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郎咸勇:布帛菽粟间的滋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郎咸勇  2018年07月24日14:18

我在我的打油小诗《生活》中戏言道:“炒几碟小菜,烫一壶热酒,泡一杯清茶,点一支香烟,翻开你的汪曾祺。”

友人看了掩口而笑,你一首小打油五句话,竟有四句写吃,饕餮不饕餮啊。我看了看,也笑道,是啊是啊,可有什么办法呢,告子就曾说过“食色,性也”,孔子也在《礼记》里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们的老祖宗都把吃饭放在第一位,我作为个后人,能不追随其后嘛。

是啊,在我这半生里,一个吃字该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啊,同时它也折射出我们国家由贫穷到富足的历程,滴水可见七彩阳光啊。

小时候,茅草土屋,四壁萧然,粗茶淡饭,粥菜度日,终年少见荤腥,甚至连过年也割不下几斤肉。那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走姨家,因为在姨家,我能吃上一碗让我魂牵梦系的葱花面。记得我端着姨给我盛的面,蹲在驴棚子门口,吃得直哼哼,一个“毛猴”大的小人儿,竟吃过大人。姨看了,边给我盛面边责怪娘,你看把孩子缺的,你看把孩子缺的,娘听了直抹泪。

那是什么时候,六十年代初啊!一个国家和民族都勒紧腰带脸呈菜色的荒凉岁月啊。

哦,在那个苍凉悲苦、风雨凄凄的年代里,孤苦无告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浮世的安慰啊。

后来还好,我没给饿死,在半饥半饱中长大了,一不小心还考上了师范。其实不瞒诸位,我之报师范,在很大程度上是饿怕了,而那时的师范又管吃,关乎我的吃欲,这对我和我那个穷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啊,于是我连想都没想,便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师范大门。师范三年,诸事已忘,唯独记住了我的同学任传明,这位老兄回宿舍后之第一要事就是先倒一杯热水,咯吱咯吱吃咸菜条,哧溜哧溜喝热水,边吃边喝,边嘻嘻哈哈的幻想着:“一个热呼呼的肉火烧,香气扑鼻,异常烫嘴,吃完后再来个煎饼卷肥肠,肥肠冒着热气,边吃边滴油。”

之后就开讲《儒林外史》:却说马二逛西湖,那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馄饨,马二没钱买,只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马二在蘧公孙家做客,里面捧出饭来,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炜的稀烂的猪肉……马二食量颇高,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碗烂肉吃的干干净净。

我们听得口水涟涟,饿焰中烧,夜不能寐,只好一趟一趟上厕所。

三年里,我们靠这种精神会餐打牙祭,熬过了多少饥肠辘辘的不眠之夜啊,唉,说到底还是个缺吃少喝啊。八十年代初,我们的国家依然物力维艰,资用匮乏。我们的师范当然过得少油无盐,可怜巴巴了。

师范毕业,我分到一个山镇教学。山镇么,当然无趣的很,于是我们就往吃上发展。不到中午,几个“缺吃一族”,就你肥我瘦、你咸我甜地讨论出了中午的餐方,之后就照方买菜,备办中午的桌上饭肴。

这时虽然有了工资,但仅有47.5元,依然囊中萧瑟,贫穷寒素,整天里口中淡出个鸟来。中午的桌上,几个满腹后顾之忧之人,吃得相当节俭:一个热煮——大豆腐切块,热水一煮,捣些蒜泥,蘸着吃,很是撑肚;一个热炖,大白菜加八角炖肥肉片子,很是解馋;再就是搞几个小配角——油炸花生米、海带丝、小榨菜、臭豆腐。吃得满嘴菜气,仅此而已。

这期间,我和爱妻沐浴爱河,喜结丝萝。小家庭之主食也仅是个葱花面,上顿面下顿面,因为它简便易行,便宜可口,很是告慰肚子。

儿子吃着葱花面,一天天长大了,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于是,他打起行囊,潇潇洒洒的同我道别,吹着口哨走自己的路了。

我呢,也潇潇洒洒地同他挥手道别,继续埋头做饭,埋头度日,埋头“炒几碟小菜,烫一壶热酒,泡一杯清茶,点一支香烟,翻开汪曾祺”,欢度余生。

如今,我已步入不惑之年,随着国家经济的日新月异,我的家庭经济也水涨船高,明显宽裕阜盛。于是我开始追求高级清淡,追求食不厌精,肴不厌细。作为家庭小饭桌,虽不是食必珍馐,饮必佳酿,却也从不简略草率,常搞的夸张而喧闹:凉拌类,或葱拌肚丝,或芥花拌肘花,或凉拌干丝(汪曾祺做法);热炒类,或炒虾仁鸡蛋,或青椒葱爆肉,或干炸里脊,或醋熘土豆丝;而小菜类,则是油炸花生米,臭豆腐,海带丝,小榨菜,林林总总,不厌其详;最后来个汤作总结,或黄瓜汤,或四色汤,或鸡蛋豆腐汤……

人到四十,诸事不惑,而我只做到了一点不惑,那就是彻底弄懂了家庭小饭桌和国家经济大命脉的关系,俗话说“大河无水小河干”,信夫!

清初张岱说,布帛菽粟之间,自有许多滋味。窃以为,这滋味就是从吃饭体现出家庭的富足,透视出国家的强盛,反馈出民族的素质,难怪一位社会学家搞社会调查时,专看家庭菜篮子的档次,有道理啊。

是啊,吃饭非小事,平淡才是真,大俗乃是大雅,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