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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7期|柏夭:离乱(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7期 | 柏夭  2018年07月19日09:23

柏夭,编辑、作家,现居太原,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

民国三十七年的八月十五前后,河滩开始平静,土改分田之后,农会的人也不闹了,大家都准备着支前,让八路军打过河去,消灭国民党朱五美的部队。

但三板汉每天来家里,动员娘去斗争地主。三板汉一来,杜兰娣就咒他。三板汉来家里,也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来了,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身霜气,他根本不管这孤儿寡妇在干什么。有一回,杜兰娣刚起炕往外倒尿盆,娘在灶台上收拾生火做饭,杜兰娣吱呀一开门,眼前就是一个黑桩子,吓得哇叫了一声。却是三板汉。

三板汉是九良滩上的农头,也是本家不远的一个兄弟。他进门就叫四妈。说四妈,夜儿黑里把孙子武二东抓起来了!

娘抬头啊了一声,说:武二东?

三板汉说:叫了几个民兵,把孙子堵了个严实。

杜兰娣扣上大襟扣襻,正眼都没看三板汉,挤开他往门外走。大家都通说武二东的厉害,一直是滩上的民兵大队长。抓了就抓了吧,三板汉这砍猴,就是拆了玉皇大帝的皇堂也不稀奇。

三板汉还在屋子里头跟娘在噪噪杂杂说话,三板汉是在动员娘去杜仲元门上斗争。

三板汉一直是杜仲元的长工,但唯独斗杜仲元他有些胆怵。说起来,杜仲元还是杜家大门上的大伯,是爹的叔伯哥哥。

三板汉娘老子走了口外,拍马不回头,那个时候三板汉刚满十二岁被丢在家里。那一年冬天,杜仲元早上出来拾粪,看见三板汉在田里哭,走近才看见,我的个弥陀啊,小孩子一只蹄子焊在一堆牛粪中间被冻实了。早晨里,滩上杜仲元把牛刚拴出来,正好拉了一泡屎,三板汉脱下鞋子把脚就踩在热粪上取暖,结果不大工夫就冻住了。

又是小孩子,又算是本家的侄子,杜仲元长叹一口气,把三板汉收留起来。

娘却很精明,前几日已经给三板汉说清楚了。按工作队的政策,杜仲元虽然雇着长工,可人家自己也下地劳动,应该是富农,不属于被扳倒的对象。况且,也算是本家,摸摸心口想想,人家给你娶媳妇立业,也是善人。再说了,去年经过一年的杀伐,滩上斗死四五个人,斗人的风潮已经过去,你还猴急啥?不怕别人收拾你?

三板汉赤红急脸跟娘说了大半天,娘死活不松口。娘也是农头,新应了妇女主任。娘虽然是一个寡妇,但大理还是明白的。生活艰难些,每天给人泥房糊裱、侍候月子、拆洗铺盖挣钱养着母女俩,但不眼红人家的东西。人家的家业再大,那也是人家的,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平白无故拿人家那些东西做甚?不怕雷劈了?

昨夜里扳倒武二东,显然是三板汉着急上火斗争杜仲元的一个充分理由。武二东去年就被捆了一绳子,差点让打死,今年放出来,老毛病又犯了,偷偷往河对岸送那些逃亡的人。

八月十五一过,河水憋涨得很厉害,每天把一团一团的雾涌到滩上来,田里的庄禾也就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高粱穗子紫红紫红的,上面敷着一层白霜。出门来的这片高粱,是杜仲元大伯特意给娘种的,为的是收割了之后,可以把高粱秸割下来,供娘冬天闲下来辐锅盖用,辐好的锅盖可以到集上卖些钱的。

娘很不好意思。按说,去年秋天,仲元伯的三亩一分多地分到了娘和她的名下,可是娘执意不种。仲元伯也没有办法,说:老四家,就是你不种别人也是个种,这样吧,地是你的,种还由我来种,完了给你租子就是了。

滩上都是水地,种的都是蔬菜。滩地肥沃,入冬,一畦一畦,育冬菠菜、小葱、韭菜,经过冬天几场雪覆压,墒重得很,第二年春天布谷叫声响起,菠菜、小葱、韭菜就要恶恶地收一茬,人闲不得,仲元伯闲不得,天天吆喝着子弟和长工推独轮车推到街上去。收了这茬之后,就育茄子、豆角和老黄瓜,应时蔬菜能坚持两个多月,再收一茬,就该育老梆子菜了,还有白萝卜、蔓菁和芥疙瘩,到老秋天,冬储和腌菜,这些都是少不得的。十里无闲田啊,地边的小畦里,碎纷纷的芫荽,红尖尖的辣椒,以及辣到心里的水萝卜,永远娇翠着。

都是水地,水源是那口老井。老井边上长着几株大柳树,一株柳树居然是垂柳,丝绦垂下来拂着人脸,心都痒痒的。汲水是桩苦营生,浇灌的时候,三板汉一天不得闲,甩着桔槔一斗一斗往上提水,干板筋抽起来,一头壮牛都能累趴下。

老井周围的水地最金贵,不允许种任何东西。水渠密密实实分布出去,浇灌这片水地。水渠上生着马兰花,生着车前子,生着八灯娥,这些野花草倍受恩宠,谁都不愿意碰哪怕一指头。这些野花草是有用场的,农人可以凭借他们的长势判断大田里的墒情。

这片地专门留着,是种蓝草。

蓝草就是板蓝根,板蓝根用水量大,但又大不得,也少不得,一年只种一茬。到夏天收获之后,田就专门闲在那里养着。如果再种其他蔬菜或者庄稼,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影响来年蓝草的长势,出蓝不会足了。五黄六月,蓝草要收了,收下来不能让太阳晒得太过,就沤在蓝池里,让它把蓝全发出来。然后,捞蓝、打蓝。杜兰娣想不出,这些绿得发灰的植物何以会变成一块块亮蓝色的靛蓝染料。

打蓝的时候,闺女是不能去的。因为打蓝必需趁暑热天气全部完成,打蓝的场地简直就是一个小型车间,在河滩上用石灰打好蓝池准备沉淀,池边几十个大缸里放进生石灰水,把蓝捞出来放进石灰水里头,一棍子一棍子搅,一搅二搅连三搅,要搅上九九八十一道,再还有九个来回,那些发灰的绿色叶片被一再搅动,会慢慢被撕碎,被发酵的母菌一点一点吃掉,变成一汪蓝液。

这需要多少壮劳力一起来做的,二十几个壮汉子,在傍晚时分都脱成精赤红棍,喊着号子一起动作,快不得,也慢不得,停不得也断不得。渐渐的,号子就变成了歌,在歌咏的过程中,二十几个壮汉,开始还露着像电闪一样的皮肤,慢慢得变成一个个亮蓝色的鬼魅,鬼魅跳荡着,歌咏着,蓝液一点一点变稠,变密实,最后沉到池底。

野鹊鹊那个落在(二鬼)澄池池上沿,

单等了那个哥哥(二鬼)打完了那个靛。

打完,打完,打完了那个靛,

单等哥哥打完了那个靛。

三日家那个好来(二鬼)两日家那个歹,

三好了那个两歹咋来来。

咋来,咋来,咋来了那个来?

三好两歹咋来来?

手提上那个包袱(二鬼)住了娘家,

至死那个不和他成那个人家。

和他,和他,和他成人那个家。

至死不和他成人家。

一苗苗白菜(二鬼)房檐上那个晒,

自瞅那个对象常恩那个爱。

常恩,常恩,常恩那个爱,

自瞅的对象常恩爱。

……

澄在池底的靛蓝呢,要走州过县,由县贸易局统一收购,过了黄河,发往江南,过诸暨,走杭州,染蓝江南烟雨。

今年的打蓝已经结束,但那些好听的歌子还要在河滩上萦绕好长时间。杜兰娣怎么知道有个诸暨?是那一回刘满仓和他表哥张三炳偷偷划着小划子船过河来,在屋里跟娘说笑,说是跑河路的船汉跟拉骆驼的比谁快,拉骆驼的三炳哥说:船汉一个屁,一马到诸暨。

她问:诸暨是个甚?

满仓亮起眼睛说:诸暨是个地方嘛是个甚?接着,手搭在眉骨上作势往远望:诸暨,走三岔过五寨,翻过莽莽宁武山,再远再远,在天边子上呢!

娘说:快不灰说哇!说着,瞪了兰娣一眼,嫌她多嘴。

还是在昨天,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抬眼望一眼,老井边的柳树还没有感受到仲秋的寒气,太阳一照,白雾在腾腾地往上升,老柳树的枝条没心没肺地往脸上拂了一下,又拂了一下。

她折身回家,听见娘说:三板汉,正要寻你,你这灰猴,不用瞎操别人的心,说说你妹子的婚事到底咋办?

民国三十五年,两岸禁了河,禁河已经两年多了。两国交兵,这边咱共产党,那边是国民党陕军,渡口船被抽上岸,往日船来筏往的河道只有白色的鹳鸟飞掠,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捞鱼。两岸的村落都驻着兵,这边是八路军七团派政工干部带民兵昼夜巡河,那边则是晋军朱五美的部队,人称圪渣兵,也在巡河。没有船筏往来,子弹倒会嗖地飞过来,幸好有边墙,不然飞进村子里可不得了。

禁河之前的两年,哥哥杜秉义跟着三伯杜季长到陕北哈拉寨跑生意,民国三十五年冬天河刚封上,两岸同时禁河,船和人都禁止往来。其实,说禁了河,也禁不了船与人,人可以背一个葫芦,或者趁夜色推着鱼划子偷偷过河去,两岸之间的消息并没有断绝,货品往来是少了,但也没有断绝。

有那胆大的。

禁河当年,就传来哥哥杜秉义被当作共产党抓了的消息传回来。娘顿时哭得跟水母一样,死活不信。那一年,哥哥也就十六岁,长杜兰娣两岁,在河这边城里,也就是个跑街揽生意的小伙计,他哪里会是共产党?三伯杜季长也是有头脸有主儿,侄儿出了事,他莫非就没有办法了?

接着,又传来哥哥杜秉义被放出来的消息,娘又哭成个水母,说你们这是哄老婆儿呢,是不是被枪崩了不敢露给我?来人叹口气说,说给你出了事你不信,说给你人没事,你也不信!莫非我这么大个人是五岁的小娃娃,推出嘴里就是话吗?

传话的人好事做到底,隔两天就又传过话来,让娘在天黑之后到河边去,到时候哥哥会从哈拉寨回来,到河边娘母俩可以喊话,看到底是活还是死?

第二天娘在天黑之后到了河边,躲在烽墩台后头抬头看,鬼作的,对岸正好起了雾,浓白色的雾贴着河面平展展铺开,逆流直上,把对岸的岸塄堵实了,什么也瞭不见。正疑惑间,对岸尖锐地传过一声喊:娘啊!我是秉义!

果然是秉义。娘哭起来,半年多没见儿子了,今天听见儿子在对岸叫,去又看不见人。但娘说:快回哇,娘知道啦!

哥哥秉义说:娘啊!我回呀,没事啊!

就通了这么两句,巡河的民兵赶紧把娘拉下来,说赶紧回,再不回那些货会打枪过来,子弹不长眼。

知道儿子活着,而且儿子在对岸的行踪不时通过中人传回来,虽然禁着河,见不着个面,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强些。

但兰娣的婚事让娘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民国三十七年,杜兰娣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那一回女婿刘满仓与他表哥张三炳过河来,按时节给订婚的丈母娘送节礼来了。也可怜这老张家,一个姑侄亲,待满仓倒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礼数周全。

女婿刘满仓跟死鬼爹过去一起跑河路,上溯到包头拉碱拉盐,贩粮贩油,一年两趟。下呢,就闯碛过滩,下到碛口三交,交办八路军的被服。只是满仓也可怜,父母亲早早就亡故了,由姑姑带大,上有一个姐姐,前些年也嫁到了陕北。河对岸大栈村的老张家,仁义名声遍及两岸。

民国三十五年禁河之前订的婚,老张家送了整整两年的节礼。按规矩,清明、端午、上元、中元和年下,五节要送五回礼的,尽管禁了河,刘满仓、张三炳总能想办法找个鱼划子悄悄送过来。

事不过三哪,按礼,订婚当年腊月就要嫁到河对岸大栈的,谁想先是爹去世,后是禁河。这一禁就是两年,莫非还让张家送个第三年不成?

要说,杜兰娣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的,怎么个不满意,她也说不来,又似乎到处都是不满意的理由。刘满仓大出她八岁,娘说大点好,不是个事。不是个事,总是个事啊。河对岸的大栈荒山野地,哪里如这边的水田,还有年年的打蓝盛事,穷得要死。娘说,哪个指望地亩生活,指望地亩生活还不都饿死?狼行千里吃肉,满仓在河路上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名声是好,力气大也是真的,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

她是不想离开娘,还有仲元伯,还有季长伯,还有杜家五六个兄弟姐妹们。

她的婚事娘早就跟仲元伯商议过。仲元、季人的儿子女儿们都是娘看大的,有的甚至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她一个孤老婆子的事,阖族人都上心着呢。只是,仲元刚刚把几十亩水田让人分了,房舍虽然没有被分出去,但家道不复从前,季长伯又隔在河那边,这婚事实在是不好操办,何况还禁着河。

三板汉听娘说兰娣妹子的婚事,斗地主也不谈了,正经坐下来,问:四婶,你说咱听着。

娘说:三鬼啊,你得过河跑一趟。张王李赵六腊月,乱家百姓三九月。下一个月就是九月,百姓家的忌月子,不婚不娶不动土。夜儿跟仲元哥已经商量过了,八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让他们过来娶吧!

三板汉一听:是老仲元的主意?

娘横了他一眼:除了老仲元,莫非你有主意?

三板汉说:倒不是倒不是,这也太紧了。二十三,二十三,天爷,就剩五天啦!

娘说:麻烦你过河一趟。

三板汉好水性,戴个葫芦泅河过渡如履平地。可这时候,天也凉了,不同于暑热天气,怎么泅怎么渡?三板汉有些作难。这时候,娘已经拿出几张农票,递过去。三板汉手推着客气,却也接了,说:叫我想办法吧。

兰娣昨天就已经知道,仲元伯已经定下了八月二十三这个日子。两岸禁河,婚礼从简,她倒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这么急着嫁过河去,为什么这么急?过了河,做人家的媳妇,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兰娣心里不愿意,难免脸上现出来,一天进进出出只是不说话。

娘给火了:女人家不嫁人莫非就守在家里?欢欢收拾去。

嫁妆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几铺几盖,还有一个箱箧,里面也不知道放些什么东西。仲元伯昨夜还悄悄取出一封洋钱递给娘,说:这兵荒马乱的,委屈咱娃啦!

娘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要知道,去年这时候,农会逼着杜仲元交出浮财,差点没弄出人命。三板汉几次跟人说,浮财没挖净浮财没挖净。谁想到,杜仲元还是攒下了些钱。杜仲元说:这也是我兄弟当年存在我这里一些,没有结算清楚,我算个家长,拿去吧。留下也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