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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第4期|董夏青青:黑拜(选读)

来源:《收获》2018年第4期 | 董夏青青  2018年07月24日08:41

《黑拜》(董夏青青):

一次恰巧在敏感时期进行的拉动考核,让一群年轻的军人遇见一只犬。黑拜,塔吉克语意即“礼物”,它曾被认作是荒凉世界的慷慨赠与,曾用无邪的善意抚慰人心。它也用自身的生命状态,测量了非常态生活对人心的修改。在这片千百年来一直斗争过剩的土地上,该怎么放置对身份、职业、情感的思虑?在雨打风吹的不安情绪之间,如何与事与物安然相处?他们在隐去点点星光的雪后薄雾里,于无声处守护山河依旧。

午间,队伍集结,分批登上突击车。一路紧贴岩峭,开往群山深处。傍晚,荒野的干旱山坡上薄冰未消,麻黄和铁角蕨从砂地的石缝中钻出来,干剌剌的。我本想收拢心神,回忆一些战术细节,但发动机和战士交谈的声音,还有山风撞向玻璃的闷响很吵,很快忘了该想什么。窗外的车灯照亮闪闪烁烁的雪屑,空气看起来混而重浊。山脊、岩壁和沼泽草甸在入夜后都看不太清了。

车队停稳后,我套上防弹衣跳下车。地面往上一尺左右,冻着一层暗蓝色的雾气。昏暗的人影在车灯前来往穿行,人声鼎沸。有人高喊按车身编号找到各自班排的物资车,就地搭帐篷宿营。

我们处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带,坡脊绵缓,被白雪覆盖。不多时,到处响起金属叮碰击的声音,一些帐篷晃动着立起来。我们四个人的帐篷扎在一大块冰上。

等架起火炉,已经有气无力,饥饿困乏。打开行军床,我从背囊里拉出睡袋钻进去。躺下时看手表上的时间,凌晨2∶40,海拔显示4103m,心跳69,就闭上了眼。他们三个也悄无声息地躺下。谁也没问这时该不该睡,睡醒了要去哪。我能觉出脸上的皮肤在寒气中向着鼻梁位置绷紧,像一个泵在抽干塘里的水。应该戴上防寒面罩的。

将入睡时,有人在帐篷外大喊快持枪警戒,我爬起来让孟蒙出去看看。孟蒙提着应急灯跑回来,说不要睡了,外头有狼。

我们穿起外套拿上枪走出去,外面到处晃动着人。何超龙像个局外人似地站在帐篷门前,没离开半步,只是不断地踮起脚跟做拉伸,专注地转动他的脖颈。我走过去,搡了他一把。

头疼?我问他。

狼在哪?他反问。

没看见,我说。

过了几分钟,李乐也趿拉着鞋回到帐篷。我们四个坐在各自的床上。前年上山驻训,路过康西瓦烈士陵园。离墓碑不远处,战场出现过,又消失了。那时以为,我们进入的只是那种生活的遗迹。

不会明天就拉到前线吧?孟蒙问。

那么多人排着队想往前冲,李乐说,一个团打没了才轮得上你。

孟蒙吐了口痰,点起根烟。

你给家里写的信放哪了?何超龙问孟蒙。

宿舍柜子里。有必要么?

万一我死了,孟蒙说。

死了国家会把钱打给你妈,何超龙说。

那钱是钱,我妈是我妈,孟蒙说。

阿布都热曼和尼加提他们都写了,李乐说。我问阿布都那一大串麻线是啥,他说,对不起,阿布都对不起他们。

阿里木江,李乐抬眼看我,你用汉语还是维语写的?

阿里木江的维语还不如我呢,孟蒙说。

孟蒙写信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画地图。他在信中说,我没有做过让父母掉过眼泪的感动的事,是我最大的遗憾。结尾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们别去闹。

这天夜里本以为会梦见什么,但没有。就好像到此已失去了日复一日的现实之外的那些。

第二天中午,我看到何超龙坐在床上独自嚼着单兵自热食品。他的脸给人一种静止的感受——已经跑得够远,没心思再动了。就在离开前一夜,我还听到他们在水房议论,说边境四周到处都是立功的机会。

李乐和孟蒙在炊事班帮厨。炊事员头回在这么高的地方做饭,面条煮得黏成一锅了还夹生。一阵旋风刮过去,盆碗盘子和拌好的凉菜上铺了一层土,撒了豆面似的,但没有人抱怨。那个未直接下达的命令吸引着我们,化解一切矛盾,牢牢掌握所有人的感情和注意力。

过了两天,我们开始站在从山下建筑工地上拉来的砖块砌起来的台子上望哨。有人做了一些简易的场地障碍,训练拉杂展开。夜里,我们谈到即将参与的这场战事。孟蒙说,国家正在逐步放开二胎政策,估计是怕打起仗来没人上。李乐问孟蒙记不记得去城里超市买的新奇士橙子,这些水果通过国际物流,三四天就到我们嘴边。打仗是为了好处,现在不打仗就有这么多钱好赚,打仗做什么?再过些年,也许企业会在战争的电视转播上打出某某品牌冠名之战的标语。

训练时,听身边有人商量要步行去找当地人的一处圣地。传说如果有足够好的运气,就能在抬头时看见一匹金色的马从崖壁奔驰而过。山崖下有汩汩涌动的圣泉水,喝上一口会得到神明保佑。中间有人打岔,说后悔走之前没有撸一管送回家放冰箱里冻起来。

人的运气谁知道呢?聊天时,我们常拿耳垂和人中的大小长短说事。李乐说这种交谈无聊透了,难道唐山大地震那一晚上没有耳朵长得跟弥勒佛一样的人死掉吗?我们都清楚只要收起帐篷再次开拔,人生就可能随时中止。别人会来代替我们。年轻的会在更好的时候来。那时候背包带造得更结实,工资待遇更高,女孩更耐老。这正是我们心酸之处。

上午在山里武装拉练,一个放羊的青年人走过来。阿布都上前和他打招呼,贴面拥抱,说这是他的亲戚。这小子去年到县城武装部参加招兵,驼背太厉害给筛下来了。他提出来要摸摸枪,李乐把枪取下来递给他。他接过枪背在身上,说想陪我们走走。在他身后跟着三只牧羊犬。两只黄色,一只灰色。灰色的小狗下巴很尖,眼珠发蓝,毛打着卷。青年人咳嗽一声,它湿润的耳朵跟着抖动,看起来十分驯顺。

上坡时,阿布都他们几个本地的塔吉克族走在前面,脚步轻盈,不慌不忙。我们几个落在后头,几次停下来喘气。这叫我相信之前传的段子是真的:有一次出任务,当地从口里调来一支队伍进山搜寻,结果这帮人没跑出去几步就调不上气、头疼欲裂。倒是当地派出所里俩中年片警,挺胸凸肚,拿手当扇子,在山里爬上爬下,找到那伙人的藏身之处。

走出十二三公里,阿布都的亲戚忽然停在一个陡坡前。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过会儿抬起脚给我看,他左脚穿的鞋“脚掌”掉下来了。

阿布都说他的亲戚很不好意思,因为鞋子的缘故,他要下山回家了。我让阿布都转告这位亲戚,明天来找我,送他一双陆战靴。阿布都的亲戚走的时候,小黄狗们很快跟上去,那只灰色小狗却蹿到我们后头坐下不动了。阿布都的亲戚朝它招手,叽哩咕哝说了一些话。

阿布都说,他亲戚的狗喜欢我们,问愿不愿意留下它。我告诉阿布都的亲戚,我们会照顾它。黑拜。阿布都说这只狗叫黑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