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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7期|西元:无名连(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7期 | 西元   2018年07月17日08:28

白磷弹在冬夜里爆炸。一团团白光拖着浓烟,从高空落下,照亮了漆黑的大地,到处是发白的红色。刚才还刀割一般寒冷,现在却好似在沸腾的钢水里,无法睁眼,无法呼吸。熔化的白磷仿佛浓油到处流淌,把幽蓝色冰面烤出水桶粗的窟窿,将老杨树拦腰烧断。厚厚的积雪瞬间蒸发,裸露出大片大片焦土。

一股白磷落在穿黄军装的士兵后背上,嗞嗞作响。浓红色透明汁液蒙着蓝色火焰,不停地迸溅,一下子烧穿了薄军装,又蚀进皮肉。士兵脸朝天,大张着嘴,但在尖利的军号声里,却分辨不出他的叫声。他挣扎着,牙齿啃着焦土,指甲脱落,在炭色碎石上留下道道血迹。白磷继续燃烧,烤焦了胸膛,烤焦了心、肺、气管,以及所有内脏。只见一具趴着的尸体上,留下脸盆大小的黑洞,冒着烟,冒着腥气,一条焦黑脊梁骨横在洞里,仿佛烧毁了的老屋的房梁。

九兵团三连连长魏大骡子冲上高地,一屁股坐在美军弹药箱上,喘了几口气,忙不迭地甩下脚上的单胶鞋,拽下一具尸体上的军用皮靴子穿上,正合适,暖和。他把尸体翻了个身,扯下匕首,别在腰间,又拾起一只铁皮罐头盒,砸开,里面有包饼干,一条猪油样的东西,还有两片玻璃纸包着的白色药片。他把三五片饼干塞进嘴里,呛着了,猛地咳嗽起来,又吃了口雪。许久,麻木的舌头根尝到股很香很甜的滋味,这辈子头一回。

连吃了几只罐头盒,肚子鼓得有些疼。魏大骡子环顾四周,看着焦土里密密层层的尸体,有自己人的,有美国人的,大多数是自己人的,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念叨着,李大个子、二斗伢子、穿错鞋、不长眼、小东西、大脑袋、二秃子、四脖子……你们倒是再坚持一会儿啊!扛过这一仗,也尝尝鬼子们的东西,可比冻土豆子好吃多了。号了好一阵儿,魏大骡子抹了把泪,撕开玻璃纸,往嘴里扔了两颗白药片。这东西又辣又甜,有点冰片味,但嚼不烂,越嚼越艮,怕是不能咽下肚子里去,也不知能治什么病?魏大骡子把它吐了,又吐了几口唾沫。唾沫在发烫的土地上化作几缕白烟,消失在早晨的浓雾里。

团长走上高地。魏大骡子用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抽出美军军用匕首,仔细研究着,在袖子上蹭了蹭。团长在魏大骡子背后站了片刻,从地上捡起半包印了只骆驼的烟,借着还未熄灭的树枝点着。他贪婪地吸了几口,长长地唉了一声,道,向南大约九十公里,有个二○九四高地,我们要占领它,堵住美国人……

我的一个连打成一个排了!

都一样,主攻营也打成一个连了。阵地上,连长就剩下你,指导员一连的王大心还在。你把人归拢归拢,够一个加强连的。

我们算几连?

没番号,这一仗打完了,要是我还活着,就给你们一个。

吃什么?穿什么?这九十公里可都是山路、雪路,不是人走的路。

团部的棉被都给你们,裹脚也行,捂脑袋也行,其他的,什么也给不了你们。不过,美军的一个陆战师正在往南逃,山下公路上肯定有他们的后勤辎重车,抽冷子劫一辆,就什么都有了。

陆战一师F连连长巴克把弹药箱摔在地上,困惑地望着亮黄色的太阳。山顶上的雪光刺眼,万籁俱寂,让人一时不知是何年何月,来这里干什么。脖子里冒出几缕蒸气,但只要一会儿,浑身的汗水就会成为冰水。那种又湿又冷的感觉无处躲藏,无法驱赶,让人绝望,让人心灰意冷。脚也肿了,麻木了,小腿像悬在半空中。巴克扯下靴子,用拳猛捶脚心脚背,一不小心,胀得透明的脚踝被枪管剐破,眼睁睁地看着那里有一道白惨惨的伤口,却不见血渗出来,也没有任何感觉。许久,才感到一丝来自骨头深处的钝痛,然后是发胀的刺痛。疼痛沿着神经掠过肋骨、后背,直抵后脑勺,仿佛脚尖被铁锤凿了一下似的。

阵地不远处,积雪埋着几十具中国人的尸体。几条穿着黄军裤的瘦腿伸向天空,像冬天里的枯树。干巴巴的脚上裹了几片布头,套着单胶鞋。两三只同样干瘦的野狗用焦黄的眼睛打量四周,歪着脑袋啃尸体上的脚。胶鞋咬掉了,那脚竟然是黑色的,脚趾残缺,像烧成炭的木棍。

巴克向那里扫了一眼,肋部一阵抽搐。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啊?他们在深夜进攻,漆黑的夜色映着照明弹照出的白纸一样的脸,而且,所有的脸似乎都一样。他们大叫,却不知在叫什么。他们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有点瘦弱,好像饿坏了,却有种无法理解的残忍。他们或许没有你力气大,但他们会用牙齿咬掉你的耳朵,咬断你的颈动脉,会用手指毫不犹豫地抠出你的眼珠子,还会用手榴弹砸碎你的脑壳。最令人恐惧的是,那些失去战斗能力的中国人,会拉响手榴弹,抱着你同归于尽。他们的生死搏斗,似乎并不考虑怎样让自己生存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弄死你。

看看他们的脚吧!这里已经零下三十摄氏度,冻伤发黑的脚肯定是保不住了。以他们的医疗条件,就等于判了死刑。可是,这些饿肚子的人既不逃走,也不投降,就这样把自己活活冻死。他们也可以拒绝战斗,因为这等于去送死。但他们没有,他们会踏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往前冲。白磷弹、凝固汽油弹把他们像蚂蚁一样烧死在阵地前,可还是不能让他们害怕。这些中国人像黑夜一样让人战栗,因为你不知道夜色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同样,你也不知道中国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巴克裹上棉衣,坐进战壕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浑身抖了几下。他掏出与家人的合影,仔细打量着。每当记起儿子,就有心碎的感觉,只有一个男孩子才会让他的父亲有这种感觉。巴克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深邃的天空让人一阵惶惑。家人在上万英里之外,多么遥远啊!这里又是多么陌生!

巴克收回目光,抽出M4军用匕首,狠狠地插在木板箱上,心想,无论如何,必须打死这些狗崽子,这样才能活着回去!连用报话机响了,通信兵告诉巴克,西线第八集团军崩溃了,东线陆战一师决定立即南撤,突出中国人的包围圈。上级命令F连占领二〇九四高地,以保证撤退公路的安全。

公路很平坦,但是不能走,因为美国人的飞机会马上飞过来,用重机枪扫射,或投下炸弹。凝固汽油弹爆炸的瞬间,你会看到茫茫白雪之上覆盖着直径十几米的蓝色火焰,仿佛一枝旷世花朵。燃烧的液体像沸腾的糖汁,粘在身上,不烧干净,绝不熄灭。你会看到烈火之中,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惨叫着变成一段一段扭曲的黑炭。

丛林中的寒风会告诉你,你其实并不在行军,而是行走在生死一线。每一脚陷在没到大腿根的雪中,都很绝望,觉得这一脚再也拔不出来,再也没法向前迈一步。雪是那么坚硬,仿佛无数颗冷冰冰的钉子,顺着裤筒钻进来,让本就麻木的身体再来一次重创。沉默无语,只得向前走,好似手指抠着悬崖边缘,稍有放弃的念头,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上官富贵背着两枚迫击炮弹,三颗手榴弹,五个土豆,后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像头老毛驴一样缓缓而行,不快一点,也不慢一点。他从不抬头看路,也不回头看路,鼻涕和口水在鼻头上结成一串冰珠儿。魏大骡子用团长给的棉被改了个帽子,像只倒扣的水桶,只露眼睛,倒也挡风,剩下的棉絮都塞在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靴子里了。一天一夜没敢动火,靴子也就一直没脱下来过。其他的人,每人分到一块棉被,有的裹在腰间,有的围在脖子上,有的缠在膝盖上,斑斑驳驳,远远看去,像风吹动了一堆洋洋洒洒的枯树叶。

魏大骡子与上官富贵并肩而行,奇怪的是,无论怎么使劲也别想超过这头老毛驴半步。魏大骡子胸口发闷,扯开棉帽露出嘴,问道,富贵儿,脚还行啊?上官富贵歪过脸,瞪了他一眼,没说话。魏大骡子明白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多余的。

行至中午,太阳最强,来到一处背风之地,山风没那么烈了。魏大骡子让大家停下来休息,可没人敢坐,单薄的军服扛不住寒冷,身上一层汗水很快就会冷下来,如同后背塞进了雪。三五个人背靠背蹲着,把脸埋在袖子里,这样稍稍能保暖。又是一阵大风吹来,每个人身上盖了层沙子样的雪。

魏大骡子背后是上官富贵,这头老毛驴的后背很瘦,但很硬,很有力道,像老树根,让人莫明其妙地很有安全感,好像跟他在一起,就一定不会死。两个人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穿过薄薄的军服贴在一起,过会儿一起身,就会结成冰壳。真他妈的!

魏大骡子低声问,老毛驴,打济南那会儿你就在二连了吧?嘿嘿,咋连个排长也没混上?上官富贵竟然从腰里摸出半包骆驼烟,嘴对嘴点着了,从头顶上递给魏大骡子,说,我也想明白了,就我这能水儿,给我一个排我也带不好,自己死得快不要紧,还得连累别人。当个大头兵,干好自己的事,比谁活得都长久。你看那排长连长换了多少了?旁边几个人看见有烟,来了精神,一起凑过来要。上官富贵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这东西不能掏出来,一掏出来就没。拿去,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搂着抱着也不是自己的。

魏大骡子扑哧一乐,说,富贵儿,我他娘的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这是在逃荒啊?上官富贵想转身说点什么,一股冷气从两个人的后背钻进来,他赶紧又靠回去,说道,可不咋的!从小到大就是这么逃荒逃过来的啊!

上官富贵挖了挖指甲里的泥,仔细研究他那又黑又厚的手心,说道,十六岁老家招水灾,我们老老少少九口人往潼关西面逃,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奶奶是第一个没的,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饿死了。

他又说,走着走着,老娘也走不动了,往道边黄土里一坐,从怀里摸出半张饼子塞给我,说,娘走不动了,你要走到有食吃的地方。我还想陪着娘,娘推了我一把,就闭上眼躺倒了。现在我想,娘大概是真走不动了,娘这人,最刚强,但凡有一点气力,就不会倒下的。我哭着继续走,走着走着,眼泪就哭干了。随时都可能给饿死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掉几颗眼泪瓣是没用的。最难受的是弟弟饿死的时候,那时就剩下我俩了,身上没有一颗谷子渣。下着雪,走着走着,弟弟的手就松开了,怎么也握不紧。弟弟一直睁着眼,嘴里没了气,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慢慢融化。后来,他的眼珠子结冰了,像瞎子的眼,雪也不化了,就这么着,被雪埋上了。

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有个庄稼老汉给了一碗小米粥。他说话和老家不一样,我才知道已经走到陕西了。那碗小米粥不知怎么下肚的,吃完了,人像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地头一块黄土墩上,心想,这下怕是死不了了。这么一想,眼泪倒是来了,疯疯癫癫地哭了大半晌,老汉还以为我痴了。

上官富贵抽了抽鼻子,说道,逃荒路上有忠义,可那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拿命换来的。啥是应该的?啥是不应该的?那个时候,人的心最明净了,比镜子还清亮。能活着就像棵小火苗,每个人心头都有,但又很弱,一阵风就能吹灭。能活下去的时候绝不撒手,真到了不能活的时候呢?就踏踏实实地走,做你该做的。

烟头烫了上官富贵的手,他又赶紧吸了一口,才把烟屁股扔了,说道,但我想,逃荒终归不是好事儿,什么时候不打仗了,能吃饱肚子了,好日子就算是来了。也不知道我上官富贵能不能享上这个福。对了,大骡子,你过去是干什么的,看着可有点像土匪!

魏大骡子哈哈大笑,道,让你说着了,过去我还真是土匪,排行老三,人称魏三儿。当年,山下来了两支队伍,都想招降咱。我留了个心眼儿,去瞅了瞅,一看,长官穿皮靴的队伍骨头软,衣服破破烂烂的队伍骨头倒硬。我就跟了骨头硬的队伍了,你看,咱们不是得了天下?

魏大骡子得意地往天上吐了口烟,道,我是胡子出身,谁骨头软,谁骨头硬,看不出来,但能闻出来。咱们的队伍呢,一身土味儿,一身屎味儿,但没怪味儿,长出来的庄稼都是硬挺挺的。老蒋的队伍虽然大,仔细闻,有酒肉味儿,有胰子味儿,还有股让人硌硬的洋膻味儿,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到了硬碰硬的关节眼儿上,那就是兵败如山倒啊!后来,不是真的把大陆丢了?

上官富贵猛地翻过身,耳朵朝外伸。魏大骡子一咧嘴,只觉后背上的湿军装变成了冷铁皮。上官富贵狠狠地说,别吭气!片刻,他又道,公路上有汽车!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7期】

西元,一九七六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一九九四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同年入伍,当过排长、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就读于人民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文艺创作室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