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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在心里驻扎

来源:文学报 | 凌仕江  2018年07月20日08:04

顺庆归来,草便长满了我的背影。且以匍匐之势,在漫坡与山顶之间,排山倒海,将我从芄野一路紧追,一直追到月光尽头的地铁人海。草一定有草的目的,草已得逞,在一个人心里驻扎下来。

草很沉,我很笨。因为我无法解读草的秘密。顺庆七坪寨的草,掩隐了太多秘密,它像武林高手运气换掌时飘飞的长发或胡须。从戊戌初夏开始,它们在我心间蛇一样乱窜,反复缠绕指定我说出它遮盖的秘密。当地人将那些秘密归结在一个身着长袍的男人身上。他长得什么样?身高几多?脾性暴躁或温和?同行者谁也没有见过。毕竟是几个世纪前的打打杀杀,战火遗迹的引路人总是捕风捉影地演说——张献忠统率的千军万马曾在这里安营扎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往事的传递过程,因当局人不在场而缺失了旧人与今人交接的温度,风从草地走过的空气,充满了太多扑朔迷离。花不说,树不说,草不说,我也不说。那些替历史发声的人,如同吻过野花的蝶儿,在低空的草尖尖上驻足凝望,恰似落马的旅者,他的绝望是未能成为第一个抚摸寨主胡须的先知者。

之于战争的蒙面者,我总是产生质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山,不是水,不是宽宽窄窄的蜀道,也不是成都平原到嘉陵西充的时间,在旌旗与寺院消失的七坪寨高地,它只是我面对一片草地的距离。草很务虚,也很务实,不在场的历史中人,远没有在场的一棵草重要。

草注定比人类的身体坚硬。

在纵山披绿的丘陵与山峰结合部,那一枚耀眼的指环,远看仿佛是从巨石里长出来的一只眼睛,这就导致坡下的人会不断向着这个典型的具有东方审美哲学的奇特景观攀越。

我看着巨石里长出草的表情。它们东一棵,西一棵,看上去毫无秩序,但草的结构总是一撮成形,给人强大力量之感,就是这种长得稀稀拉拉的草,却有着尼龙绳般的韧性,它们配衬着石头上生长的孔洞,引起我不小的警惕。莫非它们是伫立古兵寨大风口的兵卒化身?那些孔洞出现的位置,呈地理三角等边状,它或许可以顺理成章地替代我对猎猎旌旗与隆隆战炮的遥想。

来自邻水那边的庄稼人,在指环下徘徊仰望,然后独自念念有词:南充之眼,我们邻水的父母官,也该到这里参观,造一个邻水之眼,多漂亮呀。忽然,他回头笑呵呵地称我眼前的草是蓑草。紧接着,有几个北方口音的年轻人称,他们那里也叫这草蓑草。我随手抽出青褐色的草穗,衔在嘴里,嚼不出“蓑”的知觉。但一个蓑字在我心里扯出了太多无法言语的东西。我不知南北的草有什么分别,在南方人的意识里,庄稼地出现的草越多,就越能代表一个地方的衰败与萧索。站起身,对面的山野处横亘着一段城墙,远看如同园林设计师镶嵌在大自然中的一根朽木。几步火速从巨石上弹跳下来跑过去,那么多草拦住了通往城墙的去路。

无人走的地方,草在漫延。当路无知的时候,草在我眼前就成了一地辽阔的森林。我们穿行在草的世界,高出我们身体一半的草,在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里,通过手机屏显,看上去充满了苍茫、艰险、杀机。这是蓑草的奇妙,它让我在此次行程中掳获了一个久远的词汇——粮草先行。可如此浩瀚的地理绿洲,七坪寨却连一个明确的指示牌也没有。制造历史的人在这里峰回路转,打造景观的人来不及梳理其间的真真假假,走马观花的人在这里像是拐进一个错综复杂的谜团,除了高出槐树头顶的山包包,到处是疯长的草,一株株披头散发的草,如同风中的麻绳,自由、奔放、隐忍、强硬。草的边缘则是高高的悬壁,这反倒给乐于指点江山的人提供了信口开河的庞大空间。当然,行至斗金观上,我们还是看到了那个蒙面男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突然让我移花接木地想起多年以前,在遥远的拉萨行走,看见路边一块白色的木板指示牌,上面用炭素墨水写着——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多有吸引力的感召呀,尽管山上的寺庙早已空空如也,可每次看见那块牌子的人,都能产生强烈的上山欲望,因此我至今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具文化渗透力的指示牌。没有文化指示牌的斗金观,时光不知何时粉碎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只有草填满我们的视野。草是斗金观上遗迹的保护神,如果没有草,所有的遗迹早就风化成灰,草的强大不得不让人产生敬畏。草是一切真相与虚无的装点,也是秘密的附属品。对于草而言,它可能会被大多数亲临者踩在脚下忽略不计,但草的发现确实很重要,战争只是草的一个伤口,草是痊愈灾难的良药。

在以草为主要载体的斗金观上,我看到了马槽。一个破裂不堪的马槽,像时间的碎片,在岁月里沿着光滑的饮马池横躺着,里面长满了嫩幽幽的丝茅草,像温室里齐刷刷的秧苗。有人在马槽边蹲下来,点燃一根烟,我拒绝将马槽里嫩幽幽的丝茅草与马槽外的大面积的蓑草、野花联系在一起,它的出现顿时把我推入一种新鲜的幻想中。骏马的赞歌早远去,宝剑或弯刀锈蚀草地间,当然那些石头雕刻的佛像早已残缺不全。几块冒出地皮的青花残片,隐约能够说明时间的不朽。于是我们像一只只蚂蚁在草的根部,轮番打探时间在此留下的痕迹。可远远近近的时间总是躺在草的背后繁荣、沉默、呼吸。

我不知这样的古兵寨,在蜀地南充乃至中国还遗存有多少个?就其浮现于七坪寨的一些残缺零部件来看,尚不足以让人清晰地还原史书上记录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下午,太阳正在收场之际,我们一行人沿着日落的光,在山丘相连的四方寨背后的悬壁上穿梭,草几乎无处不在,常常淹没我们的身体,生怕空出一地,让我们摸清了历史的来龙去脉。炮台上升起的月光暗淡了刀光剑影,火红的石榴花与油绿的槐花树,掩盖了炮灰浸染的土壤,越往山边走,草越高,只看见满山遍野的草在突围,它们有的开出了棉柔的白花絮絮。草在蛙鸣的山坳里摇曳,我们走了很远,忽然停在暮色里,听见草在马槽里笑——

你们不是马背上的人呐,干吗非要知道马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