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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尘埃:少些浮华,多些踏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天下尘埃(向娟)  2018年07月24日15:22

时候已经是深秋,中午还有夏日的余威,到了早晚便觉凉意沁人。因定点深入生活项目,这是第二次来到瑞金,按照之前的联系和安排,寄住的人家是烈士后代,老奶奶已经白发苍苍,九月底的樟树还是深绿的茂盛,屋舍之前的桂花树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香味。有时候,在这甜香中出门去走访;有时候,在甜香里听他们讲故事;有时候,在甜香里看书和静坐。

初来的时候,不习惯这种静,一下子从都市的繁华和喧嚣中抽离初来,面前的从容让人有些无所适从。来之前为了自己的创作计划,已经读过一些文史资料,就如何讲述三代客家女的故事只有大框架,情节和细节都需要完善,这次虽然是带着密密的笔记过来,其实对于是否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心里还是没底,感觉人物在自己的心中还比较虚,没能立起来,希望能用这几个月的时间熟悉客家人的生活,写出客家女人的传神之处。

经过头几天的适应,梳理情绪,拟定走访计划,慢慢心也静了下来,人的状态也开始变得跟环境同步。但是虚无感仍然存在,虽然同吃同住,但是仍然感觉没有融入这里的生活,没有融入他们,更无法触及他们的内心深处,而眼前和记录本里所掌握的,还是那些已经被发现、被提炼、被讲述过了无数次的故事,此时难免有些失望,挖掘出新的故事太有难度,而有些故事虽然在讲述者那里很是重要,从文学的角度看来却又显得泛泛,毕竟在这个烈士的故乡,太多太多类似的生命轨迹,不重合的还是太少。有些走访的对象并不是当事人自己,多是孙辈,即便是遇上子辈,由于年岁已高、年代久远,很多的记忆都已模糊,尽管出于对先人的感情,他们会把一些事情反复铭记,但越是典型的,越是被先期的作家书写过,越是常见的,又越是缺乏代表性。此时有些失望,看似丰富的题材库,似乎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素材。或者说,还没有找到下笔的感觉。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内心里的焦灼愈渐浓重,不知该如何突破现状。于是又把自己投入新一轮的奔波走访中,似乎这样就可以充实生活充盈内心,减轻一些寻找不得的张皇感。

契机出现在一个雨天。因为大雨,没有出门,手头的资料整理完毕,浏览一遍之后发现仍然是缺乏新意,跟自己最先的创作提纲很有差距,心头有些郁结不想再继续,便放下这些,呆站在门边看雨,思忖着自己下步该如何走。这时候主家的奶奶拿来小板凳,招呼我坐下,然后她挨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举起手来很自然地抚摸我的头。自从祖母去世后鲜有这样的抚摸,尤其是面对一个陌生人忽如其来的触摸,觉得突兀,却又不好拂老人的善意,就任由她去了。奶奶低声说着什么,乡音浓重,我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慢慢地她就不说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再到额头,再到脸,感觉到她的手心皮肤粗糙,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特有的气味,我趴在她的膝盖上,瘦弱的膝盖骨感明显,却有着一种温情的吸引。雨声哗哗,空气清凉且氤氲,我们两个隔代的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就这样安静地偎依,互相需要。

奶奶后来抓住了我的手,一直握着,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望着阶前的雨帘。大雨闹腾的背景中,她出奇地安静,灰白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脖子上的褶皱层叠,岁月的磨砺都在手背凸起的青筋里。笔记本里也记录着她的故事,失去亲人的痛苦写下来是淡淡的笔触,在岁月里她的从容有着宿命般的沉沦,这样一种活着的状态似乎轻悠,又似乎超脱,想起她的日常,总是很不起眼的样子,细碎的操持日复一日,对待着某种冲击只是轻轻的一声“哦”,然后生活还在继续,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看着她,回想起采访过的那些客家女人,忽然觉得自己找了客家女人的范式,经历了生死别离,也就练就了荣辱不惊,那些故事轮回往复之后,剩下的只是恬淡,她们的负重不仅在心灵和身体,更在灵魂深处,正因为这样,倾诉对她们来说,已经不重要,她们宁可把用于倾诉的精力转化成能量,转变成为对待岁月的坚强,而缄默和倔强同时承印在她们身上,就像水一般的柔韧。

接下来的日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采访,而是陪同奶奶过日子,把自己融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看客家女人的每天,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客家女人。生活通过这种方式把大量的细节铺展在我跟前,而小说中预设的主角也日渐丰盈起来,我开始体悟到生活本身才是文学的第一现场,而之前的走访,端着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不是当事人,当你无法和小说中主角产生思想共鸣,也就写不出让读者共鸣的人物。

离开的那天,跟来时一样,还是鼓鼓胀胀的行囊。站在丘脊上回望,红土地深沉,田园静谧,屋舍安详,白发奶奶依旧立在门前相望。这一瞬间,仿佛自己坠入了历史,越过时空看见了另一个她。与浮光掠影的第一次造访不同,几个月的时间过去,那种突然而猛烈的震撼已经变得克制,而内心里更悠远绵长的余韵夹杂着难以言状的感伤,时刻叩击着灵魂。

回顾深入生活的过程,感谢这样一段生活经历,让我贴近了小说的“源生地”,让我找到了小说想要的人物,也知道该赋予她们什么样的性格,深入生活的日子里折射着客家女的一生,这些点滴会浓缩到小说里,她们朴实又执着的精神会是小说书写始终不变的底色。不管是已经消失在历史深处的客家女,还是当下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客家女,表面的环境和物象再不同,她们精神的内核从未改变。

通过这次经历,感受到了传统文学作家创作的严肃和严谨,进一步明白了与之的差距所在,也为自己将来的创作积累了经验。这次定点深入生活,加深了对“生活才是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的理解,也促动了我对网络文学如何走向的思索,要讲好中国故事,关键还是要到生活中去,从前的历史和当下的生活,有关信仰和精神的传递,才是最值得去进行发掘的题材,我们的创作应该少一些浮华,多一些踏实,就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一样,只有做到真正的接地气,才能和读者、和时代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