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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4期|大头马: 十日谈(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4期 | 大头马  2018年07月21日09:14

第一日

“我在楼下了,你在哪儿?”

我躺在青旅的床上打开微信,看到“不快乐的年轻人”的微信群里出现了一条新信息。这是浅草的早上六点,我仍然在周身的疲惫和疼痛中困意难解,那是我独自在东京度过的五天和一场马拉松导致的名为“孤独旅客”的乳酸,只要一直都还是一个人,我就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旅客,更不觉得在异国他乡和旅游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类学家,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立刻隐身遁形,佯装“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哪里都是在到处”。

而他们终于还是来了,我的隶属不同世界的朋友们,而我将汇入他们,成为一个普通游客,对文化多样性的考察将变为一项名胜古迹之间的闲暇一瞥,对于这即将到来的结果,我既感到抗拒又满含期盼,这和你买好机票装点好行李等待出行的那一刻的心情几乎一样,新的冒险又将开始,而你还不确定是否做好准备。于是我姑且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这条信息,又睡了一觉。我相信楼下的新朋友会独个儿在雷门和浅草寺发现探索的乐趣,体会让社交暂缓到来的轻松。

第一个到达的是F,Y介绍给我的新朋友,而Y本人将在两天后才会到达。这样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上一次是在巴黎——每当我提及要去哪里,她便会迅速在脑中检索出一个符合地图上那个坐标点的名字,然后说:“那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吧!”你很难抗拒这种诱惑,因为她会花几句话就将那个陌生的名字雕塑成一具立体生动独具价值的大活人嵌入你的脑中,让你觉得不认识这位新朋友将会是人生的一个重大损失。

当我再次醒来匆忙洗漱刷牙收拾好行李下楼到前台和这位新朋友会面,并谎称自己睡过了头时,长时间未曾和人相处的社交麻痹让我一时无法振作起来。我感到选择和陌生旅伴同游简直就是现代人所能发明出的最自我折磨的行动。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好好享受无需开口说话的轻松呢。

但是这一切在我们抵达我所租赁的位于新宿附近的大套间的房子时得到暂时的烟消云散。我们放置好行李并和房东简单见了面,然后由我—— 一位已经对东京较为熟稔的先行者,带领我们的新朋友搭乘山手线在池袋站下车,对这个《池袋西口公园》描述中帮派聚集的“著名站点”做了证明式的介绍:这里压根就没什么好看的。东京的地铁和轻轨系统或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城市公共交通系统之一,因为分为公私运营,私营铁路又由多个公司独立运营,因此导致了线路错综复杂、票价不一、地铁票无法通用的情况。山手线是东京最著名的私营线路,它是一条途径新宿、池袋、涩谷、上野、品川等站点的环形线路,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条最迅速了解东京的旅游铁路。虽然乍一看复杂,但对于酷爱探索地铁线和城市交通系统的人来说,一天便可弄清楚所有的线路。

下午的时候,W和S也从台北抵达东京。距离上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半年前在台北的时候,于是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几乎要跳起来:“你们为啥毫无变化?!”S带给我两本他的新诗集,我碍于情面不便痛斥他,为什么要在旅途中给我这种徒增重量的东西!大家一一熟识,然后我们决定出门去附近逛逛,顺便找点东西果腹。没想到这一走就到了歌舞伎町,在路过了无数家“无料案内所”,逐一研究毕舞娘、人妖、AV女优等等海报招贴画并与其合影后,S不禁发出了内心的颤动:“为什么第一天就要带我来这种地方?”而他们一定没有想到在数日之后,我们会对日本风俗业进行真正的深入探究。

夜色降临后气温下降得越来越厉害。这是三月初的东京,我仍然穿着大衣,戴着围巾,而他们这些生活在低纬度地区的人显然根本就无从体会什么叫冬天,什么叫乍暖还寒,以及什么叫优衣库轻型羽绒服限时特惠只售499。我们在夜色中鳞次栉比的新宿行走,瑟瑟发抖,然后我终于能够体会到东京的巨大魅力:那是在白天你无从感受到的神秘魔幻,由于夜晚的到来,黑色天幕的背景赋予这些人工制造的摩天大楼和霓虹灯一种宗教般的幻觉,现代性莫过于此。而东京恰是最能体现这一点的绝佳大都市。

在瑟瑟寒风中我们穿越了长长的地下甬道,按图索骥找寻都厅,完成我的提议,也是一个最普通的游人的签到点。都厅四十层,那里可以俯瞰东京全景,如果是在白天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见富士山。由于寒冷和极不擅长行走的S,这短短的路途显得困难重重,我们在中途甚至进了一家书店,而S孤独地宣布他必须坐在书店门口等待我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事后在他的脸书上证明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吉光片羽一刻。在这一刻他获得某种类似永恒的思考。当我们终于到达都厅,像仪式般草草拍摄几张照片结束这一行程,每个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于是我们决定打车回家。

这是重逢的第一日,也是有新朋友加入的第一日,注定了要和酒精和彻夜长谈做伴。我们买了梅酒、威士忌、波本和米酒,打算醉生梦死。由于房间太多,一时无法决定要在哪里坐下。谈话的开始总是没人记住,我们和S在台北的全家FaceTime,而我又一再地践行了“哪里有大头马,哪里就有欢声笑语”。我们都知道一觉醒来谁也不会记得此时的胡言乱语,还是说到了早上八点,然后毫无知觉地一个一个昏过去。

而我完全没想到此后每一天,都要看见凌晨五点的东京。

第二日

我和F踱步到距离我们在新宿的住处走路十分钟的车站接Y。时间已经比较晚了,路上没什么人,现在是三月的开头,东京的天气依然处在很冷和一般冷之间,外出需要大衣、围巾,最好有一副手套。尽管你常能看见光腿穿裙子的女人在池袋的街头满不在乎地走。不疾不徐地走。

Y从深圳飞来。这是我们约好的贯穿一生的行程的第二站。当时我们在遭遇疫病的台南的深夜,骑车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进行探险,我们骑过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陆地,遇到了一个骗子,吃了一份炒鳝,还因为骑得不够快而失去了同两个夜骑男孩搭讪的机会。那时我们非常年轻而兴奋。于是我朝她大喊:“下一站我们去哪儿?”“日本。”她说。

就是这样我们来到了东京。行程被一延再延,最后定在了三月,她挤出少有的双休日加上请假,机票几乎是当天才定好。同时她带来了一个令人惊疑不定的新闻:她的老板L决定和她一起来,只是比她晚一天到达。这多少让我们中的几位年轻人感到惶惑了。对于来自台湾的W和S,以及刚在英国念完神学毕业一年多的F来说,或许他们思虑的是该如何与一位叔叔相处。而我憋在心里没说的是:“欢迎见识上市企业家风采。”我相信在场只有Y和我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非常期待L的到来。从这点上说,和任何未必令人愉快或合拍的人相处,都是一位天真的人类学家的职责。一个挑战。更何况L会成为我们的金主,请大家吃喝玩乐!而我们所要做的呢?Y提前和我们打好了招呼。L只有一项爱好,考察各地风俗产业。太好了!这简直让我迫不及待要施展一番对于探索未知领域的好奇心,以及我和Y每每在一起时便能够发挥出的春风化雨隔山打牛般的社交能力。

此时我和F坐在冰冷的车站椅子上,很少有人从眼前走过。

这一天我们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秋叶原。出地铁的时候通道里四处贴着痴汉预警。“为什么这里要贴这么多防痴汉的警告?”“因为这里是秋叶原啊。”

由于前一天通宵喝酒,早上八点才睡,当我们四个挣扎着从榻榻米上爬起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再当我们一一洗漱毕出门,已经是下午。而S的体重导致他必须缓步行走,在台湾的时候出租车就是他的腿,但东京的的士费用昂贵惊人,S只能地铁替代的士。他愿意陪我们走到地铁站,我已经是感天动地。这多半主要是秋叶原的魅力对三位宅男来说实在了不起。F在游戏行业做策划;W还在念研究生,但在台湾所受到的ACG文化冲击必然不比大陆少;S的宅向则奇诡地偏向了一切萌物,他上学时便开始凭借打游戏赚学费,根本无需工作,现在只不过是继承家里的彩票行,打一份家族工。总之和他们相比,我所自称的宅简直有点儿侮辱人的意思。我只好任凭自己被带到随便一个手办店或是中古游戏店,瞅着大堆大堆不认识的手办和游戏盘干瞪眼。

我们从秋叶原的地铁站出来,所有人开始激动地乱叫,皆因眼前的一切和他们最近所玩过的游戏场景重叠了:不光是日作游戏喜欢在原画里借用真实场景,日本动画、电影、电视剧,也往往照搬现实场景。即便只是几帧,在大脑皮层像姜戈的生殖器一样甚至没有留下什么踪迹,此时亦立刻在海马回中得到提取:“这里就是《如龙》的开场画面!”接下来的数小时我像被动接受信息碎片的黑匣子一般,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旧智新知灌肠般洗脑,让我无法分辨自己对浦泽直树、富坚义博或是荒木飞吕彦到底有过真心还是此时汇聚起的假爱,而我确实记得自己是花了几个昼夜看完了《怪物》《全职猎人》和无数次努力才费尽周折地在《JoJo的奇妙冒险》里体会到了荒木飞吕彦如人类学家一般穿行于印度和埃及的土地而绘下的小镇所蕴含的西部电影的魔幻现实。

对不起,我重新开始(尽量)写短句。

是这样的,走在秋叶原的街头,面对无数家女仆咖啡屋街头迎客的可爱的小姐,以及戴着口罩裹着褐色大衣穿行于狭窄的门和楼梯的大叔,还有不远处逐渐落下的夕阳,我所体会到的并非Matrix有关真实信息世界的真理般冰冷的视像,而是温暖的向人类最无用志趣致敬的,亦不乏严肃,然而还是温暖的幻觉世界。

我改!

当年轻的男孩子在中古游戏店和“东方Project”面前下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变回小学五年级时候的状态,因为隐秘的乐趣而发出短促的尖叫,这一份颤抖让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平静:我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一部珍稀书本的意外收获而全身闪现奇异的光彩了。我再也不会因为坐在电影院看见一部未曾期待的电影超出期待而流下感动的眼泪了。我再也不会在深夜在使馆区的路上跑步想起逝去的朋友们而呼吸哽咽了。困难让我变成了一个无趣的成年人,而我唯余一些力气向大海呼唤。

我一定会改。

……

大头马,泛90后,写小说和剧本,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和煞有介事地无所事事。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长篇小说《潜能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