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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3期|沈唯丹:我就在你骑自行车能够到达的远方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3期 | 沈唯丹  2018年07月19日09:34

他从没有想过我的生命中,

或许还会出现一个能够代替他牵我手在任何情况下为我指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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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很多年前,总是在这般寂静的午后,我那被太阳光晒得黝黑的,双手因长时间挖盐而显得粗砺又伴随着些许脱皮的父亲,依然如往常的每一个中午一般坐在桌旁,持续着他那已经不下两小时的午饭。

这个吃饭必吃两小时以上的习惯,怕是再也改不了。一旁的母亲磕着瓜子,由最初一遍遍不耐烦地催促,变成无休止的絮絮叨叨地抱怨。看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想是要摔了那满桌子的碗才觉得解气,但冷静下来估计又觉不舍,便也只好做罢。对于条件不宽裕的家庭,因一时之气再买一套餐具毕竟是任性又愚蠢的事情。母亲说累了,便倖倖地出去打麻将了,带着一股子鄙夷又气愤的神色。这样的桥段,在我那个破旧的生活了多年的家里,上演的频率之高足以让人咋舌。

那时的我,领着小四年的妹妹在楼上看着播了又播的电视剧,吹着风扇里出来的热风,心中自是烦躁不已。懒散地从爸爸的短裤里摸出一张皱得不行的夹杂着小纸屑的一元纸币,“指派”妹妹去附近的小店买两支棒冰,要红枣味的或绿豆味的。妹妹拿着钱欢腾地奔下楼所发出的强有力的脚步声,是那段时间里最能振奋人心的存在。那阵欢腾消散之后,在隔音严重不好的空间里,爸爸有滋有味地啜一口酒的声音显得颇具艺术性,其间夹杂着他夹菜时筷子与碗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如此宁静安详。

不多久,妹妹拎着两支棒冰递到我面前。那时我们总是咬着自己手中的棒冰,却又悄悄地偷看对方手中的棒冰已经消耗到什么程度了,都不想比对方先吃完。犹记得那淡淡的红枣味在口中悄然绽放的冰凉感,那么朴素纯真,简单古老,渗透着一股平实无华的生活之气。缓解过难忍的燥热之后,便是长时间地听着门前大树上精力充沛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到海枯石烂的境界。通常妹妹在吃完棒冰后都会食欲大发,她会以最灿烂明媚的身姿飞速下楼,留给我一个透着喜悦的销魂背影,然后带着一大块红烧肉送到我嘴边。我终是抵挡不住诱惑,伸出舌头将肉卷进来。肉在我们家是不多见的食品,对于我这种肉食动物来说是馋得不得了。这时候父亲会在几分钟之内尾随妹妹上楼,悄悄地把我们房间的门打开一条缝,问要不要再吃点饭。当然我们都会说不要,偷食的乐趣就在于那似饱非饱似吃未吃的奇妙之感。那时候常听父亲说,我和妹妹是他最大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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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机也总会在夏日的午后响起,接着是他接起电话后足以让喇叭汗颜的音量,那一声“喂”让我的耳膜感到威胁。几公里的距离,想必不用手机也能毫无压力地“隔空喊话”。

对于父亲的电话内容,我当然是了然于胸的。父亲很早以前养过牛羊,多年之后依然会有很多伯伯叔叔,给我们家提供一些卖不完的并不算新鲜但也不能说不新鲜的肉。对于这件事情,我和妹妹是有兴奋感的,但母亲通常会大为光火,她极其厌恶父亲的这种行为,并和“乞讨”这种词挂钩,搅得我的心阵阵发疼。母亲是一个骄傲并且极为古板的女人,她认为总拿别人吃不了的东西是一种接受“嗟来之食”的行为。而父亲不是很会顶嘴的人,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是好肉。”每当想起父亲脸上不知如何解释的神情,我的心总会隐隐发酸,压抑得透不过气。母亲说归说,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便也能接受了,肉拿回来后,也不见得她有多不乐意,有时烧完香喷喷地摆上桌后,母亲也是会夹几块品尝的,倒也没见多勉强,只是脸上的冰霜千年不化。

我和妹妹基本上是吃得起劲,顾不上看两个大人的表情秀。偶尔眼神不经意地和父亲对上,他总会对我们挤眉弄眼,似乎在说:“你看你妈,吃得多欢。”我对于父亲释怀的炫耀不置可否,通常回以一个“你得逞了”的微笑之后便又自顾吃起饭来。我们一家人在饭桌上的交流是真的不多,大家各怀心事却又从不说破,爱得发疼却永远不知道如何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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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有一个颇令人费解的习惯,他喜欢磨刀,在很长的岁月里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消遣。因此我们家里的菜刀不仅多,而且把把铮光发亮,闪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极长一段时间里,在夕阳西下中踩着晚霞放学回家的我,总能发现自己的脚步声里,伴随着父亲磨刀时所发出的刺耳狭长的声音。在不间断的磨刀声响里,父亲会从围墙探出他圆圆的脑袋,满目慈爱地呼唤我,“回来啦!”在这种带着些许尖利的磨刀声里,我却能静下心来吃东西、写作业,那种安宁怕往后离家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找寻到过的。

自然,母亲对于父亲的这种行为依旧不解,就像她从来不理解父亲吃饭要花上两个多小时一样,她既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也无可奈何。偶尔在做饭时,拿着父亲磨得锋利的刀切菜时,却也会莫名地哑然失笑。那浓浓的爱意和情感,或许母亲自己都无法体会,那么隐晦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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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早年做过村干部,父亲便理所当然地很关心时事,但由于当年家里唯一的电视使用权是归母亲和我们两个孩子的,父亲便很难有机会看到他最钟爱的电视节目——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我经常看到他那盼望又不敢反抗的哀怨眼神,在每一个我们看连续剧笑得花枝乱颤的晚上显得异常的落寞与孤寂。

在我上大学后的第一年,便给父亲买了个收音机,他如获至宝,我很少看见父亲那种难以形容的笑容,那样兴奋与精神。此后,他烧饭的时候听,磨刀的时候听,吃饭的时候听,睡觉的时候都在听,尽管我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内容是他听得懂的。每逢邻里过来走动,只要别人一问起收音机的来历,父亲便以一种炫耀般的姿态说,是我女儿在杭州给我买的。那张被岁月侵蚀的写满疲惫与倦意的脸,在那一刻竟是如此熠熠生辉,我会在突然间心疼容易满足的父亲。后来,收音机被母亲摔坏了,因为那在深夜还无法消停的,从收音机里发出的此起彼伏且大得可怕的声音。

我似乎能想到父亲听到响动之后,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猛然跃下床捡起收音机,然后许久沉默的场景。后来母亲在跟我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有那么些许后悔的,她终究还是拿着收音机去修了,幸好也没什么大问题,还能继续用。往后的日子,我总能在假期回家的时候看到和父亲形影不离的收音机,没有之前那么新了,甚至有些斑驳,却让我焦躁的心瞬间平静下来。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问过父亲为什么总是把音量开这么大,父亲说,老了,听不太清楚了,声音大点听得清楚些。我顿时哽咽,不知道接什么样的话才是恰当的。是啊,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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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亲总是会在深夜入睡前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更多的是沉默和空白。挂电话前夕,他总会告诉我他很想我,但他从来没有提过任何一句希望我回老家工作,甚至从来没有一次催促过我回家看看。

前两天,他跟我提了一个要求:“给爸爸买一辆山地自行车吧,这样我可以随时骑着自行车去看你。”我不解:“从岱山到宁波开车都得三个小时呢!为什么不坐车?汽车多累!”他说:“爸爸想熟悉你生活的城市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如果哪一天你在大城市迷路,我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去接你。”

我沉默了几分钟之久,眼泪在打转。抬头却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哈哈大笑,最终一句回应的话都说不出来。大概在他心里,我会永远是那个没有方向感的小路痴,他从没有想过我的生命中,或许还会出现一个能够代替他牵我手在任何情况下为我指路的男人。

幸好,宁波太小,这个远方不太远,他骑个自行车就能找到我,幸好,我就在那个他骑自行车就能找到的远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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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2018年第3期《浙江散文》杂志。作者现居宁波市海曙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