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峰:进军路上
引子
县城在河东盛不下了,挤到了大桥西。才短短几年,河西就冒出了鲁北职业学院、大禹风景园、华北商贸城、国际商贸港、三河口水库观光园及库区下游的养殖基地,还钻出了滨河华府、滨江豪庭两个居民小区。园区规划,清一色的大富美;楼房设计,时尚、时髦的高精尖。
河西的西关口、万家村、千户李等十几个村子,一夜间不见了。村民们都住进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盼望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高楼大厦。有点心计的成了商贸城、商贸港的商业主;没有经营脑瓜儿的干上了园区及部门的门岗、门卫、保安队;年纪大一点儿的成了各园区的保洁员、卫生员。土地已被商贸城、商贸港等园区占用,由西城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按每年1000斤小麦、800斤玉米的市场价补偿。村民既不用购买种子、肥料和农药,也不再耕、播、锄、收下贼力气。再加上国家发放的各种农补、低保,家家吃穿不愁,生活无忧。个顶个的成了高级村民——城郊居民。撤县设市后,那就是当然的市民。不过,那是两年后的事了。
商贸港、商贸城建起了联通国内外的商贸、物流平台,还引来了温州、义乌、临沂、白沟、辛集等商贸城的众多商家,把国内外各地的特产、名产带到西城。什么红木家私大世界、皮衣皮草大广场、日用百货城堡、家用电器博览;什么名流名家书画创作室、文物国宝展览厅、影视摄制工作室……又将当地——国家功能糖城的产品,发往可口可乐、百事可乐、非常可乐、娃哈哈、王老吉、加多宝等国内外厂家。西城区灯红酒绿,车流如梭、人声鼎沸,成了不夜城。
县招商局新引进了两个生态、环保大项目,一是台资的“花果山集团”旅游休闲采摘基地;二是港商的“民生乐集团”康复保健医疗中心。电子、化工类项目是不准到西城落地的,都放到了东城的工业园,这是县里的硬指标。西城管委会主任王一鸣召集人马,连夜做规划,设方案。首当其冲的是袁家寨、高家集两个总支十八个村子的拆迁、并居。管委会的通知一下达,我们的故事就正式开始了,人物也一个接一个登台亮相。
一
“咚”地一声响,把睡梦中的袁家寨村委主任袁家骏给惊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唿”地坐起,套上短裤,勒紧皮腰带,蹬上凉鞋,伸手抓起床头的手电筒,拉开屋门,向外走去。
袁家骏来到临街的房后,打开手电筒一照,发现一块狗头般大的石头。他看着狗头石,笑了笑,弯腰一手抓起来,提着走向村东头的孙大头家。来到孙大头门前,打开手电一照——紧闭的两扇大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袁大主任把狗头石放门台上,顺势坐在了台阶上。他放下手电,反手从短裤的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烟火,一阵明,一阵暗。
老袁50刚出头儿,一米八零的个儿,潇洒帅气。他育有二女。大女儿晓花,省警察学院毕业,在县公安局上班。年前刚添了宝宝,老伴儿高名芳在那儿帮着照看;二女儿晓玉,去年考上的公务员,分在西城区管委会。俩女儿是袁主任的掌上明珠,从小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优秀,长相也真是如花似玉。村人们一夸俩女儿,老伴儿就抢着说:随我,是我的基因。若都跟他爹一样笨,不瞎啦!一年级有点棒,二年级跟不上,向老师闹着要三册半的书……老袁听了,“噗嗤”一笑,道:长相随你就糟了,还不都老家里。
眼下坐的这个门台,老袁第三次登临。
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孙大头娶媳妇的前夜,支部书记孙长顺邀着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袁家骏过来看看办喜事的准备情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后天要摆宴席了,买菜的钱还没影子,你说孙大头爷儿俩的日子咋过的?书记和主任当场一人掏了二百元钱,才将将就就地把媳妇娶家来。
第二次,是五年后的麦收时。孙长顺住进了省城医院,麦季皇粮国税的征收任务,砸在了袁大主任头上。袁家骏在办公室打开扩音器,十分严肃地下达了通知:三天内,把上缴粮单收据全部送达办公室。逾期者,严惩不贷!
袁大主任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老少爷们儿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给个面子;通知说的这么严肃,口气又是那么严厉。所以,都把其他活计搁一搁,抽空儿挤时先把小麦晒干扬净,送到镇粮所,将收据单子送到了办公室。
第三天傍黑,文书孙小泉将收据单子复核一遍,就差一户——孙大头。
吃完晚饭的袁主任和计生主任李大辫子先后来到办公室。李大辫子插上电壶烧了壶水,老袁撕张便笺擦擦茶杯,泡了一杯铁观音。只等孙大头交来那张收据,老袁就立马打开扩音器,发表一通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的演讲。演讲词他都打好腹稿,默默背诵了好几遍。
等到十点,仍不见孙大头的影子。老袁就纳闷了,白天眼见孙大头爷儿俩晒了麦子,扬了糠,盛了袋子,装了车,难道没去送?
大辫子又烧壶水,道:再等等,说不准今天粮所那边忙。
等吧!不过十二点,还是今天。老袁说着,“吁”出口气。
孙小泉浏览着电脑上的新闻;大辫子从图书室找来本杂志翻看着;老袁继续喝茶、吸烟。
直到石英钟的双针并列在“12”上,仍不见孙大头出现。
老袁在烟缸中摁死烟头儿,起身道:走吧!去看看,是不是在等我们登门拜访啊!
老袁头前走,李大辫子、孙小泉后边紧跟。来到村东孙大头门前,老袁抬手推了推紧闭的大门,连气加火一起攻上了脑门子。老袁低头寻找着什么,找出老远,不知从哪里抠来一块砖,对着大门“咔咔咔”连击三下。半夜里,这响声显得特别大,传得也格外远。
不见回音。老袁连着又是三下,而且,这三声比头三声用力更猛,响声更大。
这下有了回声。就听孙大头急赤白咧地喊道:谁呀!谁呀!
孙大头打开大门,把身子堵在了门缝中,吼道:半夜三更的,什么大不了的事!
耽搁你睡觉了,不好意思。老袁说着,把断为两截的砖块丢在地上,两手扑拉着尘土,问道:你交公粮的单子哩?
有事明天再说。孙大头说着,要关大门。
老袁抬脚踢开大门,闯进门去,把孙大头带了个趔趄。
老袁问:小麦送粮所了吗?
还没空儿哩!
有空儿睡大觉,没空儿交公粮。粮所是通宵收购,不知道吗?
非要今天缴啊!过几天啥了不起?
你晒的麦子哩?
入囤了。
你是根本没打谱儿缴啊!老袁说着,已到了院子。借着屋门透出的灯光,他从墙角找来一柄镢头,走到粮仓前,挥起镢头刨开了粮仓。三镢两镢就刨下了仓门子,露出了一袋袋装好的小麦。
老袁将镢头一扔,双手卡腰,气喘吁吁地问:你自个儿去送呢!还是我们三人替你去送?
孙大头的媳妇揉着眼走过来,说:不麻烦了,还是我们自个儿送吧!转脸对着孙大头埋怨道:俺说白天去送哩,你非上拧!赶快装车子吧!
天亮前必须把公粮单子送到办公室。老袁说完,一挥手,向外走去。大辫子和孙小泉也跟着老袁走出大门。目瞪口呆的孙大头儿“嗨”一声,蹲在地上。
打那次,孙大头再没敢拉过后腿儿。
二
老袁第二根烟还没抽完,孙大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老袁用手电筒照着孙大头的脸,道:你给我送的这份“礼”——挺重。
孙大头抬起一只手掌遮着强光,眯着眼说:是吗?改天送个更大的!
孙大头长得矮粗壮,一个二货盆子脸,满脸的不在乎。
再送时改在白天,别黑灯瞎火,跟做贼似的。
夜里震波更大。
别往墙上砸,这房两天就拆了,没意思。
往哪砸?
往你爷爷头上砸!老袁说着站起来,一手指着脑门儿道:我要闪一闪——就跟你小子姓孙。明天见!
袁家骏说完,弯腰提起那块狗头石,一晃身子走去。
孙大头立在大门前,一手摸着脑袋,愣了好大一会儿。
他今夜之所以敢于冒此风险,是因戳到了要害的一件事。
西城管委会的拆迁通知,是在下午的村民大会上由王一鸣主任传达的。因老支部书记孙长顺又去了省城住院,袁家骏主持了会议,通知一传达,会场开了锅。多数村民笑逐颜开,欢呼雀跃。说盼望已久的大馅饼终于落头上了,早就看着西关口那几个村子眼热的发红哩!争先恐后挤到桌子前签“拆迁”协议。一直忙到天黑,才曲终人散。
村民们走后,老袁、李大辫子、孙小泉及新派来的大学生村官田东晨拿着盖有村委会红印和村民红手印的四沓子协议书来到办公室,打开电灯,一一核对,发现有孙大头等三户漏网。老袁令孙小泉电话通知该三户户主来办公室开“小灶”。
袁叔——是不是到明天上午?田东晨试探着问。他正同晓玉热恋中,管老袁叫叔。
老袁斜了他一眼,道:干事爷们儿一点儿,快刀斩乱麻,别娘娘们们儿的!
接电话第一个到来的是袁天刚老汉,就他和老伴儿两口儿,有个女儿在外地。论辈分,袁家骏叫四爷爷。袁大主任赶忙起身让座,掏出烟,递上一支,还掏出打火机,躬身为他点燃。
老袁问大老袁道:您老人家咋没签?
大老袁长叹一声,道:袁家寨是我的老根儿。老祖爷打永乐年间从山西大槐树搬迁来此,已是八八六十四辈儿了,我不能离开这老祖宗留下的热土窝儿。
老袁说:您的东邻西舍侄孙们都搬走了,舍下您老两口儿,咋个过法?
大老袁吐口烟,不在乎地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儿去”。俺都七十冒头儿的人了,怕啥!不定哪天早晨醒不过来,就走了。
老袁说:我私下请相术先生给您相过面,说您老还二十年寿享哩!
大老袁摇着头,咧嘴嘿嘿道:那都是哄人的。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这才是正理儿呢!啥时走不打紧,要紧的是俺走后得在这老窝儿里出丧。弄到河滨子出丧,真怕魂儿找不家来哩!
老袁说:好了四爷,今儿您老人家就听我一句话——跟上潮流走,随着大伙儿搬,管委会已把楼房给我们竖起来了。搬迁后,全村停水停电。舍您老人家这里,孤苦伶仃的,我还不忍心哩。除了拆迁协议外,我单独给您签一个补充协议。第一,滨河小区的楼层随您选;第二,您住楼后的生活如有不便,给我打电活随叫随到;第三,也是您最挂心的事儿,等您百年后,我亲自抬您回来,让您魂归故里。
大老袁听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眨巴下眼,说:听你的?
听我的!
孙小泉忙递上一份协议书,大老袁小心翼翼地接过,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协议书”最后边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袁天刚”仨字,又从李大辫子递过来的印台上轻轻沾了沾印泥,在名字上使劲儿摁下了一个红红的印儿。
后到的是养鸡大户袁家驹和养猪大户孙大头,他二人前后脚进的办公室,缘由也相仿:鸡舍、猪舍同人舍一样换楼房。
老袁听后,点上根烟,抽了一口,说:你俩的要求太额外,鸡舍、猪舍肯定不能换人舍。住宅面积均是两年前测量好的,你们的鸡舍、猪舍当初为么没给你测量?因为你不是在宅基地上盖的,而是从承包的责任田中搭建的。责任田与宅基地性质不同,那是国有集体土地。
不给换楼房——我们不搬迁!袁家驹忿忿地说。
对——不搬迁!孙大头摇晃着又大又圆的秃脑壳附和着。 老袁站起来,说:我代你俩向管委会反映情况,至于咋处理——你俩听信儿。
两个大户主起身离去,脚步噔噔的,挺有力度。走在后边的孙大头还故意挺了挺脖儿颈,晃了两下大脑壳。
送走那两块“货”,孙小泉买来几个烧饼,一斤碎牛肉。李大辫子用电壶烧了两壶开水。四人在办公室凑合着吃了晚饭,墙上的石英钟正指十点半。老袁打个哈欠,道:都回吧!明日你们到滨河华府分楼层,我去管委会找王主任。
好吧袁叔,我们分头行动。如此分工,正合田东晨心意。晓玉就在滨河华府张罗着各村楼区分配事宜,能见到心上的人儿。热恋中的小青年啥心情?谁不是打那时候过来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再者,老袁家的房子能置换一大一小两套楼房。老袁留下大三室,答应把小两室给她们做婚房。这样,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田东晨不就人、房双收了嘛!
令老袁没想到的是——回家洗刷后刚进入梦乡,就让孙大头的那块狗头石给砸醒了。你想想,这老袁第二天上午还能去管委会吗?
三
高家集、袁家寨一南一北并排在西外环路边,中间距离三公里。 高家集人口愈千,是远近闻名的省级文明村。支部书记高和平接到通知,立即召开支部扩大会议,统一了意见。然后,把支部成员及六名村民小组长派到各村民小组,带上管委会统一印制并已盖好村委会印章的协议书分头挨户去签字摁印。高和平坐镇村委办公室,待有特殊问题的,来办公室来个别解决。
高和平是经历过“文革”洗礼的老支部书记,处理基层问题,他就是一部“经典”。他插上电壶烧着水,便扯下两张便笺擦洗茶壶、茶碗。壶、碗擦毕,水也开了,茶刚刚泡上,“客人”便到了。
来人头戴一顶旧竹篾草帽,短衫短裤,一脸胡茬子,两眼滴滴溜溜,闪烁着些许聪明与小智慧。来人也姓高,外人送号——高胡子。
高胡子站立屋当央,摘下草帽,一手摇着扇风,开口道:和平叔,我这三百亩果树都是五年树龄,多数已挂果。他们按四年树龄赔偿,不合理,拆迁协议我不签。
高和平倒上一碗茶,往桌前推了推,说:坐下,喝碗茶。
哎吆我那叔唉!你看急得我吱溜吱溜直冒汗,哪有闲工夫陪您老人家喝茶啊!
咱爷儿俩商量商量,你看这样行不?高和平慢言细语地说:你这些果树都是优良品种,你一手精心管理长大的,让你转手出让给别人,你肯定不忍心。你这些果树是四年半树龄,给你按五年树龄折价,你参与“花果山”入股如何?不过——这是咱爷儿俩私底下说话,我还得与管委会协商。
那好哩!说是协商,王一鸣不也得听您老人家的。
你这小子——咋说话哩!我尽力办,若办成了,你就是花果山集团的一股东。
我可得谢谢和平叔。事办成了,我请您老人家到国际商贸港西苑大酒店喝酒。高胡子喜得汗珠子直蹦。
西苑我不去,酒也不喝。但有一个必须的附加条件——咱高家集十二户孤寡老人的物业费你得按时交纳。
这……这……这就额外了不是。高胡子一手挠开了头皮。
好了!好了!既然不同意,你就走吧!我不勉强。自愿交的还真有几户哩!高和平伸出一只手,冲对方连连摇摆着。
这……这……你看——你老人家既然说这里啦!我啥也别说了。
想好啦?
想……好了。
确定啦!
确定了。
不过,我再嘱咐你一句——拆迁协议与果园无关,你不该拿果园说事儿!回去先把“住宅拆迁协议”签了,这“入股”协议我明一早到管委会拿。
好了叔。可话又说回来,不拿果园当“茬口儿”,你老侄子咋沾您点儿光哩!高胡子高兴地“噔噔噔”一溜儿小跑离去。
高和平端过那碗茶,一口气喝下。不热不凉,正好。
这一招儿,是几天前高和平与王一鸣商量妥的。就高胡子那点儿小聪明——还跳出如来佛的手掌?
高和平边喝着茶,便捉摸着应对下一位来访的“客人”。他是赫赫有名的养鱼专业户——高名堂。年龄比高和平小二十多岁,可按村里的辈分,高和平叫人家小叔。二十几年前,二十几岁的高名堂承包了村里二十几亩地的烂苇塘,签了二十年的承包合同,贷了二十万元款,修建了五个养鱼池,分别养殖了鲤鱼、草鱼、花鲢、鲫鱼和螃蟹。没几年,这家伙真折腾出了名堂,全城的饭店、宾馆、招待所一大早都开着车来这采购鲜鱼、鲜蟹子。票子哗哗流进了腰包,他成了西城第一暴发户。越是有钱人,越爱钱。敬老院、幼儿园或者村里搞个什么公益活动,动员他做点儿贡献、献献爱心,且扎不出血来哩。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阵响亮的喇叭后,接着听“呲”一声,一辆刺眼的白色“大奔”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办公室门前。门子推开后,先露出了一个草包大肚子,接着拱出来一个“三无”产品——无脖、无腰、无小腿。好似一个足球蹲在篮球上,下面搁了一双靴。高名堂人还在门外,肚子先进了屋。他沙哑着嗓子埋怨道:和平——你小叔来了,咋也不起座哩!
高和平慢慢站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端起茶壶,笑嘻嘻地说:不光起座,还茶水招待哩!坐下,先喝一碗。
高和平说着,把一只冒着泡的茶碗推到了“扑哧”蹲在椅子上的高名堂面前。接着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贵宾”,看看他有啥新名堂。
知道小叔找你啥事吗?
你还没说哩!
你弄一帮子人,要我签啥协议。我早已住上楼啦!还签那鸟玩儿意啥意思?
知道你早住楼了,听说是滨江豪庭八号楼八单元八零八室。
有这么响亮的楼号,我还拆啥拆!
庄乡兄弟爷们儿还没住楼啊!改变乡亲们生活环境的大好机会要抓不住,我将成为历史罪人哩!你睁眼看看咱村里,到处是三堆——土堆、粪堆、柴禾堆;家家是三坑——茅坑、粪坑、灶火坑;苍蝇、蚊子嗡嗡飞,跳蚤、臭虫满地蹦。要不通过拆迁并居实现城镇化,永远脱不开脏、乱、差;咱“社会主义新农村”口号喊六十年啦!若不拆迁并居——永远还是口号!本来就血压高的高和平,满脸涨得通红。
这是你们的事,我觉悟没那么高,我关心的是我那座四合院,你们给我几个鸟钱?
按管委会规定赔偿,一分不少你的。
管委会算个鸟!我要你高和平的说法。
管委会的说法——就是高和平的说法!
我从不把管委会放眼里!
那是你,我不行!我是共产党员,下级服从上级是我们的纪律。
明说吧——我那个院子,上下投资五百万。给不个仨瓜俩枣儿的——我可不拆。
在高家集,没有特殊,只有管委会一个标准。高和平说着,站了起来。
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五百万,我不拆!高名堂也颠着草包肚站起来了。
拆迁协议你要不签——我在此提醒你一下,鱼塘承包合同还有三天到期。请你在三天之内,把你的鱼鳖虾蟹全部清理干净。
合同上写得明白——到期后,我优先续签。
优不优先,解释权归村民委员会。
不管你续不续签,我就是接着干。
我要通过人民法院依法予以解除。
嘿嘿!这年头儿——有钱买的磨推鬼。
有我高和平在,高家集的鬼——啥时也别想神气!
走着瞧!
好——走着瞧!法院若不解除,我将发动全村村民下塘去捞“福利”鱼蟹。
那样的话——我就真能把你送进法院了。到时,别怪小叔不客气。高名堂眨巴着狡黠的眼珠子。
我宁可坐牢!高和平说着,抓起刚才推过去的那一茶碗水,“啪”一声墩碎在八仙桌上。他充血的两眼和他那两条又浓又粗的剑眉倒立了起来。
高名堂与高和平对视了一下,惶惶出门而去。“呲”一声,白色大奔没了影儿。
四
高和平稳稳坐回椅子上,扇着芭蕉扇,喝了两碗茶。刚要起身收拾一下桌上的残局,只听“哧”一声,一辆红色“幸福125”型摩托停在了门前。还没见到人影,他就知道谁到了。冲外面喊了声:来呀“大狗子”!喝碗新茶。
袁家骏提着一串钥匙迈进屋,随手摘下了大墨镜,冲着高和平喊道:这是俺爷爷给俺起的小名,能随便你们叫!
他三两步迈到八仙桌前,把墨镜和钥匙刚要往桌子上丢,看到了桌上的那只碎茶碗及流了半桌面的茶水,顿吃一惊,问道:这是跟哪个狗舅子生气啦!
高和平已从墙角拿过了纸篓,随用抹布将“残局”划拉到纸篓中,把纸篓搁在桌下,挺起身,这才笑呵呵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就跟你那个狗舅子生的气,他刚刚滚蛋。
老袁把钥匙及墨镜放桌上,坐下道:跟那龟孙可别生真气,血压要攻到头儿,还得给你买花圈。
喊你个狗子真没错,吐不出半句人话来。高和平边开着玩笑,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茶端到了老袁跟前。
老袁接过茶碗喝了口,放下碗,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也从你狗舅子那儿来,刚与那龟孙生了一肚子气。要不看在老哥您的面上,昨夜里我就把他个狗舅子脑袋砸扁了。
人情大啦!最好你谁的面子也别看,该砸就砸。高和平端起茶壶,又要为袁家骏续水。
袁家骏急忙站起,抢过茶壶,先给老高斟满,又添满自个儿的碗。放下茶壶,问:你这壶茶是昨天沏的吧?
还不到俩小时,连你才当了三个事儿。
老袁闻听,端着茶壶走到墙角儿水池边,“哗”一声倒掉残茶剩水,放回桌上,埋怨说:大远的路来到高家集,就让喝这二货头!你老兄进了袁家寨,哪次不是上好的烟酒茶?
你这馋狗子,一来就没打谱儿走。也不看个节骨眼儿,都忙得脚不在鞋里,谁有空儿伺候你!想让你喝碗二货茶,就打发走哩!高和平边数落着,边从橱柜中拿过来茶叶盒。
高和平倒壶里茶,回身拿过暖水瓶要冲水,被老袁给喊住了:等等!你真是个冒牌儿货。
老袁插上电壶,提起纯净水桶子,加满水,接通了电源。回身说:好茶品不出好滋味!你这铁观音成色不错,必须用爆开的水。用你那暖瓶的水泡——还不泔水味!
老高把暖壶放回原处,坐下道:你臭讲究不少,活得比人还仔细。
老高、老袁一来二去对着话儿,一壶铁观音喝到十一点半。不见有人来,便关上门子,上好锁。老袁一脚踩着“125”,带上老高,一溜烟儿去了商城里的西城饭庄。几瓶啤酒下肚,对付两个狗舅子的谋略已成竹在胸。老袁当即与王一鸣通了话,王表态同意。
袁家骏将“125”“哧”一声停在“高家集养殖场”那座二层小楼前时,他小舅子那辆白色大奔正闪着刺眼的光芒。老袁没有立即下车,而是瞅着大奔涌起了一股子心潮。心里话:神气个屁!你两个儿子,没一个能考上大学,一对扯牛尾巴的;我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四个名牌大学,两对国家公务员。也就多几个臭钱吧——你!
老袁骗下腿,拽下车钥匙,几步跨到楼门口。没人开门迎接,老袁又憋了一股子火。抬脚踢开楼门,停了停,才迈进。
高家爷儿俩正坐沙发上看电视,老二肥仔“腾”地站起,喊了声:姑夫驾到!
高名堂也扭过脸,欠了欠身子,问道:从哪来大哥,还没吃饭吧?我让灶上准备。
老袁“腾”一下落坐沙发,道:不光吃了饭,还喝了酒哩!
大哥厉害——走哪吃哪。
说啥?老袁摘下墨镜丢茶几上,斜了小舅子一眼。
不——走哪也有饭吃,嘿嘿!
走哪吃哪——是个笑话,路人皆知。是说一个赶车老汉教训啃草皮的毛驴子的。
肥仔端过一杯茶,放老袁面前。
有事儿?小舅子问。
老袁吩咐肥仔道:关上电视,到鱼塘上转转去。
肥仔应着,关死电视,走出屋。
老袁喝了一口茶,斜眼问小舅子:鱼塘还想干吗?
咋不干!
我在管委会见到规划图啦!
咋规划的?
你承包的鱼塘——在花果山基地内。
我有承包合同。
三天到期。你那合同就在管委会搁着哩!
我续签合同……
高和平同意吗?村委会同意吗?村民们同意吗?晴天不铺路,下雨还想不湿鞋!再说——管委会也不会批准。
那……咋办?
老袁端起杯子,接连喝了几口。小舅子赶忙端壶,添满茶杯。
老袁沉了沉,道:有一条路子,可能会接着干下去。
小舅子眨巴着眼,歪头望着老袁。
我同王一鸣初步谈过,他没点头,也没反对。你要是同意,我可继续做工作。
你说!
你那四合院的房产证和这座小楼的房产使用证交给花果山集团,作为集团的办公场所用,按物价局、审计局的审定价格折价入股,包括鱼塘的鱼蟹……
鱼塘呢?我投资二百多万哩!
你原合同上写得明白,到期后,鱼塘与你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小舅子张了张嘴,没哼出个屁。
这样,你可作为股东继续参与管理,并能获得股额分红。
这……
若同意,我再去找王一鸣拉拉。不同意呢——拉倒吧!省得我还费口舌。老袁说着,拿起茶几上的墨镜,起身要往外走。
大哥——小舅子两眼滴溜溜转着。
咋的?
你……要不再找王一鸣……拉拉。
想好啦?
嗯……
别后悔!
嗯。
拿证来吧!老袁伸出一只手。
哎……哎。小舅子走到书厨前,拿出了两个烫金字的紫红本,思思量量地递给了袁家骏。
袁家骏接过两个证,道:高家集村委会还有个附加条件。
村委会?
对。
啥条件?
高家集小区内的公用照明电费——由鱼塘新承包经营者缴纳,这是村委会和管委会的统一意见。你若不同意,我可走了,还真忙着哩!老袁说着,又将两个紫红证书“啪”一声摔茶几上,转身走向门口。
大哥——小舅子喊着,伸手抓起茶几上的两本证,快步追到门外,递给了转回身的老袁。
老袁慢慢伸手接过。
五
高和平骑着一辆古铜色的老式德国造自行车,来到孙大头家时,已是夕阳西下。自那年在哀乐声中给老丈人行了“迎门祭”,还是头一次登临此门。车子没停稳当,孙大头的大秃脑壳就磕在了高和平脚下。哭哭啼啼的孙大头一手捂着屁股“哀嚎”道:姐夫啊!你咋才来呀?老袁家成心不让咱老孙家过啊!
高和平看到小舅子狼狈相就顿生厌恶,心里骂:真你娘的窝囊废,浓胞蛋!喊了声:起来!啥事屋里说。
高和平跟随小舅子进了屋,落坐在唯一的一把圈椅上。冲还在抹眼泪的小舅子厉声道:狗屁事干不了,光惹事。谁有闲功夫成天给你拾烂尾巴!
姐夫,你看我这屁股,让袁家骏砸了三镢头,给砸开花了。我要到派出所告他。
去自投罗网吧!那狗头石就在派出所搁着哩!去了正好铐起你来。
他不但砸我屁股,还砸我的猪舍,把我后院猪舍上的瓦砸烂了一大片,我要去法院起诉他。
你还是自投罗网啊!基本农田保护条例规定,不允许在承包的责任田中搭建鸡棚、猪舍。你孙长顺大爷私下批准你乱捣鼓的,正好把你大爷送进牢房,还得清算这些年的罚款,差不多十几万。你准备好款项再去,别头脚进去,我后边再借钱往外捣鼓你。
哎呀姐夫,不是派出所铐我,就是法院罚我。咋办?白吃哑巴亏!
你就长个孙头孙脑的猪脑子,专干吃哑巴亏的孙事。高和平一边数落着小舅子,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王一鸣的电话。他故作高声地喊道:王主任啊!你得帮帮忙呀!孩他舅养这千八头猪往哪搬呀?总不能让他赶小区楼上去吧!
对方也故作大声地道:大狗子来半天啦!我们正给你小舅子想法子呢!对方又压低嗓门道:按原计划办理。
高和平大声道:好好!多谢王主任和袁主任啦!遂关上手机。
孙大头听出了后音儿,走上前道:姐夫——有门路啦?
高和平低声细气地说:袁主任早跑王主任那儿帮你想出办法了。
他还帮我?不抡镢头砸我就烧高香了。
砸你归砸你,帮你还得帮你。所以,以后遇事要动脑子,想办法别让他砸你,只让他帮你。
小舅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高和平神秘兮兮地说:三河口下游的一片河滩上,为你们养殖专业户规划了鸡舍、猪舍、羊舍、牛舍修建方案,还每户补贴你们两万元的搬迁费。
小舅子闻听,两眼瞪得牛眼一般,忿忿道:按户补贴不合理!袁家驹的鸡易迁移,把鸡笼抬车上就拉走了。我这猪可不老实哩!得一头一头的捉,一头一头的绑……
你又猪脑子!人家袁家驹和袁家骏是一个爹,你是吗?
小舅子耷拉了脑袋。
高和平接着道:不过,那河滩的地基不能白占用。袁家寨居民小区的公用照明电费和十户孤寡老人的物业费,必须你两家承担。要同意,和我一起到管委会签合同。不同意的话——我就走了。
他们的物业费?
对!还有公用照明电费。不是给你一个规定的,十八个村,三十几个养殖专业户,一视同仁。
我……我得跟俺老婆合计合计。
快去快来,我在门口等你一会儿。说着,高和平站起身。
她就在后边猪舍,我去去就来。小舅子说着,一瘸一晃地走去。
高和平走到院中,推起车子来到大门外。不一会儿,见小舅子后边跟着舅子妻——一个菩萨墩子似的女人晃过来。
吆——姐夫来啦!天黑啦姐夫,吃饭再走呗?
不用。我头前走,你们合计准后,给我打个电话。高和平说着,骗腿上了自行车。心里话:对这种人,你叫他仨爹——就不如砸他三镢哩!
六
只用了三天,一切准备工作就绪。这就是后来王一鸣逢人便吹嘘的“西城速度”。
三天来,管委会人员全部出动,带领各村干部分楼区、楼号。村民们则忙着搬迁前的准备,处理旧家具、旧电器。这些拆迁的村子涌进了大批大小车辆,有收旧家具的,有收旧电器的,有收旧门窗旧木材的,还有收牛羊鸡狗的……总之,搬起件东西,拿到街上就能卖钱。不过,大钱别想,这些人都是为淘宝、捡漏儿来的。
第四天上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十几路搬迁大军同时出发了。汽车、电车、自行车,拉着被褥、毯子、枕头;驮着冬衣、秋衣、夏装;背着油盐酱醋。至于家具、电器等用品,那就统统拜拜啦! 很快,他们汇集到了西城区的中心大街,形成了左右两路进城大军。左边一路是袁家寨总支,打头的是袁家骏、李大辫子、孙小泉等人。李大辫子与孙小泉高擎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的金黄大字是:向城镇化进军路上一个也不能少。紧跟在后边的是田东晨自驾车,车上坐着乐呵呵的袁天刚夫妇。右边是以高和平等村干部打头的一路,他们举着的横幅上是:农村走进城镇,农民要变市民。
袁家骏的手机响了。他靠路边上,掏出手机打开,“喂”了一声。
对方喊道:大狗子嘛!
是王一鸣。他刚上班时,就在袁家寨总支。那时候,见了袁家骏就叫大哥——袁大哥;后来,担任了总支书记,就改称袁主任了;再后来,当上了西城镇镇长,改称号为老袁;西城镇升格为西城区后,级别升为副县,他的称呼又变了,开口就是“大狗子嘛”!
对方接着问了一句:都来了吗?
放心吧王大主任,按着你的指示:城镇化的路上,一个也不掉队。
好的!好的!我们管委会全体人员在两个小区门口敲着锣鼓、打着彩旗迎接你们。今晚上,我在商贸港西苑大酒店为你们十八个村的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接风洗尘。
老袁咧嘴笑了笑,扣上了手机。
老袁两手拤腰,站立路边,笑望着浩浩荡荡的动迁队伍。汽笛声、电喇叭声、车铃声及人流中热情洋溢的说笑声,汇集成了声势浩大且悦耳动听的交响乐。
这乐曲,应该是人间最曼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