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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6月|梅赞:梅赞散文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6月/上旬   | 梅赞  2018年07月24日16:53

图片来源:网络

离开乡村后,就一直住在城里,且有多半时间都是住在校园中。校园里,长着一排排的水杉树,长着一株株的香樟树,行道树是街上已少见的法桐,遮天蔽日,几无一丝缝隙。我住的三楼,有树枝竟伸到阳台上来。闹中取静,正合吾意。尤其是清晨,总被一只只的灰喜鹊把睡梦吵醒。刚开始,确实是一件恼人的事,特别是周末,好不容易逮着想睡个懒觉,却被这不谙世事的鸟儿搅黄了。总有一群灰喜鹊,凌晨四五点钟就来到了林子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于是,索性披上衣衫,站在阳台上,点一支烟,静静地观看这些吵人瞌睡的小精灵们。只见二三只,在林间追逐颉颃,好似一场比赛;只见三五只,歇在枝桠上,像是海阔天空侃大山,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只见五六只昂颈向天,像是歌唱,又像是长啸不辍,或婉转,或逶迤,绵长不绝。看着看着,眼睛不禁发热,这不也是像人类一样么?不也是一幅祥和图么?久而久之,竟习惯了这早晨的喧闹,而且养成了她唱她的,我睡我的,两不相扰,平安无事的氛围。

后来搬离了学校,住进了郊外的盘龙湾,因为是新建的小区,树又都不大,不高,没有成林,就再也没有看见那些灰喜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早上也没有那些叽叽喳喳的热闹了。安静是安静了,却也显得格外的阒寂,反而不太习惯,有时,还怅然若失的。于是,就经常站在宽大的露台上,面对着还不成林的一排排小树,思绪天马行空,不禁飞到了小时候的鄂南乡村。

捣鸟窝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疯狂的革命中,父亲被县革委会以“隐瞒成份,混入党内”的罪名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回江北老家劳动改造,母亲便在城关的学校里待不下去了,带着我和姐姐被赶到了大市中学。刚去时,没有小朋友和我说话,满墙都是批判父亲的大字报。那些白纸上的黑字,像山一样的压在心头。生活是灰暗的,没有盼头,没有寄托,不知路在何方。

好在不久,便有一个名叫新初的小伙伴不嫌弃我,不仅愿意和我玩,而且,因为同年,我们还结了老庚。新初家离大市中学只隔了粮店和医院,没事时,我经常去他家玩,他的父母亲也是非常好的人。尤其是他父亲当着六队的队长,对我们一家很是关照,那便是困厄时的一缕阳光,温暖着我们的心。只要他家里杀年猪,他都会请我们一家去打打牙祭。去新初家时要过一条机耕路,机耕路边有一座乱坟茔,坟茔前有一棵古老的枫树。枫树长得十分的高大,总怕有二十几米,粗壮的躯干两人合抱都抱不拢,树杆的中间有一个硕大的洞,他们说洞里有蛇,有一年打雷,把洞里的蛇打死了一条,说还有一条,但没有人看到过。这是我们很害怕的,走路都离那棵枫树远远的。但树顶上有一只鸟窝,经常能看见鸟儿从那个窝里飞进飞出,那却又是令我们非常兴奋的事,曾引起我们的无数幻想,都想上去一显身手。因为我们征服过很多有鸟窝的树,却谁也不敢爬这棵枫树。不是因为它高,而是树下的坟,出过鬼的。

 

隔壁队里的泡哥,年纪和我们相妨,天不怕地不怕的,想让我们队的小伙伴们臣服他。那我们可不干,如果硬要我们称他为王,可以,但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爬上这棵枫树,把那一窝鸟给我们捉出来,才算数。就像孙悟空钻水帘洞,能进能出,才能称美猴王一样。泡哥说,一言为定。说着就打起赤脚,抱起树就爬。他爬得还真快,像猴子一般,我都有点佩服他了。就在我们都以为他要成功了,他的手已伸向鸟窝,眼看就要够着了,我们也愿意称他为王时,突然,我们看见了一道红光从枫树下的坟茔里闪出,笔直向上闪着泡哥的手,泡哥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我们惊吓得不得了,生怕泡哥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诡异的是,泡哥的手从鸟窝缩回来后,红光就不见了。泡哥以为是一个偶然因素,在没有触电感觉后,又将手伸向鸟窝,手刚一接触到鸟窝,倏地,一道红光又从坟里直线闪上了树梢,随着红光与泡哥手的接触,泡哥尖叫的声音都变了形。泡哥的手不得不又缩了回来,好在他抱紧了树杆,否则他会掉下来,那就没命了。他再也不敢造次了。

我记得他滑下来的时候,脸蜡白,手通红。走的时候很是痛苦,听说他回去后生了一场重病,在我离开大市时,都没有复原,当然他再也不敢到我们队里来称王了。自此,也就没有人敢上这棵枫树了。这个故事,一直传了很久,方圆几里地都知晓。没有人能解释得清楚,因而,迷信的说话就此甚嚣尘上。所以,树上是什么鸟,我们就不得而知。这样也好,队里的小伙伴们后来也不敢去其他地方掏鸟窝了。客观上促进了我们那一带的鸟类保护。

捉八哥

虽然我们不再掏鸟窝了,但对捉鸟仍然痴迷。我们那地方,八哥很多,人称八哥会说话,说只要捉到它,把它的舌头剪成圆形,它就会说话了。对此,我们充满了遐想,也非常渴望能捉到一只八哥。我们见到八哥时,它们总喜欢成群结队,水牛在草地吃草时,它们就会歇在牛背上,农人犁田时,他们跟在犁过的田沟里飞。可我们一走近,它们“扑”地一声,就飞走了。有时看见它们成排的站在屋脊上,像在开会,聒噪声不绝如缕。它们的毛色是乌黑色的,只有翅膀处有一白色,术语说是翅斑,飞翔起来,那白色尤其明显,再就是它的喙是白色的,与它的毛色相比,反差很是强烈。但想捉住一只八哥着实不容易。只有在下雪的天气,我们才有可能近距离地察看八哥。

 

那时的天气,要比现在冷很多,过了十一,就恨不得穿卫生衣和卫生裤了。到了放寒假,那就真正的会滴水成冰。一场雪下来,整个校园就被雪笼罩得严丝密缝,不透一点罅隙。雪后的原野山林,一片岑寂,却是我们的乐园。虽然,我们的棉衣棉裤笨得跑都跑不动,但那种欢喜却是不可言状的。我们踩着高跷,在山林里钻,碰着树了,一树的雪花就兜头罩下,笑声便回荡在整个雪中的山林。要问我们为什么往山林里钻,比的就是谁踩高跷的技术高。我们还拎着小火笼,在校园的走廊里,将小火笼旋转正反360度,火苗在笑,硬是不会泼出来。但最让我们神往和最高兴的,那就是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八哥捉八哥。

校园厨房的屋顶上,由于天天烧火,没有一丁点积雪,只有黑黑的瓦片,而八哥就成群的站在那些瓦片上,黑乎乎的,翅膀上的那点白在雪的世界里,几乎了胜于无。一只,两只,三只……它们鸣唱着,说笑着,全然没有感觉这是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我们一干小伙伴们眼睛盯着它们看,距离已经很近了,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的毛发和长长的脚爪。不知谁说,要是能抓到一只就好了。把它的舌头剪圆,听它说话多好玩。新初说,那我们去抓只八哥吧!我兴奋地说,真的?怎么抓?新初很老道地说,跟着我走。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跟着新初来到了学校的仓库,那里有平时劳动的工具。新初让我们拿了扫帚,拿了一只大簸箕和一团棉线。我们不得其解,问新初,新初说,跟着我就是了。

然后,新初领着我们到了操场中央,用扫帚把雪扫净,堆在一边,很快就露出了一块红土地来。新初找来一根木棍,将簸箕支了起来,木棍与地面成90度,然后,用棉线系住木棍,把线伸展拉长,又从厨房里弄来一些碎米和饭粒,洒在簸箕下。这些都弄完后,我们随新初躲到走廊的柱子后面,急切的盼望着八哥能入彀来。等着等着,八哥们站在瓦房上,根本就没有飞过来的意思,而且压根就没朝操场上看过,我们都有点急,问新初能行不?新初说,准行。看到新初信心满满,我们也很兴奋。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一只八哥飞过来了,它警惕地侦察了周围的环境,发现安全后,它钻进了簸箕里。我们嚷道,新初,快拉。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太大,新初一哆嗦,棉线拉断了,而支起簸箕的棍子根本就没拉动,八哥听到响声,就顾不上饥肠响如鼓了,窜出了簸箕,逃之夭夭。我们的捉鸟行动失败了。后来又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有一次簸箕将八哥罩住了,可惜簸箕太小,八哥的野性很足,还没等我们扑上来,它竟顶翻了簸箕,成功逃脱了。

后来,八哥就不上我们的套了。于是,捉只八哥,剪圆它的舌头,让它说话的愿望就一直没有实现。后来上初中,课本上有鲁迅的小说《闰土》,闰土捉麻雀的方法与新初捉八哥的方法一模一样,我们读着倍感亲切,那场景,一辈子也忘不了!

乌鸦

在众多的鸟中,乌鸦很有得一说。乌鸦在我们那一带也特别多,它“呱呱”的叫声特别让人瘆得慌。我们那里人都把乌鸦称作老鸹,是凶鸟的代名词。附近有一个大队就叫老鸹村,大家嫌它不好听,就读成老康村。对它的不待见,略见一斑。而且更邪乎的说法是,只要听得老鸹在什么地方叫,那地方就一定会死人。所以,我们最怕老鸹叫,即使听到了老鸹叫,也当作没听到一样,或者安慰自己,老鸹那是在别处叫呢,要死人也是死别处的人。可见掩耳盗铃的心态,国人从小就有。

我对此说法实在是有些好奇,难道老鸹叫就真的要死人吗?这个念头一直萦回在我的脑壳里。而且,我也不止一次听到过老鸹叫,比如说在饶家那座石山里砍柴时,老鸹的叫声就近在耳旁。听到老鸹的叫声时,我确实是有一点紧张,汗毛都竖起来了,手上砍柴的刀都有点抖。我会死吗?还是一同砍柴的伙伴们中的哪一个?或者是饶家的哪一个?这个问题盘桓在我脑壳里数日。到后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并没有死呀,访问了饶家,那些日子里,也没有死一个人呀。对此说法,我有些怀疑,但也不敢否定,只是半信半疑。

现在,我这就来说说“半信”之事。和新初结老庚后,就经常到新初家里去玩,尤其是新初家堂屋和门厅之间有一口不大不小的天井,更是我们最爱光顾的地方。那天井的沟里喂养着一只老龟,多少年了,新初也说不清楚,反正很有些年头。新初喂吃的时,那老龟就会出来,小孩子对动物都有一种天然的喜爱,总是吵着新初用摸的小鱼小虾把老龟钓出来。有一次,我们在天井边吵吵闹闹,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游丝一样飘了过来:细伢崽,把声音搞细点。我们被吓了一跳,哪来的声音?是哪个?新初忙给我们说,那是他的欸(奶奶),住在天井旁边的一绺弄子里。我好奇地撩开那个弄子的门帘,只见门帘后的那弄子刚好摆一张床,那床是用两条凳加一幅床板搭起来的,如果像今天标准的1米8或2米的床是绝对放不进那绺弄子的。那绺弄没有门,只用一块布做的帘子与外面隔开着。帘子长期垂挂着,至少我认识新初后,每次去新初家里,都没见它撩开过。新初说,他的欸中风后瘫痪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弄子,吃喝拉撒全在那张床上。后来,我随新初去给他的欸送吃的时,在那弄子里呆了会,弄子里一股怪味呛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但我憋着,没有马上出来,因为父母教过我,要尊敬老人,何况她还是新初的欸呢!我亲热地喊了声:欸!新初的欸从床上侧过身来,一张布满纵横沟壑的脸,她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我没有被吓着,我外婆的脸就和她差不多,反而生出一份亲切来。小孩子家家的,也不可能和新初的欸说很多,没一会儿,我们就出来了。再到新初家去时,我也会到弄子里去看看新初的欸,并喊声:欸,你老还好吧!新初的欸总是笑着回答我:你来了!还好呢!

忽然有一天,在上学的路上,新初和我说,他的欸可能不行了。我问:什么是不行了?他说,就是要“老”了?什么是“老”了?“老”就是死了。听后,我吓得喘不过气,是真的?新初严肃地点点头。我还从没有面临过我熟悉的人,或亲近的人的死亡。我的心是紧张的,也有一些难受。但是我的心里,又暗暗地想印证什么。那就是,我看老鸹会不会在新初家那里叫。因而,那段时间,我跑新初家更勤些。也去看过新初的欸,也会喊她。欸蜷缩在床上,只有一张脸露在被子外面。气息似有似无,已然说不出话来,偶尔睁开眼睛,她也不能认出我是谁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瀑出来,不忍再看她了,她恐怕三四十斤的体重都没有。人临死的状态太可怕了。

 

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我刚出新初欸的那个弄子,到了天井,忽然听到了一声老鸹叫,“呱呱”!我以为是幻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一声“呱呱”响在耳边,原来真是老鸹的叫声。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猛抬头,发现老鸹就在天井的上空,先是一只,后又来了一只,再来了一只,再后来,就不知来了多少只了。新初的堂兄弟们都从隔壁过来了,附近人家的人也来了,有的人开始赶老鸹,可老鸹怎么也赶不走。接着,就从新初家的弄子里传来了悲切的哭声,新初的欸,在一片老鸹的叫声和新初妈妈、婶婶们的哭声中渐渐没有了呼吸,新初的欸“老”了。我虽然没有见证新初的欸“老”去的那一瞬,但第一次近距离地感知到一个人的死去。也是我第一次对死的概念有切肤之痛。尤其恐怖的是,老鸹真的叫了,新初的欸真的在老鸹的“呱呱”声中“老”去了。我原来的“半信”就这么坐实了。

记得新初的欸入敛后,一个黑漆漆的木头(当地方言:棺材)就摆在了由堂屋布置的灵堂上,和尚道士的经开始念起来了,一群群老鸹才渐渐散去。那一幕,我印象深刻,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

乌鸦是黑的,而白鹭则是洁白的。我们不喜欢乌鸦,都喜欢白鹭。白鹭那一身洁白的羽毛,白得亮人眼睛。在靠近河边的密林中,它们一群群地歇在上边,把整个树都歇白了。

每当春上开犁时,一群群白鹭总喜欢在牛犁出一沟沟田地时,追着犁开的田,在水里啄着泥鳅、蚂蟥什么的。当牛停下来,咀嚼反刍时,白鹭就歇在牛背上。那粗壮的牛背,就成了白鹭的停机坪。那牛背上的白鹭,扬着长长的喙,张着警惕的眼睛,左顾右盼的,真像戏嬉的少年。白鹭不仅有着美丽的羽毛,还有矫健的身姿,尤其是飞行起来,翅膀扇动,上下翻飞,那个轻盈劲,很是羡煞了我们一群小伙伴,每个人都渴望能像它们那样飞翔。

转眼,山里的花就开了。突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阵阵,电光闪烁,天好像破了一般,大市河的水刹那间,就把一处踏水桥淹没了,把另一处木桥冲得无影无踪。河里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鸡呀、猪呀,还有柜子、桌子等,看来上游的人家遭灾不小。河水汹涌着,横冲直闯,不顾一切地向下游奔,很快就漫过了堤坝。我们戴着竹笠,披着蓑衣,打着赤脚,小心翼翼地走在泥泞的山路和田塍上,稍一不慎,就会滑倒在泥泞中,滚一身的黄泥巴。那时,我们就特别怀念晴天。

就在我们这样彳亍地行走在山路上时,不知谁喊了一声,看,白鹭!真的,一只,两只,三只……就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抬头望着雨幕下的天空,一行行白鹭不畏风雨,勇敢地飞翔。同学方明见了,若有所思,随后深沉地说,难怪天下这大的雨!我问,天下这大的雨,难道与白鹭有什么关联?方明白了我一眼,还是你聪明。听了方明的话,我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也感到方明的话中有话,便都簇拥到方明身边,让他快点道出玄机来。看到大家急切的眼光,方明不敢再摆味了,指着天上渐飞渐远的白鹭说,一白晴,二白雨,三白四白涨大水,五白六白淹屋脊,七白八白……见方明吞吞吐吐,我们都有点急了:七白八白怎么了?方明吐了吐舌头,说,也不晓得了。我们有点扫兴,但对方明说的前面几句还是蛮感兴趣的。让他解释这几句话的意思,他便对我们说,一只白鹭时,必是晴天,二只白鹭时,必定是雨天,三只四只白鹭时,天就要落大雨,河里涨水,五只六只白鹭时,河里涨的水可淹没屋梁,那七只八只白鹭时,可能白茫茫一片,荒无人烟。听方明这样说,我就接着说,那不就是七白八白一派白?方明说,就是这个道理。大家听了后,七嘴八舌,围着方明问:为什么?有什么讲究吗?方明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老辈们都是这样说的。

 

于是,我将白鹭与天气好坏紧密相连了。每当看见一只白鹭在田间觅食时,我就知道是响晴的天,心情也是格外的愉悦;如果看到两只白鹭飞过时,我的心里就有一丝要下雨的感觉;如果看到三四只白鹭时,心里一惊,要下大雨了;五只六只,七只八只呢?反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不那么担心和害怕了。后来,也没有去考证到底是不是那回事,也没有在每个雨天,去数有几只白鹭。但方明念的这个关于白鹭的顺口溜却长久地记在了我的心底,四十多年过去了,就好似昨天说的。

燕子

内弟不幸罹患肝癌英年早逝,开祭的头一夜,家人陪到后半夜就都去睡了,惟我和小龚两人守灵。寅夜,五月的鄂南还有丝丝寒意,加上内弟的灵柩,一具黑漆漆的“木头”就在身旁,那阴森的冷就很有些逼人。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假话。那一夜,我和小龚都在不停地说话,一个话题结束后,又扯起另一个话题,硬是没把话断掉。连盹都不敢打,有时实在是撑不住了,也只是头向下挖几下。当熹微的晨光从门缝漏进来时,我们才感到漫漫长夜真是难熬。站起来,伸个懒腰,猛然看见堂屋檐下竟然有一窝燕子,平日里回家来怎么就没发现呢?几只燕子的头正攒动着,发出“唧唧”的声音。当岳母把门打开时,燕子便争先恐后地从窝里飞了出去。那飞行的姿态就像一把剪刀,衔泥剪雨,微风斜飞。岳母显然对这几只燕子了然于心,不禁轻叹,都说燕子在家筑窠,是这家人的福份,怎么摊上我,却如此呢?我知道,岳母是在说什么,那种丧子之痛是没有什么语言可抚平的。我们只有看着燕子飞出去的身影发呆。

燕子,在我们那一带是寻常之鸟,田边地角,都能看到它们觅食的艰辛,也能看到它们闲遐时,整齐地歇在电线上,像排列整齐的“1234567”音符。尤其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更是家喻户晓。据度娘介绍,燕子,学名家燕,是雀形目燕科74种鸟类的统称。形小,翅尖窄,凹尾短喙,足弱小,羽毛不算太多,羽衣单色,或有带金属光泽的蓝或绿色。既然燕子是家燕,那么,每一个春回大地,桃红柳绿时,它就会飞回去年的旧巢,繁育后代。而那些有旧巢的人家,门也是不遮拦的,恭迎燕子随时回来。所谓“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

 

小时候,因为我们家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那是一种没有堂屋的低矮的平房,燕子看不中,自然就不会到我们家筑巢。而新初家,年年都有燕子来筑巢。每每这样的时候,我总爱往新初家跑。有一年,新初家整修房屋,不慎将燕窝弄坏了,一家人很是担心燕子不回来了。没想到,第二年开春,又有燕子双双飞回来。可它们一进屋,看见窝被损坏了,便立马飞了出去。我们想,它会不会一去不复还了呢?正在我们疑惑间,只见两只燕子衔着泥、碎树枝等,一前一后,一趟一趟地飞进飞出,很快,就把旧巢修复如新。看到它们修好了新巢,我们终于放下心来,燕子是不会飞走的。没过多久,一窝小燕子,大概有三四只吧,就出生了。两只燕子,尤其是燕妈妈更忙碌了,每一次都会叼些昆虫回来,每一次,嗷嗷待哺的雏燕,都会把嘴张得大大的,那喙是嫩黄的,燕妈妈就把昆虫伸进那些张得大大的嘴里,一只一只又一只。日复一日,真是“母瘦雏渐肥”,一个月后,雏燕就长大了,燕妈妈和它们呢喃不止,仿佛是教它们言语,并舔着它们的尾毛,就像是刷着它们的毛衣。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后,就带着它们试飞,一次,两次,三次,终于,终于,可以单飞了。然后,雏燕们就会去选择新的百姓家,筑巢,繁育,生生不息。

燕子是益鸟,是捕捉害虫的高手。因而,我们再顽皮,也没有人去捣燕子窝,去掏燕子。如果有谁去做了这些事情,那一定是会被妈妈打和骂的。天长日久,燕子,就好像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它愿意与人亲近,人也很愿意接纳它们,并把它们在家里筑巢繁育后代当作是一种福报。所以,几千年来,燕子和人类都能和谐相处,并有不少动人的诗词歌赋将之传诵。

当又一个寒冬来临时,燕子就要飞到更南的地方去过冬了。看着它们携妇将雏地从旧巢飞走时,我们总有一种依依不舍,总盼着冬天快快地过去,在下一个阳春,又能早点看到燕子飞回的丽影。

进城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燕子,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是根本看不到燕子筑巢的。有些年,几乎活生生地把这些精灵们忘掉了。这次,因为内弟早逝而回到鄂南老宅,才又看到了这暌离已久的燕子,不禁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只是今年微雨燕双飞,君却上道山,悲哉悲哉!

喜鹊

刚进城时,到处是破旧的水泥房子,逼窄的街巷,绿树少,植被也少,基本上看不到鸟类,如果能看到一只鸟,孩子们会欢呼雀跃的。后来,旧城改造,小区建设,虽然将来的里份、弄堂可能会慢慢消失,但小区将越来越多,而且每个小区都建得像花园一样。现在城里的环境真是比以前好多了。树多了起来,植被也多了起来,鸟,人类的朋友又开始回来了,它们将会越来越多地栖息在城市里。同学刘群、同事邹忠、朋友邓翔,还有一些朋友都是拍鸟的高手,经常能在微信里,看到他们拍鸟的杰作。而我,还是喜欢用眼睛来观鸟。

去年,因工作需要,调到远城区邾城工作,经常往返于市区和邾城之间,竟发现鸟特别喜欢在高速公路上闲庭信步。

那是一个清晨,我从武昌出发,过阳逻大桥,入武汉外环线,转入武英高速公路,这是一条新开的高速路,车流量较少,总看见不少的鸟儿成群结队的在路上闲逛。偶尔有车过时,它们“呼”地飞了起来,仿佛将这高速路当成了它们的起飞跑道;也有不少的鸟儿站在高速路两边的扶栏上,一排排的,黑压压的一片,蔚为壮观。这些鸟儿都不是什么名贵鸟,全是乡野间的大路货,麻雀、白鹭、斑鸠等。也许它们是田野里觅食太累了,来这宽阔的路上休闲;也许它们是在乡村的田塍上无聊了,来这现代化的路上参观参观。眼前这些小精灵们,多自由自在啊,我开车路过时,总担心它们被撞着,心里暗暗地说,小家伙们,快离开这危险区,不要在道路上嬉戏。但他们哪听得见我的担心?总是在车来临的一瞬,“嗖”地飞走了。让我虚惊一场。

走到倒水河时,看见一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正威武地走在高速路上,突然发现它的姿势是那么好看,它的头部、颈部、胸部、背部、腰部均黑黑的,只有肩羽、腹部是洁白色的。飞行起来,那背部的白色羽区会形成一个V字形,特征特别明显。我最爱它们的滑翔,那张开的羽翼,平展而不扇动,真是太酷了。而且,在我们那一带,喜鹊发出的“洽洽洽”声音,是吉祥的象征。记得父亲被遣送回老家劳动改造后,我们每听着喜鹊的叫声时,就盼着父亲能回来和我们团聚。有一年雪天,说父亲要回鄂南,我一连几天都在公路旁眺望,每一辆过往的车辆,都被我投过热切的眼光。因为雪,迟滞了父亲的行程,直到雪开始融化,一只喜鹊在校园的树上“洽洽洽”地叫个不停,难道父亲回来了吗?果不然,一辆车在我的身旁嘎然停下,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哦,真是我的父亲。我欢喜地扑上去,头上的喜鹊仍在不停地“洽洽洽”。我会心地看看喜鹊,它还真是一只喜鸟啊。从此,我就更喜欢这种喜鸟了。

 

今天的这只喜鹊两脚落地,走起来,雄纠纠,气昂昂的,好像听得见它踏在地上铿锵的脚步声,它又像是得胜回朝的将军,挺直了身子,骄傲地让人们检阅。它有时也会埋头在水泥路上啄几下,那水泥地上有什么可啄的呢?可能就是一种本能的习惯动作罢了。我把车速降下来,生怕碰到了它,可我后面来了一辆车,忽然“嗖”地超了过去,我看见那只喜鹊飞了起来,却来不及躲闪了,只见它重重地撞在了那车的玻璃上,“砰”地一声响,鸟就不见了身影,那辆肇事车像一溜烟一样,跑远了。我把车慢下来,想寻那喜鹊的踪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来,那撞击力不轻,它要么是粘在那车的玻璃上,要么被撞到了对面的车道上。但不管怎么样,反正这只喜鹊殁了,而且我是眼睁睁地看着的,不免心里戚戚然。

到单位后,没车位了,只好把车停在一棵樟树下,等下班时,发现车上除了樟树籽外,还有一些鸟的排泄物,摇摇头,用清水洗掉,还能做什么呢?不过,鸟多起来,终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