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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新运:大雪封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唐新运  2018年07月23日08:14

一、大雪封门

这是一个风雪之夜。其实,我早就知道大石头乡的石头大,否则怎么会叫大石头乡。前几年我们经常去的铁尔萨克村,也是大石头乡的地方,好几个村子,用同一个乡长,和这次我来的地方可以称得上同体连枝,至少,也是姑舅姊妹姨表亲戚,九族连坐。对大石头乡,我早有领教。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和铁尔萨克村一样,不但石头大,风也很大。她甚至还超过了铁尔萨克,因为远处的山,没有树;眼下的地,没有草,如果不是大风,谁有这么多的力气和这么充裕的时间,把这里收拾得如此干净?干净得如同大风刮过的麦场,细微和颗粒都在缝隙里,都在风的背后。在我们的眼光背后。找是找不到,看也看不见。

在这个夜里,我终于知道,大石头的雪更大。比我记忆里,还要大。小时候,我身高不足一米,我和父亲在大年初一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前一天、前些年的每个前一天早早给先人上坟。先人入座,后人未来,点烛生火,平安康健。图这个,也补偿这个。父母做给自己,也教会了我们。

雪,仅需要一个整夜,夜里,我们都在炕上睡觉,炉火通红。小小火炉,烘烤全部和连接成串的屋子。我们的手和脚,在棉被里伸缩出入,因为雪时大时小,雪,还时有时无,在别人家的房子下得多,在我们家下得少,趁此就压了我们的房子,我把自己的脑袋换作了身后,枕头太高。这雪啊,还阻挡着我们进出家门的路。伸出脚去,前后踩踏,那个时候,我们只知道往前走的路。

雪已经没过我的膝盖。我活了三四十年,吃了三四十年的饭,穿了三四十年的衣,长了三四十年的头发和指甲,再都没有遇见过那年那么大的雪。

这是新疆木垒县大石头乡的阿克阔拉村。

夜里的第一次醒来,大约是凌晨两点,是卡格巴提悄悄推门而入。我立刻翻身坐起,我根本没有睡着,就算是睡着,也是半梦半醒。我总是这样,白天操心不够,晚上还要背人狠下功夫,所以我睡觉向来很轻,轻到老鼠求偶和相爱,也会惊扰了我。如果白天操心足够,我会促成这段佳缘,不知道是黄昏的白发还是清晨的露水;假如夜里不安稳安心,我会棒打鸳鸯、让激情缠绕越过千年,更会让妻离子散。

可是今天晚上的声响,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看到他的身影,我知道是卡格巴提。除了他,这个时刻,没有谁,会来这个家,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分推开院门。黄昏时分,我就看见门板和门框之间钉了一块薄薄的毛巾,就是为了在推拉门的时候没有响声。再没有响声,也有响声,除非根本没有人来推拉这扇门。

他在自己的家里,推开自己家的房门。这些房间都是他的,这幢房子全部属于他啊,除了推拉,他可以随时进出!

他说,房子冷不冷?再盖一床被子吧?

其实我早就出了汗。我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了暖气片,和入睡之前一样的烫手。我得把自己的头和手,换个地方,好呼吸顺畅。我说,房子非常暖和,赶快睡吧。不要吵醒了孙子。我不但说,还加上了自己的手脚比划。卡格巴提,轻手轻脚,嗯,不,是蹑手蹑脚,外边的的木头床,还是炕上,睡着自己的老婆,还睡着自己的孙子。才来了两个,还有一个,没有来。他有三个子女。至少也应该有三个孙子或者孙女。

就在当天的下午,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卡格巴提的家。这个地方,离我城里的新家有370公里,那里有我的父母妻儿;卡格巴提的家离我出生的老家,还有125公里。卡格巴提从自己的家里出发,骑马或者乘车,到125公里处,那是我的老家,再往西245公里,才能远远看到我的新家。我和父母、兄弟、妻儿的老家,只剩下满院蒿草,半身齐腰。独自一人,远在他乡异地。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爹娘,我知道他们并不在我的身旁。父母时时打来电话,可是凭他们不足50公里的腿脚,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哪里。

所以,我就希望我遇到的人,遇到的我,正好是我的父母,正好是自己的儿女。至少也要和父母有几分相像,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皱纹,还有伸出的手,粗糙有力布满裂口。幸运,是树上长的成熟饱满的果子,我一直希望砸在我的头上。从前很少有,今天真有。

卡格巴提,看起来六十岁的模样,我叫他叔叔,他叫我兄弟。这种称呼和叫法,一般来说,是三十岁之后的无师自通。

我打电话到乌鲁木齐,打给卡格巴提上过大学的女儿。卡格巴提说是巧力盼,后来我才知道,巧力盼事实上是巧力范。这样,才知道卡格巴提1962年出生,今年55岁。

我的父亲,在离卡格巴提三四百公里之外,比他年长至少十岁,头发是有些花白,但也没有卡格巴提这样白。卡格巴提的白发之上,还常常戴着一顶白色的花帽。

我的第二次醒来,是凌晨四点,我不得不醒,我怨不得天,恨不了地,自己被自己的尿憋醒。我悄悄起床,静静出门。我已经推不开房门,推不开卡格巴提家里的这扇门,推不开当年的那扇门,我推不开35年前的这门。我想使劲,可我不敢使劲,门旁边的炕上,躺着卡格巴提的外孙子巴特乐,就是巧力范的儿子。他从300公里外的乌鲁木齐而来,在母亲出生长大又远行的地方来寻根问祖,来上天入地,吃五谷杂粮。他匀称呼吸,四肢舒展,还忘不了放大屁,他睡在我42年前的梦里。我自己好多年前已经不再做梦,我有什么资格和理由,打破别人的美梦?

我憋尿推门,无来由突然想到了叶乐那尔,他住在我家附近,他住在我家隔壁,就住在我的身旁。那一年,我亲眼看着他降生人世,鞋垫的大小和长短;三年之后,我不得不目送和在心里送他的祖父离开。永远的离开!

原来,不管是哪个名字,乐总是首选,快乐的乐,欢乐的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乐!不分人群和民族。所以,我向来喜欢那些名字里有乐的人,不管男女,也不管高矮胖瘦,肤色有别。

卡格巴提又起床了,他悄悄起床,使劲把门打开。风雪要夺门而入,我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开口言语,我只能把自己的脚踩到35年前的雪里。那个时候,父亲正走在我的身旁,从他嘴里呼出的烟,一绺报纸卷的莫合烟,伴随我的前后和左右。

迎风一丈,顺风鞋底。35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我在雪地里打了哆嗦。我把自己浓厚又猛烈的一泡尿,撒在了阿克阔拉的路旁边,山脚下。颜色褐黄。还隔夜。

凌晨八点,我被吵醒,是卡格巴提铲雪的声音。在窗户边上,在枕头下面。天已微亮,我再无睡意。

许多年前,我的父亲下炕扫雪,我就跟在他的身边。今天,比我父亲小几岁的卡格巴提独自一人在院里扫雪,我怎么还能躺在床上?

二、马跑了

前一天的下午,卡格巴提去喂自己的牛羊。我就走在他的身后,他不让我帮忙。说,会脏了衣服和手。

我说,这些活,我都会干,我小的时候,经常和父亲喂牛喂羊。我肯定能帮得上忙。可是卡格巴提只会讲几句简单的国语,哈萨克语我是一句也不会说,更不会写。我们两人说话再加上手势比划,依然说不清楚。如果不是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邻居会错认为我们在吵架。

卡格巴提住的是牧民定居房,砖混结构的房子,前后邻居都是同样的大小,一样的走向,面南背北。前面是院落,后面是牲口的棚圈。他的后院,有大小三头牛,十来只羊,还有一匹马,站在紧靠路边的地上,探头探脑。

后面的棚圈,看到我们到来,一起发出声响,就是牛哞羊咩。卡格巴提弯下自己的腰身,把麦衣子从口袋里倒出来,倒在一大块塑料布上,这块塑料布很是奇怪,有盆沿,却不是盆,还能够折叠。卡格巴提在麦衣子上面均匀地洒上清水,又从旁边的口袋里盛出一碗玉米碴子,撒在麦衣子的上面,他戴着一双有橡胶点的手套,直接用手不停地搅拌。这种拌草的方法,和我的父亲不同,我父亲用的是柴油桶。因为不敢用汽油桶,因为当年有人用电焊机去点一个空了好长时间的汽油桶,去点汽油桶上一个米粒般的小眼,没有想到油桶突然爆炸,油桶底子连冲再砍到一棵老榆树的身上,足有半尺多深。从那时候起,村上的人见到汽油桶都远远躲开,父亲也不例外,因为他就是这个村里的人。

父亲把整个油桶从正中间截断,半截子留给羊,半截子留给牛。他也不会直接用手搅拌,他用祖父分家时分给他的铁叉。等卡格巴提搅拌均匀了,我正好上手,提起塑料布兜上草料,直接进了羊圈。在此之前,我已经把羊槽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比卡格巴提小十来岁,我的腰比他直,他的腿却要比我弯得多。

他原来以为我根本不会,没有想到,我不但会,而且还很会。

再过了十五分钟,他开始喊我给他帮忙。再不把我当作客人。

我们安顿好了牛羊之后,一起走向后院门口的那匹马。

哈萨克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哈萨克族的生活和马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我在新疆生活多年,时时处处都能深切感受到哈萨克族与马的情缘。卡格巴提自然不能例外,对马高看一眼,因为家里的这匹马,居然有自己单独的房子!

卡格巴提白天把马拴在后院里,想来是让马晒晒冬天的暖阳,吹吹大石头的风,还有,大石头的天可真蓝啊!天蓝得就和我小时候一样。

马的房子,在后院之后,有一个单独的小房子。前面我们喂牛和羊的时候,这马一直东张西望,不停地跺着自己的前脚和后腿。那个时候,我觉得它不可能是在操心世界风云和国家大事,因为那个时候,它饿了!也可能是蹄子有些冰凉。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子,但照样能盛得下两匹马,完全就是给它准备的婚房,马的旁边,至少还可以再蹲两个人。我牵着它的笼头,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它居然笑了,呲着自己的大大板牙。我也笑了。只能这样,我不懂它的马语,它也不知道我的人言。它和我的笑,和我与卡格巴提的笑,同样的满是善意。

我前几年离世的一个表叔,不安心种地,惯于、擅长和牲口打交道,秋天的时候,他到外地便宜买架子畜回来,在家搞育肥,三四个月之后,赶在春节前面,牛羊已经膘肥体壮,正好卖个好价钱。而且,他家的饭里,顿顿有肉,每年冬天,他会煮熟牛蹄子,放凉了,让我抱着回家。

他曾经说过一句话,“马怕星星牛怕冰”。从字面看,应该就是说马害怕天上的星星,不敢走夜路,牛肚子下面不能有冰。可是我又在想,牛和马应该在冬天都是怕冷的,如同人一样。任何一种活物,脚下身下有冰,都会感到寒气和阴冷。

这个房子,这匹马独有的房子,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马粪和马尿混合冰冻在一起。

卡格巴提手拿一把铁锨使劲剁冰铲雪,可这铁锨不是父亲最喜欢用的那种挖渠打坝的板锨,是槽子锨,盛土和砂石料可以,在这里根本毫无用处。我在他的身边拉着马的缰绳,突然,他恍然大悟般地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小跑过去,又小跑回来,手里提了一把铁镐。

我用铁镐挖这滩冰雪,换了卡格巴提拉马的缰绳,铁镐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冰雪的,就像打火机用来点烟一样,开关闭合灯明暗,柱至少有一头在孔里,还像是爱情展示和恩爱显摆,坍塌倾倒怎会长久?也就是一枝烟的功夫,我就把冰雪全部刨了下来,积攒成一堆,这时候的槽子锨刚好派上用场。卡格巴提用铁锨把冰雪粪便铲起来扔出去,铲起来扔出去,一锨一锨又一锨,看着干净的马房,我们有配合默契的得意和舒心自在。

我们一起去拉马进来,马呢?马在哪里?马不见了!

结果马跑了,戴着缰绳和笼头跑了。还跑远了。穿过一条巷道又一条巷道,马跑到山脚下去了,远远地望着我们,望着它的房子,还有这个院子。就是不愿意回来。

卡格巴提的儿子唐加力克好多年前就骑着马放羊,现在的阿克阔拉,甚至整个大石头乡的哈萨克已经没有几个人骑马了,大多数人出行是摩托车,好多人都有了汽车。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漂亮的发型,开商店的阿尔沉愿意开车去70公里外的县城理发,他觉得不但必要而且值得,因为他觉得村上师傅理的头发不好看。村上的师傅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见过大世面,顶多是推头,还算不上理发。就像是一个手艺糟糕的厨子,只是能把饭菜做熟。

这匹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真正奔跑过。可马,天生就喜欢奔跑,这次,趁着我们不留意,它开心地跑远了。

追是肯定追不上了,让已经变心的人回心转意,就是会出现奇迹,但我向来认为只是笑谈。这个时候,我和卡格巴提会心一笑,马肯定会回来,它认得回家的路。它记挂这个家,它喜欢自己干净的房子。

人也一样,在外面晃悠逛荡得再久,最后,还不是照样回家。

三、漂亮恩娜

这是我第二次到卡格巴提的家,第一次来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墙角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姑娘。这次,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恩娜。

因为我必须得记住她的名字,她是我在卡格巴提家里唯一能够进行语言交流的人,她在村里的双语幼儿园上大班,明年就该一年级。我教会她用国语写自己的名字,教她的时候,我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是卡格巴提的孙女,就是唐家力克的女儿,我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唐加力克。父母常年在外放牧,恩娜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我就特别亲热。

我来的时候,给卡格巴提家里买了一大包蔬菜,想的村里肯定会有水果店。我让她带我去买水果,因为出门,她穿了大衣,戴了漂亮好看的棉帽子,我们走出家门有段距离的时候,卡格巴提又一路小跑过来,送棉手套并把手套挂在了恩娜的脖子上。

走不了多远,回头看卡格巴提正走进院门,恩娜说,阿塔!手套不对,爷爷奶奶总是喜欢欺负我,前一句说的是哈语,这次她用的是国语。阿塔,是哈萨克语对爷爷的称呼。我就想,我有那么老吗?可是恩娜把我当爷爷一样的信任和脱口而出,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就甜蜜融化得无法形容。这种甜蜜融化,如同初恋情人说我也喜欢你;还像是伴随终身的爱人,说我愿意;还像是才会说话的孩子,不经意间含混的一声爸爸妈妈。我赶快停下自己的脚步,把她的手套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恩娜一路上不停地说话,有时候是国语,有时候是哈萨克语。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可爱漂亮的小姑娘,我是怎样的自豪和骄傲啊,一路上有人不停地看我们,擦肩而过了还要频频回头。恩娜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她的心里,极有可能把我当作了唐加力克,而我,因为一些正式庄重又隆重的忙,还很少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走在路上。她的一声阿塔,又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和娇纵啊!

我问她,爷爷奶奶怎么欺负你啊?她说,他们总是把我的手套挂错了,就是欺负我。

虽然他们总是欺负我,但我长大了,要保护爷爷奶奶,这是我爸爸说的。

我简直快要崩溃了,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和冰火两重天般的跳跃啊!可她,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若无其事。我瞬间就认为,和我并肩牵手的不是一小孩子,而是一个大诗人。她是比我矮,可她想到的事情比我高啊!至少,比她的个头要高得多得多。

我的孩子两岁半的时候,他故意说颠倒话。爸爸好不好?(不搞!)不好!妈妈好不好?(不搞!)不好!我趁着他说得顺溜的时候,说你好不好,他根本不想用,张嘴,(搞!)好!说这些话,他觉得非常好玩,露出挫败别人的狡猾和得意。我希望他到恩娜这个年龄,继续说他曾经说过的话,用恩娜后面的话给我们酥骨暖心。

整个村子里,没有水果在卖,所以也没有水果可买。早知道这样,我就在县城下车的时候,把什么都准备周全,现在后悔全部是药,毒死我算了。

在村里最大的、东西最齐全的唯一商店,就是阿尔沉的商店。阿尔沉有事外出,他的母亲在店里忙碌。我和恩娜站在商店里的最中间。我告诉恩娜,你想吃什么,想买啥,你自己选。我想这样补偿,或者弥补,希望所做的这一切,能够成为解毒仙丹、疗伤灵药,她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也不敢说话,把头靠在我的身上不愿意离开。我给她买零食,她既不主动要,也似乎并不拒绝。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指着货架上的东西,问她,这个?她摆手。我转过去,指着另外一处,这个,她还是摆手。我当时想把所有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买下来,因为我太喜欢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我自己从别人眼中的孩子变成大人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干净整洁听话懂事的孩子,就是悄悄默默呆在角落里看你的那个孩子,或者手绞着手,或者轻抚自己的衣襟。如果是个男孩子,他必定是头发乌黑且向出生时方向生长的那一个,指甲光滑齐整;如果是女孩子,她必定是前有刘海后有辫子、唇边有小痣或者两腮有淡淡雀斑的那一个。

再往后,我经了好多的事,遇到了太多的人。我总是会把自己能够做的,能够办得到的,心甘情愿付出的,遍体鳞伤换来的,甚至,断一臂而保全身的,全部给了那些从不主动张嘴开口的人。四十岁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从前的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人。

我在心里暗暗许下一个庄重的承诺,我是一个不会轻易赞美别人的人,也不会随便许诺,我要从现在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送给慢慢终会长成的恩娜,送给也可能瞬间眨眼、突然长大的恩娜,感谢她在这个没有下雪的午后,陪着我走过的这段路,感谢因为有了她,我身上有多少羡慕、嫉妒和荣光,感谢她,让我在离开她之后,还有不尽无穷的念想。

分别之后还会想念,那是我好多年前无法抗拒和改变的习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因为我的两鬓开始有了白发,而且逐日茂盛丰厚,好多事情着急了也没有用,当时和隔日,结局照旧和依然,好多事情,该放下也得放下,不能放下也得放下。可怜的想念,屈指可数,所以我倍加珍惜。

四、院子里的毡房

卡格巴提房子总面积大概80多平方米。砖混结构。房子外面都贴了瓷砖。

前后院落,再加上牲畜棚圈,还有围墙,大概一亩七八分地。在城区闹市,这是一块了不得的大地方;在农区,这还是一块大地方。可在山上,在深山里,这块地方顶多是两片屁股一只手掌,但,在山上和山里,有一条河长年时刻从身边流过,大片又一大片的榆树白杨包围着房子,春天按时展开枝叶,夏天必会洒下阴凉,秋天落下的叶子层层叠叠像毯子一样,毛茸茸的毯子一样,冬天每棵树上座满了鸟窝,风雪夜归之时,有多少双眼睛和翅膀,保卫着这个家,那些眼睛和翅膀,是怎样的炽热和温暖,相偎相依、相依相守、生死不离。

先前我没有注意,只是帮着卡格巴提忙着清扫门前屋后的积雪和新雪,我们实在没有办法阻挡雪一朵又一朵向下飘落坠落,再怎样的轻盈和剔透,只要有轻微分量和心,哪怕一些小小心事,一些思考和眷恋,终究会落下来,不仅仅是卡格巴提院子上空的雪。我才发现,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和我父母生养我们的院子差不多大小的院子西南角,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毡房,四五个人肯定宽裕,七八个人略显拥挤。这个毡房,安静地呆在那里,任雪不停地落在它的身后,它一动不动,忘记了把自己身上的雪随时抖落。就那样在雪里,就那样让雪一阵又一阵地落在自己身上。

在看雪落下来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兄斯德克。我多次陪同他去看望住在阜康白杨河的父母,从来没有奢侈般地住过一晚。两个老人一直居住在那里,孤独相伴。孩子们早已放下牧鞭,远行四方。鸟儿归巢,正是黄昏。他们两个老人,一直住在那里,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你们来和你们去,我们一直都在。就算是我们去了,这房子还在,这房子底下这片土地还在,水还在,树还在,牛羊还在,风刮叶子响,水冲石头滚。

我突然想起父兄斯德克的时候,在卡格巴提的家,我又想起了我们的那个家。那个家,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破败不堪,蒿草齐腰,来年的一场风雪,春夏的的一场大雨,她就会倒下,她已经等待我的父母、我们兄弟几个数十年,没有一个人回来住上一晚,我早就知道,家有家的事情、家有家的想法,家还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们所有的想法和安排,她只当作往来。

我临走之前,给卡格巴提买了一吨煤。一吨,在我家是十麻袋麦子的重量,能堆放一大堆,可是一吨煤,堆放在卡格巴提的家门口,仅仅是拳头大小,不仅势单而且力薄。卡格巴提的煤房子没有马的房子大,太多了也盛不下。但这些煤加上他原来的煤,足够他一家烧到来年,烧到春暖花开。就算大雪封门,这些煤足够把门口的雪化开。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卡格巴提居然会熟练使用手机微信,在那个风雪之夜,我们坐在大炕上,肩并着肩,头挨着挨头,互相加了好友,恩娜和巴特乐围绕在我们身边,抢夺手机,要看手机里的自己。

我回到家里,过我如旧的生活,我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卡格巴提给我的第一次问好,发过来的是一张图片,是一张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是小,但清晰,那是早晨的九点钟,我正走在路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何表达?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按照以往的习惯,双手作揖,抱拳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