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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新蜀道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孙天才  2018年07月19日08:24

二月一日,我与人民铁道报一名记者一同乘D1917次动车前往成都。这次去四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西成高铁这条新蜀道。

我之所以称这条高铁为“新蜀道”,是因为从蜀道的漫长历史来看,自古代的栈道、碥道,到现代的公路、铁路,再到如今的高速铁路、高速动车,这种出行方式的改变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

上午九点整,当这列高速动车从西安北站始发的时候,关中大地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平原上的高铁几乎都是架在空中的。随着窗外的原野、村舍和树木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去,我就知道,这匹有着“黄金眼”的骏马已经在加速奔驰了。

我的座位旁是个中年人。他是广元人,在宝鸡工作。当我问他为何舍近求远,从西安上车时,他说,从宝成线回家,快车也得八个小时,而从宝鸡乘高铁到西安一个小时,再换乘高铁到广元两个小时。这样,只要三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似乎还没有说几句话,忽然,时空像是做了一种梦幻般的切换,这趟列车像归巢的鸟儿一样钻进了隧道。我们也似乎从白天进入到了黑夜。

这条高铁基本是沿着傥骆古道的走向修建的。从长安翻越秦岭到汉中,共有四条栈道,这条古道是最艰险的,但也是最近捷的。李白在《蜀道难》中感叹的“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说的就是傥骆道。多年前,我曾试图穿越这条“鸟道”,但爬到一个叫厚畛子的地方,就折身而返了。那秦岭第一主峰太白山,“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我又怎能攀援得上去呢?

但今天不同了,人类已掌握了长大隧道的钻探技术。这是“天堑”变“通途”的根本所在。在来之前,我曾查阅过有关资料。陕西段穿越秦岭的这段高铁,隧道长度占百分之九十四,超过十公里的隧道有七座,而且都深埋在一千米的地下。这是一段长达一百三十四公里的“地下长廊”,也是一个人间奇迹。

可能是由于隧道与隧道之间的间距太小了,而动车又以二百五十公里的时速瞬间出进的缘故,那种压差的不断切换,让我的耳膜微微有些鼓胀和颤动。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我注意的是隧道两壁上的照明灯。那像流萤一样闪烁、像流星一样飞逝的灯带,让我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正当我这样感觉着的时候,忽然,动车像脱兔一样从黑暗中跳将出来。我知道,轻车已过万重山,列车已奔驰在汉中平原上了。

汉中与古代交通似乎有一种天命的联系。这里是“凿空”西域的张骞的故乡,是诸葛亮“六出祁山”的地方,也是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地方。无论是北栈之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还是南栈之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阴平道,都在汉中交集交汇。我曾探访过褒斜古道,那是“一笑值千金”的褒姒入周曾经走过的道路。那里有中国最早的石门隧道,虽然那火焚水激的“石门”,仅仅只是一个十六米长的明洞,但在中国隧道史上却是开先河者。这里还有大量的摩崖石刻遗存,“石门十三品”是最著名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古代交通的关键枢纽,却迟至一九三七年才有了公路,一九七一年才通了火车。那时,西康铁路还没有开通(西康铁路二○一三年开通),从汉中到西安,要先经过阳安铁路,再经过宝成铁路,又经过陇海铁路,绕了一个大圈,要坐一晚上的火车。而这条新蜀道的开通,却使汉中到西安的车程骤然变得只有一个小时了。

汉中是个盆地,四周全是山。大巴山在汉中的南面。“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说的就是大巴山。

西成高铁入蜀的这条线路,是沿着金牛古道而去的。这条古道的开凿始于春秋战国,而且是以“石牛类金”的故事而有的。传说归传说,但那五丁力士斩山填谷,然后让天梯石栈相勾连的悲壮精神,还是让人为之感动的。

从汉中到广元、到江油,这段高铁穿越大巴山,同样是以空间换取时间的。那些接踵而来的隧道都是万米之长大。列车从一个隧道进出另一个隧道,犹如白驹过隙。那一闪而过的恍惚,让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在这似乎有些单调沉闷的行旅中,漂亮的“动姐”又来添水了。我让她把水杯倒满放在窗沿上。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做,车厢里很多旅客都将矿泉水瓶倒立着,那是一种超平稳的体验。我掏出手机给一个老同学打电话,他是火车司机,原来是跑宝成线的,现在已经退休了。我们谈到了“西成”,也谈到了“宝成”。他说,他跑车的时候,最害怕跑宝成线,最害怕翻秦岭。千分之三十三的坡度,三百米的曲线半径。上坡的时候,是两台机车前拉后推着列车,而且要盘旋着转圈而上。特别是从杨家湾到观音山那一段,有三个马蹄形和一个“8”字形的迂回展线。下坡的时候,又必须把刹闸控制好。闸瓦紧抱着轮毂,一路上火花四溅。他说,宝成铁路在大巴山那一段,也玄乎得很。一边是悬崖峭壁,半棚洞;一边是嘉陵江,要往复跨越。山上有落石,一到雨季水涨起来,又有泥石流漫道,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与老同学的通话结束了,水杯里的水纹丝不动。与我相挨着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要下车了。他笑着对我说,高铁真好,像风一样快,千里蜀道一日还,这就是新时代呀!

列车在广元有三分钟的停站,是这趟列车的唯一停站。广元也是古代蜀道的一个枢纽。南栈的金牛道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遗迹。这个古时被称作利州的川北重镇,如今是宝成铁路、万广铁路、兰渝铁路、西成铁路的交汇点。这里还是武则天的故乡,那个态丰仪美的武媚娘,正是从这条古道被招入长安的。一个女皇,一座皇泽寺,让这座千年古城享有了盛名。

不知为何在月台上散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首名为《荣耀》的歌。我很喜欢这首歌词,觉得它很适合这座城市、很适合那些新蜀道的开拓者。“汗水凝结成时光的胶囊,独自在这命运里拓荒。做令人荣耀的骑士,勇敢地追逐梦想的太阳。”在这条新蜀道建设的五个春秋中,那些英雄的筑梦者是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衣,在大山的腹地掘进施工的。岩爆随时都可能发生。我在想,那五个春秋中的地底隧道的灯火,以及那闪在高铁上的流荧,其闪烁的不正是那些筑梦者的智慧、牺牲和光荣吗?

开车的铃声响了。这趟动车又在贴地飞行,越过白龙江,越过张公岭,越过剑门关,越过黄家梁,越过金家岩,越过江油城。如梦如幻,如风如电。什么“剑阁峥嵘而崔嵬”“畏途巉岩不可攀”,什么“连峰去天不盈尺”“使人听此凋朱颜”。李白的这些生动诗句,因了这条新蜀道的开通都已成为明日黄花。俱往矣,今日蜀道俱开颜。那种“危乎高哉”的感叹已一去不复返了!

江油是李白的故乡。车过江油,天地一片开阔。这个有都江堰水利的“天府之国”,遍地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

哦,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千里蜀道,十万大山,这三小时二十八分的行程,让我恍若隔世。在这种梦幻般的穿越之后,我又想到了李白的那句妇孺皆知的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今天,诗仙的这句诗应该改为:蜀道易,易于履平地。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