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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辉忠:泥手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辉忠  2018年07月24日15:58

一声巨响,民警筱刚眼前一黑,便觉得掉入了无底洞。是地震,肯定是地震。筱刚是这次考警进入北川曲山镇派出所的,尽管家在北方,但来这里快半年了,多少还是对北川地震频发有所耳闻。平时所里还常做一些演习什么的。但这次地震来得太突然,没有过多的时间做出反映,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等他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下意识一摸,满地废墟,碎玻璃片,石块,到处都是。这时候,一股腥味蹿入他的鼻孔,他的手上湿漉漉的,在警校经过的魔鬼似的嗅觉训练,他知道那是鲜血。浑身疼痛,头很晕。但他明白,已经被埋在了废墟里。十分沉重的压抑感告诉他,废墟很深,外面的各种声音似乎早已被风吹走。寂静得有些可怕。光线很暗,他很想知道战友们的情况,但眼前一片模糊,带着血味的阳光慢慢泻下来,将他深深地浸在成河的血泊里。他想动一动,身子散了架似的,一点不听使唤。脑袋一阵阵胀痛,他仿佛看见一浪高过一浪的血水直往脑子里灌。

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针尖似的,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筱刚知道应该是第三天了,他发现旁边还躺着一个人。筱刚眼睛一亮,得赶快把手伸给他。筱刚在心里说。可是他发现很难,自己已经被埋死,厚厚的泥土、尖利的砖块挤压着他,他无法动弹。他看见那张嘴极度扭曲,显得十分痛苦。筱刚说:“你等等。”可对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急得眼珠都快掉下来。心里十分难受。

依稀透过缝隙的光线暗下了去,似乎在告诉他,又过去一天了。他知道,没有吃喝的他们,已经快走到尽头。他闭上眼睛,任凭思绪漫天飞翔。曲山啊,美丽的曲山,我的第二个家乡。

他还记得刚到曲山报到那天,看到美得让人着迷的曲山镇,心都醉了,竟然把报到的事给忘了。绿的滴翠的青山,白的眩目的云朵,似乎随手一摘,就可以摘下一团来,扔在地上,人便可以生长翅膀脚生云,翩翩起舞起来。还有那羌人神奇的石头碉楼和有着美丽犄角的羊图腾,壮实英俊的北川汉子和美丽迷人的羌族姑娘……他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起来。那天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他迟迟没有“到位”,弄得所里将电话打到局里,局里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了。待到夜深人静,家里和他联系上,才知道,他只顾用手机拍照,三下五除二,将手机电池用了个精光……

难道你嵯峨的高山成了我的坟墓?不,我愿那是我永远高昂的头。筱刚想翻一个身,但锥刺一般的痛布满了全身。他想怒吼一声,但吼不了,他觉得出气都没有力气。忽然,他听到对方在求救:“求求你,救我……”

筱刚使劲用力,但他坐不起来,他只感觉有乱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自己顿时就成了一面竹筛,鲜血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向外渗漏……他不停地刨着身边的泥块,才知道房屋垮塌后,他们被埋在了不断叠加的预制板下,四周围填满了土。他淘开一个狭小空间,爬过去,试图将那人从泥土中淘出来。

但他的手停在了空中,他认出了对方,是榫头,这家伙躺在自己的身边。他猛一拍地板,想起来了:今天中午,不,不是今天,是前几天——你瞧这地震,把人脑袋震得一片空白——当时榫头正在东街农行自动取款机旁边做案,被自己抓个正着。是呀,盯了你快一个月了,眼看掌握了这个叫“五月地”的抢盗团伙的犯罪事实,正待收网时,榫头又一次将黑手伸向一个卖猪的农妇……没有想到正撞在筱刚枪口上,筱刚闪电般冲过去,手到擒来。榫头冲筱刚一吼:“怎么又是你呀?”

说起来,他们之间渊源颇深呢。自打来到南坝,筱刚就没有少和他打交道。抓了放,放了抓,还真不算少。原因是所盗金额较少,不够打击。但这已经妨碍了“五月地”发展了,于是有一天,榫头带几个弟兄去“修理”筱刚,在街角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围住筱刚,榫头尖尖的老鼠头一扬,几个家伙拳头雨点般落下来,但筱刚无动于衷。等几个家伙累了歇手时,筱刚将衣服脱掉,右手握拳,猛一用力,轰一声砸在自己的左胸膛,拳过之处,遭猛击的肌肉顿时鼓突起一团肉来,馒头似的。几个家伙呆了,筱刚笑着说:“这叫‘自发馒头’!嘿嘿!哪个有兴趣让我给‘蒸一笼屉’?” 榫头和几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夺路逃窜。筱刚哼了一声:老子在警校的格斗比赛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呢,你们几个‘小虾子’!

从此,筱刚的“自发馒头”名震南坝,“五月地”再也不敢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当时筱刚将榫头带回所里,愤怒地将其拷在桌子脚上,开始录口供。这家伙很顽固,将头一扬,两眼望着窗外,嘴里吹起口哨。筱刚火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榫头鄙夷的一笑,哼了一声。筱刚说:“给我老实点……” 没有想到,地震发生了……

……眼前蚯蚓一样的榫头又在哀求:“求你给我打开手铐,放我走。” 黑暗中筱刚捏紧了拳头,他想,要不是这该死的地震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上前揍这龟孙子几拳,真是难解心头恨。但筱刚却下意识将手伸进了荷包,掏出了钥匙,递了过去。他觉得手中的钥匙越来越沉,仿佛要将自己的手臂压碎。他甚至觉得,手中的钥匙正在慢慢变成一颗手榴弹,弦已经挂在了他的手指上。

接到筱刚扔过来的钥匙,榫头很吃惊。筱刚说:“哪那么水性?难道又要我‘发馒头’?”

榫头问:“你不怕我跑了?”筱刚说:“快开吧。”榫头的头贴在地上,双手倒很熟练地把手铐打开了。然后在身上乱摸起来,抖抖索索掏出一张纸,比画了半天,筱刚才弄明白,这是这几年“五月地”所有的“积蓄”。够筱刚生活大半辈子了。如果放他走,他就将密码告诉他。榫头有气无力地说:“本来 ‘五月地’要扩大‘地盘’的。没有想到会地震,看来还是活命要紧。”筱刚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但他却后悔抓他那阵没有及时搜身,失误啊。

筱刚说:“收起吧。你以为能爬出去?”榫头说:“试一试吧。”筱刚说:“那只有让老天爷保佑你了。”榫头开始胡乱地掏泥块,筱刚无力地迷上了眼睛。

等他再一次醒来,他听到榫头在抽泣。筱刚说:“你可以打开手铐,可是废墟比手铐更难开。”榫头绝望地嚎啕起来。筱刚说:“省点儿力气吧。也许有人会来救你。”榫头的哭声慢慢小下去了。

筱刚对榫头说:“现在只有自救了。尿,听见没有,尿,可以让你活命。”榫头很绝望地抽泣。筱刚说:“没有别的选择!”在迷迷糊糊中,筱刚闻到了尿的腥臊味儿从对面传过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筱刚叫醒了榫头,说:“趁我们都还活着,你把今天——不,把那天的事情交代清楚吧。”榫头说:“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要审我?”筱刚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走’也‘走’干净点嘛。”榫头想反正都快到地狱之门了,况且也闲得难受,说了也不妨。于是,他将“五月地”的情况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完后,榫头觉得轻松了许多。筱刚说:“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呀!”

天越来越暗,时间越来越难熬。筱刚已经麻木的伤口一阵阵的疼痛。他意识到,出去的可能性已经很渺小,得做好死的准备。他吃力地爬到榫头身边,摇醒他:“坚持住,等救援队到来。”榫头说:“我可是罪人。” 筱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已经交代了罪行,说明心是向善的。争取活着出去吧,只要不再干坏事,你就和大家一样。” 榫头说:“你不抓我了?” 筱刚说:“好自为之吧。”此时,榫头感到肚皮贴在了背脊上,嗓子眼儿冒出火光,正在将干柴一样的舌头点燃,一阵眩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榫头踩上一片祥云,飞上了天,从沙漠来到水帘洞前。他太想喝水了,自从那天被埋在地下,就再也没有喝过水,开始以尿解渴,到后来,连尿也没有了,他渴得难受啊。眼前的水帘洞真是太美了,万千条清澈明亮、晶莹剔透的水帘,犹如天地间扯起的金线。他猛地扑上去,扬起头,张开嘴,接住这来自天外的玉液琼浆。他只觉得惬意无比,一丝甜意弥漫全身,禁不住大吼一声:“哇,真爽!”等他醒过来,发现是梦,他禁不住咂咂嘴,还真有些甜意呢。这时,他感觉又一块预制板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推了推,很沉。他已经力不从心,他似乎感觉到,现在就是一根稻草压在身上,他也无力将其掀开。透过缝隙的阳光,他看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水泥板,是筱刚。他想,筱刚肯定想从他身上爬过去,然后爬出废墟,但在他身上昏过去了。头靠在他脸颊上,无力合拢的嘴紧靠着他的嘴角,痛苦的泪汇合着唾液,似乎是山涧流下的一股清泉,滴进他的嘴里,滋润着他的心田。他推了推筱刚的头,筱刚气息微弱地说:“兄弟,我得早走一步……让老天……保佑……你……” 榫头紧紧抓住筱刚的手,但发现,只有一点余温的手突然变得冰凉。他明白了,是筱刚在救他,筱刚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无偿地给予了他。想到这里,他使出浑身力气吼了一声:“谢了兄弟!”一股冰凉刺痛他的全身……

救援行动在废墟上艰难地进行,不断有生命的奇迹被发现。榫头被救起时,双手死死抓着另一只冰冷的手,根本无法放开。救援队立即将一块毛巾搭在他的脸上,他非常吃力地问了一句:“看看我的手上,有没有手铐?!” 救援人员告诉他“有、有,是泥做的。”榫头说:“那就好。我闲着没事,给自己做了副‘手铐’。”说完晕了过去。救援队迅速将其送往停在附近的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