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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入春天的洛夫

来源:四川经济日报 | 张雄文  2018年07月23日13:45

仿佛铁钉挤进万丈崖壁,洛夫先生借一道骤然划破苍穹的闪电,将自己深深嵌入了这个梨花带雨的春天。或许,作为“诗魔”的他,又施展惯常的魔幻,刻意将自己在尘寰的最后一抹微笑,化作枝头上摇曳的梨花。闪电与霹雳撕破的天幕悲悲戚戚,将丝丝线线的春雨挥洒个不止,却也稀释了海北天南冲泻而来,汇聚成河的哀婉泪滴。

洛夫先生一生坎坷,“险阻艰难,备尝之矣”,终至大成,登于诗界绝顶,早已勘破名利与生死。他曾抿一口雾气漫漶的清茶,挂着笑意淡然吟哦:“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威风/犹如被女子们折叠很多的绸质枕头/我去远方,为自己找寻葬地……”我惊异于洛夫先生将凡俗男女厌而弃之,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冰冷词语恬然入诗,却如此契合自如,一如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自然,他对元知万事空的死之超然与淡薄,同样如同雷电,重重敲击着我灯下的心魂:“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他甚至说:“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因了这些苍劲而刚硬的诗句,洛夫先生辞世的噩耗披裹一阵春雨蓦然传来,对他素来景仰有加的我不曾做儿女状大放悲声。

我不是诗人,对当下一班敲击回车键而炫然自矜的诗人也不以为意,却不妨碍我曾对诗歌像追逐一位窈窕、温婉女子般的执着而入迷,对诗坛寥若晨星般的泰斗们膜拜而神往。

如同洛夫先生曾在香港落马洲边界的望远镜里,透过薄纱一般的朦胧轻雾窥望故国山河:“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我曾在湘中某个大学校园一树灼灼开放的桃花下,从一部如获至宝的海外诗集里窥伺他温暖的心跳,沉醉在他用古典汉语般文字构筑的诗的意象里,甚或忘却了身边妖冶扑鼻的春天和正渴慕中的与桃花相映红的人面。掩卷瞑目,几行诗句却仿佛从幽处的曲径猝然奔来:“我看见火红的微笑/如悬崖盛开的灼灼桃花/绽放在你沉睡而俏丽的脸/将你的呼吸映衬成/世界最美的声音/却被黑色丝茧包裹得严严实实/穿不过我焦渴的耳轮。”多年后,粉嫩娇俏的人面早已枯黄憔悴而斑点纵横,洛夫先生激发而出的诗句,却仍然夹在我泛黄日记本的扉页上,像刚入睡的婴儿般安谧而清新。似乎某种冥冥中的安排,洛夫先生在一个春日用绮丽的文字慰藉我的心魂,催发我对灵动文字的扑抓与撷取,不想又在一个春日匆匆西去,将我撇在一棵雨中的柳树下久久肃穆而沉寂。

洛夫先生也是我的湖南老乡,对衡岳脚下那片故土的眷恋从未疲倦过,一如依北风的胡马,或者巢南枝的越鸟。人到衰残之年,他一次又一次趟过那湾浩瀚的海峡,回到故乡衡南,搜寻儿时的点点滴滴,细细咀嚼烧饼、拎豆腐或者麻鸭的久违清香,更多的是浓稠如蜂蜜的乡情。他对故乡文化事业的倾力扶持也令人肃然而生敬意。一次回乡时,曾慨然承诺:将全部创作手稿捐赠衡南,衡南为此设立了洛夫文学馆,专门承接他的诗歌宝典。素因有中国最早的一家书院——石鼓书院而有“荆蛮邹鲁、潇湘洙泗”的衡阳,又有了一处彰显、弘扬湖湘文化的神圣之地。衡阳作家甘建华拟编写一部《石鼓书院锦绣华》,约请海内外知名作家写衡阳文化。书尚未成型,远在他乡的洛夫先生听说后,不顾耄耋高龄,欣然磨墨濡笔题写书名。得知他辞世的消息,我又从收藏的文件里肃然找出了这幅题字的照片,笔迹银钩铁划,端庄而遒劲,可谓人书俱老,将他对故乡的深深眷顾与祝福无声刻入了浓墨下的一点一画中。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的墓碑前刻着的这几行字,也是洛夫先生灵魂深处的呐喊。默然低垂的柳枝下,我面向遥远的南方,透过沉重的雨幕殷殷呼唤:洛夫先生,魂兮归来!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