了去银城的旅程。我从一条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的灰尘漫天的路,经过四个渡口,经过渡口前前所未有的漫长等待,以及渡河时的满眼空白,一秒一秒嘀嗒数着度过整整八个小时后,抵达那一间拥挤而闷热的阁楼。在这一过程中,我尽己所能地问遍所有人,得到的最悲观的答案是,这病最终可能导致肝癌,纤维肝,爆发性肝硬死……没有乐观的答案,也就是说,我终将在我的有生之年失去母亲留在世上的唯一男孩,我将眼见这条饱满壮大的河流走向枯瘦,而与他并行的我无法将我的河水灌入其中。我无能为力,这可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结局。

我反复地回忆到底是哪个过程让他染上了这种几乎无法治愈的疾病,又到底是什么使我们对于他患此病而全然没有知觉。与此同时,一种可耻的担忧紧紧缠绕住我,使我几乎窒息:既然是传染病,我的妹妹,我那如花盛开在最好年龄的妹妹,我那孤独无助一心只为家人的妹妹,与他朝夕相处,是不是也会传染上呢?我呢?我也常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也会传染上呢?一种毁灭式的绝望令我感到无法描述的害怕。以后我们要把他隔离起来吗?怎样帮他度过这段艰难日子?无边无际的联想,无法治愈的疾病,不可预知的孤独,使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更加黑暗的往事,裹挟住我,把我投向无底的深渊。

那一年,母亲去世。他还那么小,在原本属于祖父却终将装下母亲的黑漆棺材边玩玻璃弹子,任由一屋子的人哭声哀戚,也没有半点悲伤。有一粒弹子滚到架棺材的横木缝里,他便整个身子钻到棺材下,专心致志地找。堂屋的墙壁上挂满了做法事用的图片,十八层地狱,滚油锅,画面色彩艳丽,人物面目狰狞,满堂守灵的人都服从道长的安排,跟着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唱颂,有时需逝者的儿子(道)走在前面,大家到处找他,却见他正在找弹子,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多年以后我们说起当时,不胜唏嘘,问他是否记得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是否知道母亲已经永远失去?他竟说,怎么不记得,历历在目。看到躺在地上再也不睁开眼睛的妈妈,死亡像一双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巨大的恐惧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除了无视它,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玩弹子至少可以拖延掉落深渊的时间。他这么说着时非常平静,让我讶异。想起来,或许只是因为我只顾着过自己的人生,从来就没有真正尝试去懂得他吧?

他读初中三年,我读大学,半年才见他一次,他像春天地里的草,疯长,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就长得比我高出整整一头,但同时,从前玩硝,玩油墨,叽叽喳喳对什么都好奇的那个孩子突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安静温吞的少年,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艰难的岁月中,只要孩子好好活着,也没有谁会在意他在想什么。回家时听父亲说起他的成绩,倒是平稳的,县里的一中应该是考得上的,总不会辜负我们这个家族的智商。

一不留神夏天又到了,家门前田埂上的花开得喧闹不已,远远地,他的班主任郭老师手里摇着一张通知书,喊,老王,你家的道考上市一中啦!虽然不甘心平庸却早已沦为地道农民的父亲,丢下正在锄草的锄头就往田埂上奔,道拉开房门,淡定地站在门口,阳光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郭老师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说,你家的道是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的!父亲站在田埂上,已经微驼的背轻轻耸动,他左手接过通知书,右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身笑着对道喊,道啊,快去跪拜一下你的妈妈,让你妈也高兴一下,我们这一大块地方,你是第一个考上市一中的!

就这样,道从我们封闭且贫穷的家乡走了出去,一个小小的乡村少年,成了人人当神一样看待的市一中的高才生。与此同时,他的大姐(我)正临近大学毕业,在就业和恋爱的漩涡里挣扎。我们渐渐流向了不同的水域,似有交集,却已迥然相异。

然而,在短暂的兴奋和奔走相告的虚荣过后,整个家庭阴云密布,父亲不分日夜地长吁短叹,道更加沉默寡言。考上市一中固然是喜事一桩,有没有经济实力读完,却是另一回事,毕竟,在市里读书,不仅仅意味着美好的未来,也意味着陡然加重的家庭负担。那时,我读大学的学费还有一年没有交清,又面临着是否读研的选择,我的老师告诉我,以我的能力保研很有希望,读他的研究生意味着在我热爱的学术道路上,我将能走得更远,而我却一直没有答复他。多年以后,每每说起研究生这梗,老师原本充满期待但最终充满遗憾的眼神总能刺得我生疼。

我必须工作,我的弟弟必须在市一中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地读书。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快快壮阔起来,以便有足够的河水汇集到他的河流里,让他也壮丽澎湃。但刚刚步入社会的我自保尚且困难,何况保他?那段时间,我是多么焦虑啊!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我把目光放到了那个深深爱我的男人身上,我需要他的力量。将近半年的恋爱,令我有足够的理由,举着爱情的旗帜,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他,在他,或许是爱到极致的自然流露,在我,却给了自己一个献祭的理由。在那一场烈火般的爱情里,我献出自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爱,还是因为需要爱,或者说需要依靠,这为我后来决绝的离开埋下了伏笔。

九月,道如期开学。我把自己、道,全部托付给了第一场爱情,那个爱我的人成为我稳定而温柔的保护伞,暂时的危机解决了,我却像把自己出卖了。为了早早自立,我悄悄借钱租了一套大房子,把道带在身边,并着手创业。道每天安静地上下学,我按时给他准备早餐和晚餐,日子平静安然,仿佛永远不会有变故,只等道一飞冲天。然而,正因为急于自立而现实残酷,我变得焦虑不安,脾气暴躁。我恨自己不得不依靠男人,更恨自己利用了那纯真的情意,我想在爱里平等相处,而绝不愿成为爱的附庸,然而我无能为力,于是我吵闹、哭泣,歇斯底里;有时与爱人亲密无间,缱绻缠绵,有时又摔东西闹着分手,他被我弄得手足无措,不知道那样毫无保留地付出为什么还是让我不满意。这一切都没有避开道,那时的我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了道的感受。道真是卑微极了,放学一回家就躲进他的小房间,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吃完饭又进去,埋头做作业。那段时间,房子里充满伤心和动荡的气息,我一个月都难得和他说一次话,更别说和他交流学校同学趣事之类,他的青春是如何度过的,在我的脑子里完全不成章法。难道,他的病,是那时抑郁而至?难道,我身边那条河静静流淌,那时差点干涸,而我从来不知?他的命运的河流是不是因为我的无知,而在这里打了一个弯?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年,一年里,我的爱情碎不成章,事业原地踏步,日子历经艰难,生活无以为继。因此,工作分配的任命再次下达时,我背起行囊到了那个偏僻的乡村中学。走之前,用我一年所得为道在市政府围墙外成分复杂的租户区租了一间房,留了一点生活费,并把还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妹妹叫回来,让她一边走街串巷卖书维持生计,一边陪他。那真的只是一间房而已,做饭上厕所都要走出房间、经过走廊。房东老贺在楼下开了一个简陋的小卖部,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半夜买东西时大声喧哗,有时甚至打起架来,吵得惊天动地。莫非,病是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中染上的?

道每天下晚自习穿过那条没有路灯的窄巷子到达小阁楼,而我,开始在乡村的沟壑与田亩间的寂静里做起隐世独居的美梦。我们相隔遥远,又互相鼓励,我以为我已经洗尽铅华,可以负担得起自己的人生,也能撑起他的梦,我们可以从容走完剩下的一年。直到前几次去看他,他总是精神不振,不停打瞌睡,一点也没有冲刺高考的紧张感,我就生气地骂他,怕他这样怠惰会毁了一家人的希望。莫非那时他患病已重而我们因为漠不关心只懂责怪?没有谁注意过他的身体,如果当时就带他去检查,也不至于这样严重吧?

道说得最多的一次话,是关于他班上第一名的女生的。他总是满脸无奈地说,她并不怎么搞学习啊,轻轻松松地就拿第一名了,她们城里人就是天之骄子,任我们怎么努力都赶不上,白搭。那种语气里的沮丧之情,曾使我感到害怕。

在获知他患病的几十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将过去过滤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找到了答案,却又一无所获。最后,我向疾病妥协:除了治疗,别无他法。那时,我还根本无法展望未来,那被疾病纠缠一生的痛苦,叠加上独属于他这个年代的人难以突围的艰难,这两根无法抖落的绳索十年来把道捆得紧紧的,让他这条河为了挣脱束缚,时而安静,时而泛起泡沫,时而咆哮,生生把他折磨成了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

自知他患病之日起,我们家用起了公筷,道被家人关爱着,但他同时被最亲密的家人隔离,这也意味着他被世界隔离。道自愿且坦然接受隔离,即使这种自愿对他自己是一场无法预知的灾难。看上去他对这种无形的隔离是那样毫不在意,看上去,我们一家人也都毫不在意。常常这样,我们面对生活塞给我们的一切无能为力,为了让日子更阳光,我们必须笑着接受黑暗。

道怎样笑着走过那段黑暗,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我们仍然自顾不暇,并且看到他波澜不惊。

七月六日,高考前一晚。地上像下了火,租户区三教九流的租客们,男的穿着背心短裤,女的披着湿答答的头发,趿拉着拖鞋摇着扇子出来乘凉,几个小青年吹着口哨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惹得闲聊的人们一阵反感。女房东尖声说起那个一晚上赢了当官的二十几万的贾胖子时,众人开始激动,有好几个人说,要不咱们也都别工作了,跟胖子学手艺去,这年头,赚一万都要脱层皮,他一个晚上就赢二十几万,这活儿就是提着脑袋学也值了。

我陪着道坐在小阁楼里看书,一台破旧的风扇猛烈地转着,发出呼呼的风声,吹出来的风却是热的,道的背心湿透了。十点时,我熄了灯,要求道休息,他便乖乖躺下。可楼下聊天的声音,车来车往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破空而至,在这个蒸笼似的小阁楼里徘徊不去。道翻了一下身,过一会儿又翻一下身,直到深夜两点多外面静下来,房东小店里的灯熄了,他才没有再翻身。

高考的压力,那是种只有乡村孩子才能体会到的压力,有点像面临别人描述的深渊,只有把它当作是别人的描述,才能存着关于深渊的言论不过是危言耸听的希望,又因为是别人描述,便因不知实情油然而升起恐惧。这种感觉覆盖我的一生,常常使我在战栗中惊醒。而那时,我的弟弟道必然比我的感觉更强烈,因他是冒了险才参加了高考的。

我从乡村中学请假、乘八个小时的车,来到小阁楼的那个黄昏,道坐在床沿,双手捂住脸,只露出鼻子和嘴巴。姐,我不休学,高考只有三个月了,不管考个什么学校我都认命。他声音嘶哑,肩膀剧烈地耸动。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而无助的男孩,想起我们已经化为黄土的母亲,是她将我们从同一处带来看世界的,她却撒手不管了,让我们自己来面对这样的风雨。我的心口痛起来,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困难。

事实上,我们的家庭经不起休学,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决定让他边保守治疗边复习迎考。可他能承受得了自己的疾病,能承受得了别人下意识防备传染病者的小动作吗?一个乡村少年源自于贫穷的自卑,加上源自于疾病的自卑,还能让他正常考试吗?而且,多少大学都拒收这类疾病的学生,他即使考得好,也要受到各种限制,根本报不了那些理想的大学。命运真是跟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但不管现实如何困窘,路总延伸向远方,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也许就挺过去了。

就这样,那个春天,草疯长,万物蓬勃,我们心中的希望却像被裹在塑料袋里的芽儿,黄黄的,冒不出来。最后的三个月冲刺,这芽儿一直挺立着,不冒绿,也没蔫,一直在等待破开生活那不透风的塑料袋,探出头接受阳光雨露长得茁壮。好在经过检查我和妹妹都有了抗体,至少没有更坏的消息。为了给道寻医问药,我妹妹艳改行进了药店,以期找到能为他治疗的方案,而我回到乡村中学,与他们音讯难通,只能等待暑假来陪他高考。

七月七日中午,晚上。八日中午,晚上。八日以后的中午,晚上。我陪他高考。

漫长的分分秒秒。直到分数出来,清华梦早就破碎,尚可填其他一流大学,但受到病情影响,只好选择当时全国排名十九的湖南大学,这退而求其次,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了。

九月,道去了湖大。银城距湖大并不远,四年大学,我一次也没去学校看过他,任他在那里自己照顾自己。多年的姐弟,我了解道,他从不知道撒谎,也很善良,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别人,他肯定不参加同学的集体聚餐,即使聚餐,他一定是自己单用碗筷。但别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份善意?时间久了,他的病必定会被知道,被不动声色地嫌弃。他将缺少朋友,越来越孤独,更别说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了。据他描述,他四年大学生活的唯一亮点,是去参加过一次大学生T台秀。这于古板寡言的他简直不可思议,因此被一家人热议很久,颇是撩人兴奋,仔细想来,他身材挺拔面目清秀,明明朗朗一个美男子,活活被各种原因的自卑断送了原本可以有的风流倜傥。

逃避现实、没有悲苦的光阴最易过,我这四年似乎只是一晃眼。毕业时道一声不吭去了四川泸州的一家国有企业,与家乡相隔数千里,跋山涉水,我们常常大半年断了音讯。他的选择,大概是因为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想回也回不了的地方吧,免了牵挂,也好。那些年,我忙于结婚生子,从乡村中学辗转到城镇到县城,过我的人间烟火云起云灭的小日子,负责一部分他在学校的生活费和药费到他参加工作为止,我想我该有自己的家,他也该有,所以让他去吧。我们的交集,在彼此的忙碌中越发少了。那曾与我并行的另一条河,是壮阔还是枯瘦,于我,似乎也不再重要,直到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姐,我想辞职出来闯闯。

我愕然。好不容易平静几年,他这又是要闹哪样?

这个地方过于闭塞,太看重人情,人人都打牌,吃国家的,随便报个项目就能拿到国家一个亿,可那些项目都是假的,我无法接受弄虚作假,挥霍国家的钱财。除此之外,这里根本没有升职空间,只能多年媳妇熬成婆,而不是各凭本事,我不甘心我的青春就这么像个老人一样耗费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可是这是铁饭碗!你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我半年!生活没有你想象的容易,不要轻易打破啊!——其实我还想说,你考虑过你的病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

可是姐姐,我在那里,每天都只能闻到陈腐的气息,我真的不想没出去闯荡一番,人生就没了。他的语气很坚定。我知道,一旦一个闷葫芦开口说话,那他就是决定而不是商量了。那就让他去碰得头破血流吧,我这一辈子小心翼翼,也没见自己活成什么想要的样子。

就这样,工作三年后,他从泸州出来,开始了他在北京和上海长达十年的奋斗,也可谓之飘零。

他一定没有想到,那疾病竟可以断送他所有的前途;他一定没有想到,每一次在大公司的升职,他完全可以手到擒来,却因为体检而被卡在门外;他更是没有想到,他想象得十分美好的自主创业刚有起色,就经历金融风暴,刚入房地产行业,就遇到一波又一波的政府调控,似乎每一次政令都与他作对。他在大城市举目无亲,每一步,都如在冬天的朔风中行走。

还能支撑的时候,他曾冷静地对比他所有的高中同学,发现即便是同样重点大学毕业的同学都面临着各种不尽如人意的处境。他们赶上了对于他们而言最糟糕的年纪:前有七〇后稳居重要位置,正当年,后有九〇后了无牵挂一往直前。他当年的勃勃雄心被现实淋个透湿,但是他还没有悲观绝望,总在期待改写命运。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在电话中对我说,姐姐,爸爸交给你了,我对不起你们。

如此过了五年。

二〇一一年正月十六晚十一点多,喧闹的城市,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寂静下来,车默默地奔驰,人默默地行走,天上一轮月,发出极白而又极淡的光,像从冰水里拖出来后晾在寒风中的一块布,边边上还挂着冰凌。

道拖着行李箱,嚯嚯往前疾走,我跟在后面,大步跟随,我们穿过广场,进入火车站。这是一个小站,但它通往上海,因此,即使深夜,那谨慎的灯光也一直亮着,亮彻整栋大楼。候车厅里零零落落坐着几个人,地上黄蒙蒙的,灰尘和垃圾随行人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这时,广播里喊:“通往上海的T57次列车已经进站,请要前去的旅客从第21号入口检票。”道头也不回地往检票口冲去,我又紧跟着,攥着两千元,塞进他兜里。——我终于还是不舍得他吃苦,把那个月工资的大部分给他了。一家人的生活还仰仗着这些钱呢,但是,我总有办法想的,弟弟不能在外面受苦,他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在上海漂着……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叫一声,姐——,我的泪,一涌就上来,热烫烫的。可是他已经二十几岁,虽然前段时间闯得头破血流,让我恨不能替他去受那些苦,但我深深知道,自己的人生谁也无法代替。我说,去吧,家里的事,交给姐,你放心,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他有些哽咽,姐——,又转过头,往站台深处走,走到黑的影子里,直到看不见,我的目光从怅然里收回,街市恢复了热闹喧嚣,生活这条河继续奔流、转折,一如从前。

其实,我多想对他说,回来吧,回来至少还有姐姐,还有熟悉的土地。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他曾满含憧憬地描述他的梦,曾说不管他有多么落魄,他也从没后悔过从那个收入高而且稳定的单位出来。他从不后悔在上海打拼,哪怕他明明知道在那片巨大的海域里,他就只是一小滴水而已,平凡无奇,渺小得可以被忽略,但他宁愿被海包裹埋没,也不要在没有任何比较的地方自欺欺人,做那个“以为莫己若者”的河伯。他那一展抱负的梦,只有在大城市才能实现,那些霓虹灯、拥挤的地铁、攒动的人头、林立的高楼……让他兴奋,让他充满奋斗的激情,哪怕一无所获,他也心甘情愿。

又一个五年,他继续做房地产,结果那几年房地产持续走低;他试着自己经营快餐,坚持绿色环保用油,结果他租的地方一年之后整体拆迁;他试着再进公司做专业技术人员,结果还是体检不能过关;他试着自己开公司,结果发现不善喝酒应酬送礼就很难打开局面。他相过亲,说起自己的病,没有女孩子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知道他的病,仍愿意接纳他。没房没车,仍愿意嫁给他。结婚的仪式无比简陋,也没有嫌弃他。那个女孩始终仰视他,奉他若神明,不管用俗世的目光来看他是多么失败。两人在一起,相亲相爱,免了我们的牵挂,属于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敞亮起来。那时我想,终究,命运是公平的,谁都有权利获得爱,也总是会有一份爱在远处等你,生活再糟糕,只要坚定地抱有希望,终会有好起来的时候。河遇高山阻隔,只剩一线飞瀑,也总能有再壮阔的时候!我们的母亲,你为儿子祈祷的福祉,也该随着那个叫王一一的孩子的降临而来到了吧?

两天过去。

由于孩子已经成形,引产需要时间,成为死婴的王一一,待在她最初的宫殿里又度过了两天。这两天对她的爸爸妈妈是怎样的折磨,我无法想象。

是我最想要的女孩,脐带绕颈导致窒息,出来时面色乌紫。是我们太大意,让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世就离开了,姐姐啊,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孩子……

看着道发来的信息,我似乎再次看到那一条与我并行的河,流过险滩,水声呜咽,而我无能为力,那个在三楼半的厨房里号啕大哭的黄昏再一次浮现于我脑海,堵住了所有去路。然而,十几年过去,那以为会断流的河道,不也汇入了新的河水,逐渐平坦宽阔了吗?那么,眼前这横亘的石头,狭窄的山谷,也必定可以绕过,那些尖锐的划破水流的嶙峋山石,终将沉淀为河底的金子,在他变得丰饶,并成为另一条河的源头,更强劲有力地流淌下去之后,静静地回忆往昔,咀嚼岁月苍老的黄草。

我想起里尔克的话来:“你不喜欢艰难?它能够将你杀死,它具有威力,这是你所知的艰难。你对轻松了解多少?一无所知。我们对轻松毫无记忆。即使你可以选择,你难道不是必得选择艰难吗?它难道不是真正的来自故乡的东西吗?”

道,无论如何都要相信你的河水不会干涸,即使秋天会露出白白的河床,但春天来临它依然会沛然磅礴。如果真的有命运,你更要相信流了那么久的河,不会在这里断流。振作精神吧,姐姐将永远伴随你流淌。

当我按下发送键将这些文字闪到他的名字旁,我仿佛看到,这条离开故乡的河,多少年来,一直流淌在异乡遥远的歧路上。他所熟悉的花,那些重重的青山,那些人物和土地,都已经完全改变,所有往昔的声音,往日的事情,早已蒙上神话的色彩。我决定保存岁月,连同欢乐与苦难,等待日后与他一一道来。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还很温柔

你该表扬我说今天还很听话

我的衣服有些大了

你说我看起来挺嘎

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

挺傻……

张楚嘶哑的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在我们彻底失去王一一的那个下午,飘过我们一起抬头望过的天空,在彼此的河流里洒了满满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