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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7期|陶丽群:白(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7期 | 陶丽群  2018年07月18日08:53

一九七九年生,广西百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成同名电影。曾获《民族文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出版有小说集《一个夜晚》《风的方向》《母亲的岛》。

她说她已经五十六岁,退休一年。她身上有种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特别气息,拉丽一时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直到杨老太(拉丽在心里这么称呼她)说她没结过婚,孑然一身,拉丽才知道那气息该是清爽劲儿,一个单身而理性的姑娘身上特有的清爽劲儿。很显然她已经不能称为姑娘了,但并不妨碍她依然保有姑娘的特性。她身材纤细,四肢匀称,脑袋不大,五官也是小巧的,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碎的皱纹交错。她看什么眼光都是安详的。拉丽有种感觉,假如杨老太朝那些满腔怒火的人瞧上一眼,估计火就噗地闷掉了。拉丽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殊的工作造就她这种特性,还是与生俱来。简而言之,她对杨老太是相当放心的,也颇有好感。

杨老太端坐在一张竹制的背靠椅里,背后垫一个淡紫色抱枕,身板挺得很直。她发现这个老妇人偏好淡紫色,软底淡紫色居家布鞋,淡紫色棉麻沙发套,淡紫色窗帘,当然,这些物品上的花纹不尽相同。她的房子很小,是套五十来平方米的老房子,两间鸽子笼般小的房间,拢着房门,一个没有茶几的整洁小客厅。拉丽面对客厅的阳台而坐,一眼看见阳台挤满花草。可真不少,并不杂乱,几个隔层铁架子一、二、三层架住那些花盆。初春午后软嫩的阳光照拂在深绿色的花草上,没有什么花开。拉丽不认得什么花草,她的生活缺乏种花养草这种需要情调和闲心的事情。

总之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小家。

“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我说得不够详细!”拉丽有些沮丧地说,她庆幸没穿那件鲜红色的外套来,那外套着实和这个家里的摆设、氛围都不搭调。她穿一件蓝色外套,袖子上套两只起装饰作用的短短的淡蓝色防护袖套,防止袖口弄脏。

杨老太点点头,若隐若现的笑容挂在脸上,“以后慢慢了解,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拉丽摇摇头,“我知道您是特校老师,退休了,而且,您不收钱!”她不想隐瞒经济上的窘迫,实际上她挣得不算少,但真的存不下什么钱。

杨老太瞧了上善一眼,她一直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离她们稍远,弯着细小的脖子,像一个认真的聆听者。拉丽知道她其实什么都听不进,也有可能听进去了,这一点她从来都不能确定。她不会对你的话做任何反应,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紧紧抿着。她有自己的世界,一个拉丽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时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能走得进去。多半时候,拉丽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让拉丽在黎明醒来时惆怅万分。

“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杨老太把目光从上善身上挪开,和善地瞧拉丽。

“不用了,”拉丽慌忙说,“我信任您!”

“这就好!不过你还是看一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杨老太说,“特校,你知道吧?就在三马岭,你应该知道的,那地方风景很美。我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退休金也在那里领。”

拉丽点点头,她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没去过。她瞟了一眼小矮凳上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没动那些证件。

“明天你带上善过来吧,我今天要把房间整理好。你不必担心,随时欢迎你过来看孩子!”杨老太说。

“好的!只是,真的不需要付钱吗?”拉丽小心翼翼地问,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在拉丽的有限的生活经验里,没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这些不容易多半都和钱有关。

“假如这让你不安,你看着给吧。不过,我本意并不愿收你的钱。”杨老太思忖着说。拉丽有一刻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人和人的活法为何天差地别。她真希望自己能和杨老太调个个儿,一个人,口袋里除了吃喝的钱,略微有点儿剩余,在拉丽看来这就算是体面的生活了。她觉得累,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准确,那是一种和累有关的沉甸甸的情绪,时刻笼罩在她的身心。

“那可真是太感谢您了!不过,您若是觉得太辛苦,我可以适当支付费用,但不会很多,比如支付上善在这儿吃饭的钱。您知道,我们,生活不太宽裕,我只是一个家政服务工。”拉丽说。

“你放心吧,我并不缺这点钱!”杨老太依然微笑,但她说话的语速变得快了。她们交谈将近两个小时,她一直挺直腰板坐着,也许有点儿累了。

拉丽开始帮上善戴上手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塞进帽子里,往脖子上缠绕暗红色羊毛围巾。在上善的穿戴上,她一直是不吝啬的。杨老太一声不吭地瞧她像包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把上善包起来。

母女俩和杨老太告别,拉丽没叫上善和杨老太说再见,她知道上善宁愿挨巴掌也不会出声。杨老太抓了几颗淡绿色的薄荷糖想放进上善的口袋里,她忽然惊恐地向后退,但她并不像别的孩子本能靠向自己的妈妈,她退到一边,和拉丽保持先前同样的距离。那几颗薄荷糖落到了地上。拉丽很尴尬,迅速捡起糖,朝杨老太抱歉地笑笑。

屋外阳光很好,路上并没什么行人,这个地方相对偏一些。在很久以前,这儿可算是城中心,后来城市渐渐往前扩建,这儿逐渐边缘化了。城市的外围是一片稻田,秋收后农民们喜欢种油菜。周末天气好时,很多年轻妈妈带着年幼的孩子,穿梭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拍亲子照。她瞧了一眼像条小尾巴般紧紧跟随自己的上善,阳光照在她白得透明的小脸蛋上,每次眨眼睛都非常用力,仿佛耳边突然遭遇一声巨响袭击。拉丽知道这种阳光会使她受不了,她会流泪,也会被晒成皮炎。她叹了口气,在包里摸索出一把防晒伞,嘭地打开。那是把儿童雨伞,比一般的雨伞小将近一半。她塞到上善手里,又摸出一副儿童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

“我知道你其实都明白我说的话,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不聋也不哑。你长着耳朵和舌头干什么呢?你长这么大,能有吃的穿的,有房子住,你知道这些是哪里来吗?你知道的,这些都是我给你的。我像个保姆伺候你,可是倒在地上的拖把你连扶都不帮我扶。我做好了饭,你会拿起筷子吃,吃完了你垂头坐着,你像个菩萨一样!不,你这德行哪能和菩萨比?菩萨普度众生,你是给我带来磨难,不,你本身就是磨难,大磨难!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尽管装聋作哑好了。我觉得你是知道好歹的,不然你为什么跟着我?你知道只有跟着我才能活命!说真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长这么大,没叫过我妈!你觉得我是个有义务养你的陌生人?嗯?我想分一半你的苹果,你死死攥着,你像个仇人瞪着我,好像我会咬你一口!”

拉丽一边走一边说。上善撑着防晒伞,戴着墨镜,样子古怪紧紧跟随。她总能和拉丽保持差半步的距离,不会跟不上拉丽。只要拉丽步伐稍微大些,她那双小脚就颠得更快,总也不会和她的妈妈平行走。

“你会笑,你会对小猫小狗笑,但你从不对我笑,你其实就是个自私的小孩!”拉丽最后像下了决断般说道。她突然悲从中来,腿像灌了铅,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花圃上,嘴角抽动起来。她哭得无声无息的,泪水快速滑落,她把哭声全闷在心里了。她常常这么哭。上善撑着雨伞站在她脚边,小小的脸被墨镜遮去一半,看不出什么表情。

拉丽哭了一阵子,深深叹口气,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脸上还淌着泪水,肿胀的双眼木然盯住地上一群蚂蚁。

“好了,刚才我和杨老师说的事情,你都听到了。你也别怨恨,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没人愿意把你生成这模样,其实更苦的是我。杨老师是个特别好的人,有本事让你过得更好!我并没扔掉你,你只是去和杨老师住一段时间。”拉丽轻声说。她看见上善穿着驼色布鞋的右脚轻微挪动了一下,把一只蚂蚁踩到脚底下,使劲碾轧。拉丽一阵惊愕,她突然想起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主顾跟她说的话:“这世界人人戴罪而生,人若戴罪而活又不自知,死了之后就会下地狱。上帝是来拯救人类的,他会帮你认清自身罪恶,救赎你堕落的灵魂,死后才能回到上帝身边,成为上帝的孩子。”她循循善诱,希望能把拉丽拉进基督教队伍里。

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拉丽想,上善一定是被上帝遗忘的孩子。她站起来,她们又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个地方离家稍微远,步行至少得四十分钟。

就在她们快要越过一个公交车站时,拉丽忽然怒火涌起。不,她肯定不是存心的,在前一分钟她也没想这么做,但这个念头像魔鬼一样倏然蹦出来。她在公交车站猛地停住脚步,上善想不到妈妈会突然停下来,她迈出的脚想停下,两脚互相打架,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跟头,鼻梁上的墨镜和手里的遮阳伞被摔出去了。她没哭,膝盖被厚厚的裤子裹着,手套保护她的手掌心,头没碰到地上。她只是摔了,并没摔疼。拉丽不动声色瞧着她,上善一声不吭爬起来,膝盖和身体的右侧沾满白色的灰尘,她也不拍掉,任由雨伞和墨镜躺在地上。拉丽强忍胸口涌动的怒火。公交车来了,她快速跳上去。你最好别跟上来,永远也别跟着我!拉丽想。上善被妈妈的行动惊吓了,她张着嘴巴,然后也上了公交车。雨伞和墨镜依然躺在地上。车上座位全坐满了,拉丽投了钱币后迅速向后门走去。车开动时,上善只来得及上到车上站稳,车子摇摇晃晃开动后,她就近抱住车杆。现在,母女俩拉开一段不短的距离。拉丽身边一位长头发女人侧出身子看上善,而拉丽前面的人则回头瞧她,想弄明白上车的一大一小是怎么回事。拉丽扭头往窗外望,上善紧紧抓住车杆,瞪着拉丽的目光执拗而冷淡。

“唉,这么大怎么还尿裤子了?!”上善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人叫起来。

拉丽不用看也知道,她知道会这样,但她还是回头迅速望一眼。她看见孩子黄褐色的裤子两腿内侧颜色变深,深色阴影不断向下蔓延,越来越大。上善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尿裤子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那女人扭头望向拉丽。拉丽直直瞪着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她说。女人只好扭回头,拉丽又往窗外看。还有差不多三十分钟才到家,她目前也毫无办法,她又累又沮丧。上善只要觉察到众人注视的目光,便会尿裤子。

而她天生就惹人注视,她是个患有白化病的孩子,“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减退引起的,一种皮肤及附属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碍所导致的遗传性白斑病”,这是上善出生时,医生面对这个通身(没错,通身!包括脑门上稀稀拉拉的毛发以及短小的眼睫毛)呈现乳白色的婴儿下的结论。拉丽觉得是医生在给她的一生下结论,残酷的结论。另外,她三岁后,就不爱开口说话了,她的唇舌只发挥最基本的作用,吃饭喝水。最常见的表情是面无表情,像雕塑般一副僵硬的面孔。她在十五个月时会叫妈妈,三岁后拉丽没听到她叫过妈妈。

路边有一对情侣在吵架,女孩一边吵一边往嘴里塞剥了半截的香蕉,气急了,她把半截香蕉连皮摔到男人头上。

拉丽扭回头,深深注视那张惨白的小脸,想从上面找到,给了她这个孩子的那个人的一些蛛丝马迹。然而那白过于强大,掩盖了所有痕迹。那六岁的小身躯里,大概是充满怨恨吧,不然何以长成这样毫无表情的脸和冷漠的眼神?

五天后,绿妮火化了,已经冰凉的躯体被翻来覆去检查数次。朗山不断被叫到医院,每次他都受不了,他总是揪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脑袋。那几天他的牙床肿得老高,脸都变形了,说话颠三倒四,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看起来像个随时会朝什么人挥拳头的人。其实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像个神志不清的醉鬼,所有事情都靠拉丽帮忙,他在需要签字时才动动手。火化那天,绿妮的家人来了,她的弟弟和妈妈木木站着,他们甚至都没哭。她的妈妈反反复复说,她离开快十年了,她离开快十年了。好像这是个不伤心的理由。朗山把绿妮生前戴的几件金首饰交给她妈妈,他说会有赔偿,他会把赔偿款交给他们,她的妈妈才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戴着一只看起来质地像塑料的玉镯子。

绿妮的事情处理完后,朗山简直成了拉丽的影子。他需要不断干活,和拉丽在一起干活,干着干着,便蹲在地上抱脑袋哭起来。拉丽不得不安慰他,他便抱住拉丽哭,像一个被亲人遗弃的孩子。没活儿干时,他不断给拉丽打电话,早上,中午,黄昏,半夜,颠三倒四说些关于绿妮的话:她带走了他们一半的存款,她好像不是要回娘家,她为什么不全部拿走?他宁愿她全部拿走了。他们的存款他一分都不会给绿妮的妈妈,那是个重男轻女的自私老女人……他们其实一直没领证,他后悔干吗不叫她去领个证呢?女人在意这个,是不是,拉丽?

拉丽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拉丽也不断打电话,早上,中午,黄昏,不过她从来不会超过晚上九点给杨老太打电话。每次上善都不说话,拉丽就给她讲她三岁以前的事情。她会翻身了,坐起来了,然后会站,她的牙龈变得硬了,常常咬她黑莓似的乳头。接着长牙齿,她一直吃奶到十一个月,若不是她把她的奶头咬得太狠,她打算让她吃到满岁的。她的奶水特别旺盛。上善喜欢喝牛奶,她不喜欢酸奶,给她酸奶她就像个碰到麻烦事的大人紧着眉头,也许她不记得了……

她连续几天去看望上善,她从没这么迫切地需要这个奶白色的孩子,好像孩子是她的救命稻草,好像上善随时会离她而去,她甚至提出要把上善接回家,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只想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上善垂着扎麻花辫子的脑袋,她又在她面前尿裤子了。拉丽想给她换裤子,上善哭了起来。杨老太安慰她不要着急,孩子在慢慢变好,需要一点时间,一切会好起来的。

会好吗?拉丽自言自语。她突然想起老方,那个有一副忧郁面孔、会画画、老想着突然有天爆红的男人。除了有妄想症,其实他人一直很好,从来不对拉丽说不字,从不顶撞她,除了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们没红过脸吵过架。他会摸着她的头发叫她戴珍珠耳环的姑娘,那时候他卖了一幅画,给她买了一对淡粉色的珍珠耳环。她一点儿都不怨恨老方,不,从来就没怨恨过,干吗要怨恨呢?孩子是上帝给的礼物……她记得那位基督教主顾对她说过的话。

她在步行街遇见大力,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两条光膀子刺着左青龙右白虎,黑色的棉背心让他看起来……朝气蓬勃,他的头发披到脖颈上,在后脑扎成一绺小辫子。大力一直喜欢飘柔,而拉丽总是强迫他用力士。她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大力了,他的左耳上还戴一只金色的耳环。这时,她突然发现大力不是一个人在走,一个眼圈抹得乌青皮肤瓷白的女孩吊在他的胳膊上,短小的蓝色亮片T恤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和穿了孔的肚脐眼。大力很大方,搔了搔头发,对女孩说这是他……远房的姐。拉丽竟然无波无澜,她觉得大力的胳膊上应该吊这么一个嫩生生的女孩,而不是一个整天替人家擦洗厨房和卫生间的女人。

对于大力,拉丽极少有幻想,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不可能,但她不能因此忽略掉他给她带来的紫云英蜂蜜般滑腻的甜美。她对女孩笑了笑,新潮女孩看起来不像她的外表大胆时尚,腼腆地低头一笑。拉丽觉得这女孩子还是挺纯良的。她对大力说:“可别……欺负人家姑娘!”就这样要擦肩而过时,大力转过身对她说:“有事情需要帮忙。”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深深看她一眼。那一刻,拉丽觉得有一种混沌的疼从心里泅出来,她点了点头。年轻人的每一天都很宝贵,而他把宝贵的一年多时间给了她,她不能再有所抱怨了。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再可能了,假如老方回来,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了。他给她留下一个足够改变她一生的孩子,而多半时候,她并不怨恨他,大概是爱得不那么深吧。

拉丽有些伤感,离开她的每个人都那么平静而决绝,老方,绿妮,大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上善……她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了。

还好,他们的保洁工作没受多大影响,只要有工,朗山便会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会到离她家最近的路口等她。他的摩托车上挎着水桶、洗涤用品、毛巾,连绿妮的那份也带来了。拉丽犹豫着告诉他,这些该扔掉了,尘归尘土归土,离去的就不要再念想。朗山不吭声。拉丽叹了口气,建议朗山多找一个人,两个人一天做几套房子,不仅慢,体力上也吃不消。朗山却跟她谈论绿妮赔偿的问题,他说大概得十三万,一条生命,他不知道保险公司是怎么算的。但他不打算找他们理论了。人都没了,大概绿妮的妈妈也不会去纠缠的,她只在意一捆钱什么时候到她手里。她天天打电话来询问,绿妮的弟弟快要结婚了。后来朗山把车站、交警以及保险公司的电话给了她,她才消停。

“假如绿妮生过孩子,我是说,她出走的那两年,她在外边生了孩子,你会知道吗?”拉丽试探着问,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干吗要去翻一个死人的旧事?

朗山沉默起来。也许他什么都知道。拉丽想。

朗山几乎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她打电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两个人都听到从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呼吸声。拉丽大概明白朗山的意思,而她什么都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她得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上善身上,她得让上善变成一个会说会笑、会爱自己妈妈的孩子。

拉丽依然天天给杨老太打电话,一般是晚饭后。她会问上善晚饭吃什么,今天帮奶奶浇花了吧,她分辨清楚绿色和蓝色没有,今天杨奶奶教了哪几个字,假如上善愿意,她打算送她去上学,她会有很多同学和朋友。七月十三号的傍晚,上善在电话那头说了句:“绿的是叶子,蓝的是天空!”拉丽攥着手机,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急促的跳动声。

“上善,你再说一句,跟妈妈说点什么,你喜欢什么,妈妈有,都给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她语无伦次起来,而上善再也不肯出声了。

两个星期后,杨老太邀请拉丽前去看望上善,她有两个星期没去看望上善了,杨老太建议:“要给孩子时间!”

上善一直盯着她,她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些。在没有她陪伴的日子,她悄悄成长了,拉丽感到内疚。她应该在她的眼里一点点长起来的,她该准确知道她每个月的体重变化,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她太多了。拉丽带来的礼物她连看都不看,她只是盯着她。不,上善并不是盯着她的双眼,她一直盯着她的……肚子。拉丽伸出胳膊想要抱住她,她的身体一挺,浑身变得紧绷绷的,使劲闭起双眼。孩子面对突然而至的恐惧,通常是这副模样。上善到底没有逃避,也没再尿裤子。拉丽抚摸她僵直的后背,小巧的脖颈,她闻到她身上薰衣草般淡淡的清香,那是她细软的白发散发出来的洗发水香味。哦,她终于让她接触她的身体,终于不再逃避她的怀抱。上善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挺挺地让她抱住,直到杨老太叫她去给妈妈倒杯水,拉丽才放开上善,湿漉漉的目光跟随她小小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动,她去拿杯子,踮起小脚尖拿饭桌上的茶壶倒凉白开水,她瞧她小心翼翼把水杯递给她。拉丽急促地吸着鼻子,这是她多少次盼望的,回到家里,乖巧的女儿给她端来一杯水……拉丽接过水杯,她依然直直站在拉丽面前,盯住她的……肚子。

“我可能疏忽了一个问题。”把上善打发到房间里给画好的花草上颜色后,杨老太有些担忧地轻声说。

“什么?”拉丽望着房间里的孩子。

“我给她看了女人生产的过程,”杨老太说,“我是说,我给她看了女人剖宫产的过程,是影印资料,特校里有这类片子,属于教学资料。”她朝房间望一眼,“剖宫产后,肚皮上是会留下疤痕的,我忽略了这个。后来我又找了顺产的影像给她看,可能剖宫产对她影响太深,她觉得顺产是假的!我解释了,但她一直拒绝相信。你是,顺产?”杨老太问她。

拉丽点点头,“她一直盯着我的肚子看,是因为这个?”

“是我疏忽了,我想让她知道妈妈是怎么艰辛地把孩子生下来的,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都不容易,我可能过于求成,误导了她。”杨老太说。

“您的意思是,她很感兴趣看我的肚子上有没有那道生产她的疤痕?”拉丽有些吃惊。

“很可能是这样。这几天她睡觉时一直轻轻抚摸我的肚子,我没生过孩子,这她知道。”杨老太说。

“假如她看到我的肚子没有那么一道疤痕,可能她会认为我不是生她的妈妈?”拉丽问。

“目前她会这么认为,所以,我还得想办法让她相信,并不是每个生了孩子的妈妈都会在肚子上有道疤痕。”杨老太说,“是我的失误!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你知道,这孩子性情有些执拗!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让她相信‘小白鼠’是一种‘爱’的称呼,昵称。她好像很在意这个,她认得老鼠吗?我这里很少有老鼠。我们去菜市场和家禽市场,我教她认识各种小动物,但没有老鼠,我不确定她是否认识老鼠,她认识老鼠吗?”

拉丽点点头,她想起曾经在房间里恶毒诅咒过闯进她们房间的老鼠。有一次她下套子抓到一只肥硕的老鼠,把它关在笼里,放在阳台上,让它慢慢饿死以杀一儆百。老鼠后来真的饿死了。上善会不会认为拉丽也会这样对她这只“小白鼠”?她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恐惧和恶的种子。她沉默起来,内心充满刺痛和愧疚。

“这孩子,其实没多大毛病,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还非常害怕独处时有老鼠进来,晚上也害怕有老鼠。你和她过早分床睡了。”

“是的,是的……她三岁就开始自己睡觉。说起来也许您会笑话我,有时候我早上醒来,转个身,碰见这么个发白的孩子,我自己都怕。我没想到她也会怕,这是我疏忽了。”拉丽说,她觉得她快要哭了。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上善独自害怕地熬过多少个夜晚?!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她睡觉很安静。那间房子,”杨老太朝上善待的房间望去,“只是放她的衣物,有时候我们也会睡在里面。”

拉丽点点头。

“您为什么不结婚?”拉丽突然问道。

杨老太似乎面对这类提问太多了,很安详地笑着,“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也许您和上善一样,受什么影响了。”拉丽说。

杨老太笑起来,“我的父母,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我父亲甚至会砸东西,我妈妈常常离家出走,有时半个月,有时整整一个学期,他们从根子上败坏了我对婚姻的向往。我还有一个姐姐,结过两次婚,都离了,没有一男半女,人也已经去世了。她一辈子活在恐惧中,总是担心她的丈夫会随时离去……我觉得我适合一个人过,我对婚姻没有足够的信心。”

拉丽惊愕万分,她没想到杨老太会这么坦诚,她觉得她这性情应该是应对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的,没想到她也有无法克服的心理阴影。

“但您是特校老师。”拉丽说。

“特校老师也是人,”杨老太说,“而且,那时候我还小,小时候落在你生命里的阴影很可能会伴随你一生。特校老师这个工作,给我的好处就是能够让我正视内心的阴影,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杨老太站起来,到小饭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拉丽沉思着,从来没人这么有启发性地和她谈话。杨老太睿智、理性,假如她是一位妈妈,无疑会教育出很出色的孩子。没想到小时候的遭遇,让这么美好出色的女性也有无法克服的软弱。她的上善,她还不到六岁的上善,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拉丽深深忧虑起来。

屋内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上善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拎一把蓝色雨伞。拉丽和杨老太才发觉天似乎要下雨了。杨老太微笑着把上善拉进怀里。

“要下雨了,是给妈妈的吗?”杨老太摸摸上善的辫子,“我们的上善知道关心妈妈了。”

孩子显得有些羞涩。

“是给我吗,上善?”拉丽朝她伸过手,上善松开雨伞,目光划过拉丽的腹部。杨老太忧虑地看了拉丽一眼。

“上善,你不愿不愿跟妈妈回家?”拉丽问道。

上善一下子紧靠到杨老太怀里,两只胳膊抱住杨老太的手臂,仿佛拉丽此刻就会把她强行带走。刺痛从拉丽心底蔓延上来,她几乎要哭了。

从杨老太家里出来不久,雨就下了。拉丽一直攥着那把蓝色雨伞舍不得打开。她湿漉漉地上了公交车,在城中的环球超市站下来。她在超市收银台处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把飞人牌刀片。会有点疼,她想。但还有什么比得上生她那时候疼?那种疼就像二十四根肋骨同时折断了。造成一条疤痕的疼,应该要比生她那时的疼轻得多,应该要缝针的,必须要缝针,就当是重新再生一回吧。

哦,亲爱的上善,只要你肯相信妈妈是爱你的,什么疼妈妈都能忍受。她想着,剥开刀片的包装纸,薄薄的刀片看起来并不锋利,闪着乌黑的光泽。

(小说完整版详见本刊《青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