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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7期|张行健:烈山农耕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7期 | 张行健  2018年07月24日08:56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山西首届签约作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

烈山是在那场大火之后才叫烈山的。

在此之前就是座无名的山,后来也有人叫它羊头山,那是根据山的形状而言,当然还有更深层的意蕴。

潜意识里一直固执地认定,烈山应在安泽境内,是古岳阳绵延跌宕的大山中的某一座。

理智却在时时提醒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羊头山南麓神农镇团池村出土“五代后晋天府二年唐故府君墓志铭并序”碑,碑文记载“前望玉黍高原,后倚烈山大岭”,落款为“泽郡高平乡神农团池村”。这应是较明确的“烈山”记载。而武则天登基改置社稷立碑《泽州高平县羊头山清化寺碑》碑文则有“烈山风穴,泛祥气而氤氲”之语。被称作烈山氏的炎帝把他和他们的足迹遍布在这片古岳阳的土地上,并把他们最原始最古老的国都建立在安泽(光绪版《山西通志》“炎帝建国处,沁水之滨,古有伊氏邑,战国属赵国,或亦炎帝之遗踪)的青山绿水间。炎帝是沿了汾河来到伊氏邑的;炎帝是逆了沁河来到伊氏邑的,在古老的岳阳山川里刀耕火种之后,遍尝百草之后,又由几条线路通往古上当山地的……

这样,在我迟钝而木讷的脑袋里,便渐次形成了几代炎帝(帝柱、帝临魁、帝承、帝明、帝直、帝来、帝历、帝榆罔等八代中的烈山氏帝柱)们在伊氏邑的古老山地上带领他的氏族,带领远古时代的先民们放火烧荒,披荆斩棘,织麻为布,削木为弓,制作陶器,采药治病的一系列开拓与壮举,从而开垦出古上党古岳阳这一大片辽阔广袤的山川田野,耕种桑麻,收获嘉禾,使之万代子孙们弓耕田亩,繁衍生息。

烈山农耕便是炎帝实现自己人生恢宏目标的第一步,这是不可或缺的艰辛无比的一步呵!

此时在我的意念里,烈山不仅仅是上党的那座羊头山,不仅仅是某一座具象的大山,它由专指变为泛指,由具象变为意象的,是炎帝足迹所至的这浩茫阔大的山川原野的代名词。正因了这烈山农耕划时代的意义,炎帝在羊头山燃火烧荒,开垦田亩,且喜获嘉禾秬黍,炎帝从部落头人自此成为名副其实的神农氏。嘉禾秬黍作为农业文明的重要标志物,而广义上的烈山则成为炎帝所开创的原始农耕文明的根据地了……

在我的视野里,安泽与古县这古岳阳的大片土地上,在沁河所流经的河岸两侧,每一座山峰与土峁都有着烈山一样的特质和秉性,它们默默伫立着,把山坡山腰的大片土地奉献出来,生长着五谷杂粮,也生长着乔木灌木,它们在奉行着神农氏的旨意,年复一年,收获着农耕文明的优美传说,也演绎着一个古老而真实的传奇。

沁河在一如既往地执着涌动,她在流向未来,也在诉说着往昔……

那是一个洪荒混沌的时代。

有一群人,我们的先民,他们披着兽皮,吃着生肉,举着松枝点燃的火把,拖拽着各自的家人老少,在头领的引导下,离开了布满湖沼且不断遭受洪水浸袭的平地,艰难地向山地进发。遥远处的山地,林深草茂,野兽出没,却一派繁杂葱郁的景致。

作为引导和领袖的炎帝,我们权且以为他是帝柱吧,作为一个沉稳细高的大汉,披散的长发遮掩不住他清癯脸庞下的决绝与忧虑。

他知晓他们前程的艰辛与渺茫,他更知晓自己果决的理由与依托,被遮罩在浓雾云层里的那座大山的苍茫浓绿,就是他心中一团浓郁的希冀。

行走着且思谋着,炎帝帝柱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捏一捏兽皮内衣缝制的贴胸皮袋,袋里是他在平川坦地里,采好的一袋种籽。

一张黑黑黄黄的脸上,露出了自信和刚毅的一缕笑来。

沿着喧哗清澈的沁河,依傍着延绵又巍峨的大山,炎帝帝柱选择了一处面河向阳的土崖,和他的族人臣民们掏穴而居了。

接下来的时日里,炎帝和几个有谋略的臣民们登山不止,近观远望,选择着可开垦的山地,目测着能利用的山坡,抓起一把把古岳阳的泥土 ,那是一把把黑中呈黄的泥土,是扩散着一缕缕肥沃地气的泥土,是千百年来的杂草树叶沤得变质了的泥土 ,是蕴藏了无限地气地力的泥土……

深情注视着手里的泥土,炎帝一双疲惫的眼里,有喜悦的光点,噼噼啪啪溅出来。一个决断的从容确定下来之后, 壮阔而雄奇一幕,就此拉开——

选定大山,看准风向,举起沿途擎举的就一直未曾熄灭过的火把,炎帝帝柱在一丛浓密却枯萎的蒿草里,让火把的一束火苗儿舔到了蒿草的根部。

干枯的蒿草愣怔一下,颤抖一下,抽搐一下,它们从未接受过如此火热的亲吻,只一瞬间,便在青烟袅袅里忽地陷入了爱的烈焰中。

火助大风之势,大风催涌火球,从山脚背阴一直滚向山坡山腰,又从山顶滚向阳坡,大片浓密的荆棘灌木被裹进火焰里的时候,便也充当了天然燃料,一时间大火漫延烈焰四起,草丛杂木被烧得体形扭曲,又因扭曲生发出从未有过的呻吟样的怪叫,山狸山兔野羊山猪山鹿山豹们惊慌失措拼命逃脱,未能逃出火海的便葬身火海成了先民们唾手可得的烤全猪烤全羊……

大火燃了月余。那时候,炎帝帝柱帝承们已探索出了立历日,立星辰,分昼夜,定日月,已经能把一月定为三十天了,已经能把天气渐次寒冷的十一月立为冬至。劳作的分工使一部分先民中的智者专事气候与天象的研究,从而初步掌握了生活的苍天之下,大地之上的些许规律。这为之后的焚荒造田、开垦土地,按季节栽培作物,春种秋收,打下了至关重要的理论依据。

凿石为刀,伐木为犁。先民们男女老幼带着猎奇带着征服带着职责带着使命登上这一座座被大火焚烧了月余的山峁土坡上的时候,他们被眼前的景观惊呆了,以往荒草繁杂灌木峥嵘的大山现在一览无余,土黄山坡上的灰烬们在一场大雨过后把山地浸洇成了褐灰色。这些成为粪料的灰烬一点点渗进土里,土里便有丝丝缕缕的地气钻出地表,氤氲成一团儿一团儿的山地梦幻。

炎帝帝柱率领着上千先民们各自掂了打磨好的石刀石斧与削制好的类似于犁形的尖头木棒静静站立在开阔的山地边缘,他们举行完了简单的祭天祭地祭大山的仪式之后,就齐刷刷爬下来,一面面苍老的或年轻的胸脯们紧贴着地皮,仿佛在感受大山心脏的跳动,同时也等候着他们的领袖在开垦第一耕。

炎帝帝柱的长条脸上,凝聚着庄严与神圣,还有内在的不易觉察的征服的内容,他双手掂了一把沉重的头稍打磨尖锐的石刀,迈了沉实的脚步到了地心,躬下腰身,双手运了石刀,当石刀尖头刺进黑沃的地表时,他倾力一戳,一推,一运,尖利的刀头牵带了阔大的刀身,深深地刺进土里,且慢慢地朝前犁去。

荒芜千万年的山头处女地, 被犁出了崭新的一道新土……

新鲜无比的泥土被强有力的石刀翻卷上来,山地上便翻卷出一道泥土地的处女之花。

哗——啪——嘎——

先民们相互击打着手中的工具,是欢呼,也是仪式的结束,他们哇呀呀呼叫着,一头扑向山坡,各自占据了位置和地盘,用石刀、石斧,削尖的木棒,开始了庄严而艰辛的拓耕。

苍黄的太阳之下,一滴滴汗珠,那些晶莹的汗珠,浑扑的汗珠,那些稚嫩的汗珠,苍老的汗珠呵,一起包容着劳动的咸涩,一起闪耀着日头的光泽,噗噗噜噜,滴到了浑厚而深情的泥土里……

新翻耕的泥土是大山的另一幅容颜,这全新的容貌在日头下爽笑着,在天风里舒展着,在先民期待的目光下酝酿着……

它们会酝酿出一个全新的时代吗?

炎帝帝柱与一帮上了岁数的先民们,在一场春雨之后来到了山地,他和他们把从古平阳携带来的籽粒饱满的种籽点种到了铺陈着的山地上。

这是炎帝遍踏平阳岳阳与上党等地山川河流所采集到的嘉禾。在遥远的上古洪荒里,尚没有当下的粟、粱、麦、豆、玉米的概念,千辛万苦之后炎帝终于发现了黍。黍是在大暑前后下种的作物,在之后的萌芽抽穗和灌浆的一系列生长阶段里,它耐旱而顽强。在它蓬勃生长的关键季节秋季里,这是岳阳上党一带相对雨水集中的时节,在日光普照又雨水滋润的日子里,黍便善解人意地欢快生长着,一直生长到霜冻将至。

在干旱少雨的日子里,其它农作物渐渐枯死绝收减产的状况下,而黍子是减产最少而收获最有保障的作物。故而炎帝经过筛选过滤最后把一对深邃而聪智的目光关注到了黍这种嘉禾上了。

这一年炎帝和他的子民们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获,收到了以后书写历史的秬黍。那是籽粒硕大饱满的黑色黍子,这是上党与岳阳一带大山上的特有作物。小麦谷子与高粱都属于单穗谷物,唯有秬黍有四五个穗子。6穗以上者称为嘉禾,而炎帝这一年收获了九穗禾之黍。

这无疑是一个壮举,是划时代的收获。

氏族领袖的炎帝被称为神农氏,他以“炎地”“炎山的”的开拓方法推广了刀耕火种,也被人们尊崇为炎帝。

炎帝神农氏始创农耕,使得部落氏族和更多的先民们渐次结束了游牧游猎生活,切实可行地在沁河两岸的大片山地上春种秋收,营造家园,开始农耕生活,炎帝亲手燃起的农耕之火,照亮了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长远之路,这是一条宽阔的通衢之路,更是艰涩的求索之途……

笔者曾在山西境内多地听说过多处的“羊头山”“羊头岭”,亦耳闻过几处“牛头山”,“牛头岭”。平静的心倏忽着被刺激一下,一羊一牛,貌似常见的乡村牲畜,实则是由游牧为主的部落和由渔猎生产为主的方式转变为刀耕火种和农耕文明的社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化带来的是生活方式的重大变化。羊头山和牛头岭是对两大不同生产生活方式的恒久追念和心灵祭奠。

炎帝手中那一把熊熊点燃的烧荒大火,也烧出了一座和数座大山的名字,羊头山自此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烈山了。烈山,是烈山氏之山,是血与火的焚烧之山, 是充满诗意的壮烈之山,是农耕文明的星火燎原之山……

沁河水在不舍昼夜地流淌着,她在追忆着往昔,更义无反顾地流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