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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米

来源:青年报 | 葛亮  2018年07月24日08:18

第二天,我们去了旧城东川市场附近的一个道观。这道观比不得镇武观气派,很小,也破落。但是有名,据说在这求三清灵验得很。每星期阿让有一天在这里“问米”。这儿,会比在殡仪馆收得贵些。因为问的不是新鬼,都是去世很久的了。有些已经快要魄散。用老凯的话来说,磁场很弱。所以要通灵师用大的力气来招魂,是很伤元气的。

这天来问的,是一对华人中年夫妇。他们上初中的儿子,一年前因为考试没考好,从楼顶跳下来自杀了。夫妻俩就这一个儿子,女人又不能再生了。这个年纪丧子,又香火无继,是很痛苦的事儿。夫妇俩就想着有个寄托。亲戚介绍了一个新丧的女孩。做爹娘的就琢磨给儿子办个冥婚,也好在地下有个伴儿。“八字”什么的都看过了,可到底还想听听儿子自个儿的意思。

阿让坐在神案前,脸色肃穆。袍子比昨天的颜色鲜亮,头上戴了一个假发髻。脸颊上印了两块胭脂,模样有点儿怪异。

夫妇两个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女人的眼睛有些空,直勾勾地盯着阿让。

阿让点起一炷香,口中念念,然后慢慢地垂下头去。

许久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好像打了一个寒战,抬起脸来。眼睛紧闭,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女人失神地看着他,轻轻问,儿子,是你吗?

阿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阿妈。

这声音很平静,有些单薄,听得出几分稚气。

做母亲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隐忍着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父亲用手抚弄着她的肩膀,说,阿祥,爸妈想你啊。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胡涂啊。爸那天话说得重,都是为了你啊。你这是要让你爸后悔一辈子呀。他说完这句话,也泣不成声。

母亲一把推开他,擤了一下鼻涕,说,儿,你走以后,我把房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动。你几时回来都行,爸妈给你留着门。

阿让的声音也变成了哭腔,他说,阿妈,我也想家。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你烧几样东西给我可好。

母亲赶紧说,祥仔你说烧什么,爸妈什么都烧给你。

阿让停一停说,你把萧亚轩的那张CD烧给我吧。

母亲有些茫然,说,萧亚轩?

阿让说,在书架第三层,就是放我马克杯的那一层,有一摞CD。

母亲说,好好,你还要什么?

阿让说,把立柜上的模型也烧给我吧。

母亲想一想,问,是那个有桅杆的吗?

阿让说,不是,是那只苏联的航空母舰。我拿它参加市里的竞赛得过奖的。

阿让的声音变得有些活泼了,好像一个在生的少年人,在回忆往事。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了。

母亲又哭起来了。父亲捏住了她的手,说,阿祥。你在底下孤不孤单?爸妈想帮你娶个老婆,成个家好吗?姑娘很漂亮,人也不错,比你大两岁。

阿让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了口,说,不,我只要小意。

我看到夫妇两个都止住了哭声。做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他说,小意?你被这个小意害得还不够吗。你知道爸妈在你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为了那个女人,你爷爷什么家产都没留给我们。爸妈攒吃攒喝,是为了你将来上哈佛耶鲁,出人头地。你扔下爸妈一死了之,倒还惦记这么个人。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粗重。母亲抱住他,说,你够了。别吓着孩子了。

阿让又半晌没说话。

母亲说,祥仔,你现在要如何,爸妈都答应你。可是,小意是生者。阴阳两隔,你总不能等她一辈子。爸妈是怕你在底下没有人照应。你成了家,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不好?

阿让抬起头,点了三点。

母亲看了,欣喜地执起父亲的手,说,好孩子,好孩子。将来我们老两口百年,咱们四口团聚,也算囫囵有个家了。

这样说完,却又哭了。我推了一个近景,看见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阿让身体又颤抖了一下,轻轻地说,阿妈,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别再哭了,伤身。阿爸,儿子对不起你们,不能尽孝了。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妈。要听王医师的,血压高,降压药还是吃英国的那种,不要为省钱。阿妈,儿子要走了。

母亲听到这里,大喊一声,儿啊!叫得撕心裂肺,然后昏死在椅子上。

这时候,阿让慢慢地趴下了。

待他抬起头来,那父亲已经走到跟前,老泪纵横,说,后生仔,谢谢你。我们家祥仔,一点都没变。不是受人引诱行错路,现在还是个乖孩子。他拿出一迭钱,点出许多张放在阿让手里。想一想,索性将一迭都塞给了他。

做母亲的,这时也渐渐苏醒过来了。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一把抱住阿让。抱得紧紧的。手在他脸上、身上摸索。眼神中的留恋,让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鼻子都发了酸。旁边的小助理,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端了一杯酒到阿让面前。我说,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今天再不信,真的没人心了。

阿让看看我,笑一笑,没说什么。

离开了越南,我们在东南亚兜了个大圈。

一路真也算是开了眼界。从泰国的养小鬼的规矩到请佛牌的法门;马六甲的公主坟,到雅加达废弃的工厂大厦、闹鬼的拿督府。各种光怪陆离,各样的奇人异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芭堤雅,耽误了些日子。本来是去拍当地一个被吹得很神的神婆。我们的翻译,却掉了队,差点儿没过一个小人妖的桃花劫。待我们回到河内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白天,我跟着导演去真武观、独柱寺补了几个镜头。晚上,一个人百无聊赖。我就带上一份地图,出去逛。这时候已经入夏。天黑下来,街上还有一些热腾腾的气氛。到处是突突突的声音。电单车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青年人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哼着westlife的舞曲。女孩们坐在后座上,搂着男朋友的腰。吊带背心底下是黑黝黝的香肩。长头发在风里吹得像一面旗帜。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这里也是摩登的。

我租了一辆三轮车。沿途的夜色和风景,都很让人舒服。我不是个浪漫的人,可这一刻,心里却觉得放松和安定,或者是因为工作告一段落。我和踩三轮的大爷,用蹩脚的英文七荤八素地聊着。他不断地推荐我去一些香艳的地方。这时候,我并没有兴趣风流。我对他说,我饿了,你载我去个吃饭的地方吧。

他说,那就去夜市吧。

这样我就到了东双夜市。我说我自己逛,你走吧。我付了车钱,又多给了他一些小费。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死心,说,真的不要lady吗?cheap and good哦。我摇摇头,对他比了个“赞”的手势。

我辨认了一下,发现就在三十六行的北面。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市场,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油腻或辛辣又不知缘由的味道,从周围传来。我买了个荷叶糯米饭,边走边吃。金桔椒盐的味道很重,但是配上本地的秋葵,吃下去很过瘾。街边的小贩正热火朝天地把各种商品沿街摆出来。有一些好玩儿的冒牌货,我看上了一顶A&F的棒球帽。在后脑勺上,用很小的字印着Autumn & Feather。我笑一笑,为了这个创意,买了下来。越往深处走,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越多。阿凡达面具,一次性防水纹身纸,日本出产的出气沙包、情趣用品,琳琅满目。一个装束鲜艳的女人从巷口里跑出来,拦住了我。她拿出一本册子,指着上面衣着暴露的女郎照片,分别以越南话和英语跟我兜售。我故意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对她说,对不起,听不懂。她愣了一下,拉住我的袖口,嘴里冒出蹩脚的中文,中国,大哥,有发票。我大笑着跑开了。

就在这时,嘈杂中听到了胡琴的声音,在不远处。这声音我不陌生,因为我爷爷是个资深而无成就的票友。但节奏和音色与我熟悉的京胡并不一样。我看见了一个很花哨的戏台,搭在祠堂的前面。这戏台的俗艳吸引我走了过去。一片大亮,台上空无一人,可能一幕刚刚结束。幕布上方挂着褪了色的红色横幅“河内越剧同好会”。突然之间,响起几声断续的鼓点。一个女人走出来,一身青衫,胸前缀满金色的流苏。几句念白之后,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这女人扮的是个年轻的旦角,但身段早就走了样,脸孔也看得出年纪。同时幕布旁边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追鱼”。机器可能也失了灵,“追”字的“走之底”只剩下了一半。我记起来,这是个人和妖怪谈恋爱的故事。唱了两句,一个男的也走出来,一袭蓝衣,读书人模样。也唱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沙。唱什么我是完全听不懂,但听上去却有点耳熟。这是个书生,大概演员与角色年纪相当,就没有女人的表演显得勉强。看他的做科,称得上风神俊逸。脸上的粉涂得很多,有些僵。但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对着这么个身形肥满的鲤鱼精,还能这么入戏,也不简单。两个人唱完了,出来谢幕。那男人开了口,说感谢之类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声音电光石火,我突然认出来,是阿让。

我挤过人群,到了后台,看见书生正在卸妆。我喊一声,阿让。他转过头来,真的是阿让。我愣了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阿让笑笑,说,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吃夜宵。

我们穿过街巷,在一个安静些的烧烤档坐下。阿让点了一盘牛肉,又点了盘茄子,西红柿西兰花。我说,牛肉再来盘吧。阿让说,不用了。给你点的,你们北方人爱吃。我晚上不吃肉。大荤伤喉。

我哈哈大笑,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唱戏。

他微微皱一下眉头说,我来越南前,是省越剧团的演员。

我这才觉出刚才的轻慢,于是打个圆场,哦,唱得这么好,干嘛要改行做通灵师。难说,真是大仙附身了。

阿让也笑了,轻轻说,在这里,靠唱戏养活不了自己。

他夹起一块西兰花,慢慢地嚼:不过,我可能也快回顺化去了。等攒够了钱,我就办个自己的剧团。

我说,嗯,你上次说来越南,是为了讨生活。说到底,还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又摇摇头,说,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他这么说,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他倒不往下说了。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说,喝酒。

我说,不过呢,你做通灵师,也是天赋异秉。不做了有些可惜。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时,一点烧烤的油星子溅到了阿让白色的衬衫上。他抽出一张纸巾,很仔细地擦,一边说,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说,什么,这么玄?

他笑了。

那天,我就和阿让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半夜。离开的时候,我说,刚才你在台上,我给你拍了几张照片。你给我个地址,回头寄给你。

阿让就说,好。

(节选自小说集《问米》,2018年5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