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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胡性能:鸽子的忧伤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 | 胡性能  2018年07月17日08:35

导读:

男主人公少年时因为失手放走了宋委员儿子李小兵的鸽子,遭受了长期的凌辱,造成了严重的心灵创伤。多年后,每当入睡,这种创伤便变作噩梦如期而至,他无意中的拼命反抗,将深爱的女友楚楚折磨得遍体鳞伤。心生愧疚的他选择放弃女友,楚楚最后远嫁挪威。阴差阳错的是,当年欺侮过他的李小兵已中风半身不遂,因胆囊炎发作被送到了他的手术刀下……

1

回到昆明的时候,天空正下着雨,机窗外一片暗淡。中午时分,细雨密织,均匀而有序地滴落在机场的水泥跑道上。远方的天地间,混沌,视野尽头缺乏必要的过渡,建筑物轮廓模糊,铁灰色,这幕布上的水渍,沉重的阴影正在被溶解。导航车闪着警灯,在雨幕中无声穿行,像一只小小的甲虫。此时,果儿也许正在乌蒙山里穿行,它的身后,是从北方席卷而来的寒流。在去泸州之前,我们都注意过气象预报,但没有人意识到,那一年的第一场寒流会来得如此迅速。当飞机越过西凉山的上空,机身下,高海拔的山头已经被积雪覆盖,现在,我只有祈祷果儿能够在回途中,加入候鸟的行列,藏身于巨大的雁阵,隐忍、低调,以躲过沿途鹞鹰和猎隼的捕杀。

2000年12月25日上午,我和昆明十多个养信鸽的朋友,在四川泸州放飞了一批信鸽,为了纪念护国运动85周年。12月的泸州,灰蒙蒙的天幕下,江水无声流淌,城市形销骨立,让人感觉有些冷凉和忧伤。长江边的河滩上,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陈到水边,光滑、圆润,偶尔有黑色的昆虫飞来,藏身于相互混淆的石头中间。其实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又心怀侥幸。抬起头来,我看到河堤上,悬垂的布标系在两根竹竿之间,上面张贴的大字有的清晰,有的因布标扭曲而变形。

鸽笼整齐地摆在地上,金属的、木条的、竹编的。信鸽被掬在各人手中,等待放飞的号令。这一天的果儿有些奇怪,当我把它从鸽笼里拿出来时,它就一直挣扎。蹬腿,扭动着翅膀,不安分,头前伸后缩,幅度很大,直到我把它颠倒过来,让它的头迎向我,果儿才安静下来。

鸽子的脸上没有皮肤,只有羽毛、角质覆盖的鼻瘤、坚硬的喙和镶嵌于头部左右两侧的眼睛,看不出它的表情。来泸州之前,果儿鼻子上的硬壳脱落,露出肉红色的鼻瘤。它的双耳外毛纵起,如同一丛茂盛的植物,将它的耳洞遮掩得严严实实。我发现,当果儿转过来面向我之后,它后脑上的羽毛突然耸起来,看上去像是戴了一个前低后高的无檐帽,这让我有些意外。

竞翔之前,果儿安静地窝在我的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体温,以及它小心脏微弱的跳动,仿佛柔和的鼓点。这体温和鼓点通过果儿腹部的羽毛传递过来,纤细,真切。主持人是一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胖子,头戴一顶黑毡帽,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看上去像一只肥硕的狗熊,正念着手中的稿子,流利的四川话随着江风传来,带着浓烈的辣椒和花椒味。我们一排人手捧信鸽站在江边,神情肃穆,感觉像是正在聆听队长号令的行刑队。当主持人吆喝一声,发出放鸽命令,几十只鸽子突然“噗噗噗”飞了起来,羽翅拍打空气的声音格外杂乱。我手中的果儿没有一点起飞的迹象,仍然淡定地卧在我的双掌间,歪了歪头,望着我。事后,我曾回忆起果儿当时的表现,也许它当时就意识到,此次的放飞,于我们,便是永别。

2

为了迎接果儿的归来,放飞的那天上午,当果儿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消失以后,我立即打车直奔泸州蓝田机场,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赶回昆明。鸽舍必须得认真清扫,还得撒上除臭剂,让果儿的闺房变得清新宜人。我在鸽笼里圆形青花瓷盅里换了干净的矿泉水,在长条形的松木食槽里,放上果儿最喜欢的高粱和红米。数百公里的飞行,果儿到家的时候一定是精疲力竭,需要补充能量。做这一切的时候,昆明的天空令人揪心地下着雨。我很后悔,早知道气候会变得如此恶劣,我就不会带果儿到泸州去放飞。我错了。

整个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宁,除了打扫鸽舍外,我无法专注做任何事情,隔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跑到阳台,看果儿是否会出现在它的鸽舍里。有几次,我甚至出现了幻听,我听到了熟悉的鸽哨声由远及近传来,天空中美妙的滑音,带给人一种渗透进骨头里的欣喜,可当我奔到阳台,果儿的鸽舍仍旧空空荡荡。黑夜降临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茫茫天宇,意识到,果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果儿的失飞让我失魂落魄。当天夜里,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些昆虫。它们长着绿豆一样大的身体,八根细长的脚,与身子不成比例。我看见它们从远处爬行过来,感觉是在用几根发丝支撑着舞蹈,等它们爬进我的大脑,开始吞噬我的脑髓时,密集的昆虫,收敛的螯紧贴在圆形的脸部,这让它们在进食时,仿佛是得手的窃贼,躲在阴暗处,小心谨慎,面带笑意地清点手里的钞票。不幸的是,我还能在睡梦中,清晰地看见那些昆虫的表情。

欧阳医生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能做两个完全相同的梦。他是位心理医生,我找他看过失眠症。在一次催眠之后,我把几十年来如影随形的噩梦告诉了他,但欧阳医生认为是我的幻觉,或者梦魇。催眠之后我说些什么,我完全没有了印象。但欧阳医生说,当年,李小兵的欺凌,给我留下的阴影太重了。作为治疗的手段之一,欧阳医生通过催眠,试图改变我的记忆,他让我相信自己在年轻时,曾经无数次地痛打过李小兵。

我觉得,如果我重复的梦魇与李小兵有关,那么睡梦中钻进我大脑吞噬脑髓的,不应该是那种绿豆大的昆虫,而应该是蜈蚣。

李小兵脸上有条伤疤,从右边嘴角延伸到下颌,据说是在一次打斗时,被人用菜刀劈留下的。蹩脚的外科医生,医术过于粗糙,在缝合伤口时心不在焉,拆线后留下了明显的针脚,这让李小兵脸上的疤痕,看上去像是一条正上爬进他嘴里的蜈蚣。

幸亏梦见的不是蜈蚣。红头蜈蚣,身背绿黑色的铠甲,冰冷,阴暗,像一个秘密行动的执行者。想想上百条这种阴魂一样的昆虫扭动着身体,在我的大脑里吞食我的脑髓,哪怕只是设想一下,也令我不寒而栗。

3

果儿是只昆明瘤鼻鸽,楚楚送的。我曾经对她讲述过,童年时,有一只鸽子飞到我身边,帮我解除了劫难。她也许是希望送给我的这只鸽子,会再次给我带来奇迹。楚楚后来嫁到了挪威。我们在一起时,当她听说李小兵对我的欺凌之后,便像个小母亲一样,把我的头揽过去,善良的姑娘,用食指,轻轻抚摸我额头上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又用温润的嘴唇,贴在假想的伤痕上面。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与楚楚分手。那一天,我把租住的房子换了锁,请了工休假,到外地旅游。我给楚楚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喜欢上了别人。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移情别恋很正常。为了让楚楚死心,我后来甚至不惜糟蹋自己的名声,公开带着医院一位对我有好感的护士,出入各种场合,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最终还是得直接面对。两个月后的一天,楚楚约我到“火车南站”餐厅晚餐,她希望我们的感情有个正式了结。残存的法式建筑,过去是滇越铁路公司驻昆办事处,黄色的墙体、弧形的门头和窗楣、巨大的阳台以及上面依次撑开的遮阳伞。我和楚楚坐在二楼的窗户边。落座后我才吃惊地发现,这个位子是我第一次约她到这儿来吃饭时的位子,木质的桌子厚实沉稳,上面铺着蓝底白花的扎染,相对而放的两只凳子是铁铸的,上面放有铁灰色的坐垫和靠垫。我猜测楚楚特意早来,餐厅里除了服务员外,还没有前来就餐的客人,她可以随心所欲选择座位。

清冽的阳光从天空漏下,楚楚的身子藏在墙体遮挡的阴影里。她的两只眼睛泛红,圆圆的,兔子般的眼睛,无辜、温顺而又茫然。她告诉我,她已经厌倦了这座城市。说这话的时候,楚楚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夏天,窗外院子里的植物疯长,有白桫椤、云南苏铁、香子含笑,还一棵叶片巨大的芭蕉树。

最后的晚餐,我与楚楚吃得无比沉闷。那天,楚楚提了个要求,她想与我再住一个晚上。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搂着楚楚的肩膀,能够感觉到皮肤下滑动的骨头。我能明显地感到,楚楚瘦了。

当天晚上的性爱疯狂又绝望。贪婪的小母兽,敲骨吸髓,让人欲罢不能,像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的灵魂收入她的腹中。事后,她像一只乖巧的兔子,缩在我的怀里,可是我怎么也不敢入睡,我担心在梦中,我会再度把她当成李小兵,痛殴一顿。我就这样假寐到天明。

一大早我去医院上班,中午的时候我抽空回来,楚楚已经走掉了。她也许在我刚离开就起了床,除了床单和被褥,她把我所有的脏衣裤都洗了,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最让我意外的,是她像变魔术一样,在我的餐桌上放了一只鸽笼,里面有一只雏鸽。楚楚,楚楚,我叫了两声,没有回应。我在餐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一会,来到了卧室,把身体埋在被褥下面,试图想触摸到楚楚留下的一丝体温。棉质的被褥,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熟悉气味,稀薄得像幻觉,想着楚楚温润的身体,此后可能会被其他的男人拥抱,我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把楚楚送我的鸽子取名叫果儿,这是我对楚楚的昵称。果儿是纯粹的中国种,有点子鸽的血统,还有上海远程鸽的基因,杂交品种,在讲究血统和出身的信鸽圈里,并不被认可。但我没有料到,成鸽以后的果儿,毛色洁白,脖颈修长,羽翅光滑,抚摸上去有丝绸的柔滑质地,是鸽子中少见的美少女。曾经,她用了一天一夜从南京飞回昆明。

直到今天,与楚楚在一起的那几年,依旧是我一生中最快乐和满足的日子。是天性,或是幼儿师范教师的职业,让楚楚的性格温顺、柔软、懂事,作为一个备受欺凌的人,我也许在一个柔弱的姑娘面前,才敢暴露出我残忍的一面。这让我特别看不起自己。

4

与楚楚分手后不久,我分到了单位的房改房,位置在市中心的家属区,院子很小,却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入夜以后,如果我不拉上窗帘,就能够看见周边楼房晚睡的灯光,朦胧地照在那棵大树的叶片上。扇形的叶片,光滑、经络均匀散开,看上去有如密集悬垂于树枝上的蝴蝶,一动不动,假死一般沉睡。果儿飞失的那天夜里,我毫无睡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片上的光一点点褪去,直至那棵银杏树完全陷于夜晚的黑暗中。上帝终于关掉了最后一盏灯,屋子外面史前一般的静谧,只听见一个失眠者或轻或重的鼻息,像河流中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被时间的水流覆盖。

噩梦、与楚楚分手、果儿飞失,这些事情让我原本就薄得透明的睡眠千疮百孔。许多夜晚,我只有借助红酒的劲儿,才能稍微入睡一会。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吃安眠药了。从十来岁起,我就患上严重的失眠症,这一生我吃过的安眠药,集中起来吃的话,可以让我死几十次。还是红酒好。酒意上头,我会短暂忘却一切。

但是,即使是喝了红酒,我也会在午夜后醒来,此后就再难入睡。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我仿佛是一个即将被夜晚施刑的罪人,我既渴望睡眠,又害怕睡眠。上床之前睡意沉重,可一躺平,大脑立即处于混沌中的清醒。我由此变得焦躁,会把两个枕头撤掉一个,再撤掉一个,让头平躺在床上。片刻之后,我又会从床的这一头搬到那一头。失眠让人苦不堪言,有时,为了惩罚自己,我甚至抱着被子,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

是命定,还是巧合?果儿失飞的那一天,当我从泸州回到昆明,楚楚恰巧跟着她新婚的丈夫去了挪威,我们在昆明巫家坝机场擦肩而过,她得从这里先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奥斯陆。我后来查过航班,地图西北角的那个国家人口太少,从北京抵达奥斯陆的航班都得转机,这样楚楚在空中的飞行时间接近二十个小时,比果儿从泸州飞回昆明的时间还要长。

从此远了。率先竣工的昆明南二环高架桥凌空蹈虚,在城市的空中浮游。每一次,当我乘坐汽车穿过南二环赶往巫家坝机场时,我都会想起楚楚来。曾经肌肤相亲的人,从这座城市离开以后,她在地球的那一端如何生活,她的夜晚和白天,她的欢乐及无助,我都再也触摸不到了。

5

顶、抱、担、提、挎、缠,身随拳动,当我的拳头落在李小兵身上时,我能感觉身体里的力量释放之后获得的满足。移动的沙袋已经瘫软,但我并不准备住手,顶肘左右翻,抱肘顺步赶,我的每一招都充满复仇的杀机。李小兵跪倒在地,小声地哭了起来,我没有想到一个欺凌我的人,会哭出声音,这让我有些发蒙。

……耳畔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怎么会是楚楚?我努力睁开眼睛,头顶瓦斯灯黄色的光晕慢慢洇开,梦里的打斗紧张而又兴奋,我精疲力竭,仿佛有谁刚把我的骨头,一根根从身体里抽走。我挣扎着转过身去,抱住了发抖的楚楚。“怎么啦?楚楚!”

清晨,当我从洗漱间里的镜子中看到楚楚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沉。镜子中,她正眯缝着眼,查看眼眶下面青紫的伤痕。平常素面朝天的她,这会儿像一个老到而有耐心的裱糊匠,正在用一把小毛刷,小心地把粉均匀地涂抹在患处。她看上去很投入、专注,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受到暴力袭击后的忧伤。幼儿师范学校的老师,用一支粉笔,完成了只有化妆师才能抵达的魔术效果。她没有意识到,我在她身后借着一面墙的掩护,偷偷地观察她的脸。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在梦里实施暴力。我想起了在朱城生活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十来岁,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睡梦中听到妹妹的哭声,声音响亮,像一些突然被惊起翻飞的蝙蝠,刺耳、杂乱。醒来之后,听到妹妹向我母亲控诉,说我一脚脚踢她,直到把她踢到了床下。我向母亲解释说,我踢的是李小兵,愤怒的母亲突然从床上捡起谷秸绑扎成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身上。我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母亲的手扬在空中,没有忍心再打下来,她看到了我睡的床上,有一摊尿渍。

母亲把妹妹安顿睡在她的床上,回过身来,把我的被子、床单和垫絮抱出了卧室。我只有横躺在床头度过长夜,身下是坚硬的床板,我把脸贴在上面,闻到了木头的朽味。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床单和被子晾在后院里的铁丝上,而堂屋里的地炉上面,罩着一个竹制的鸡笼,我的垫絮正放在上面烘烤。

为了防止我再尿床,母亲后来在我的垫单下面放上了一块油布,黄色的油布,纤维粗壮,用桐油处理过,防渗漏,在四十年前的长途货车上常常能见到。从那天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重新像婴儿一样,变得需要母亲照顾。夜晚昏暗的电灯下,她用父亲破旧的裤子、妹妹不能再穿的婴儿服、我因长高之后淘汰的衣裤缝制尿片。家里时常停电,她就坐在煤油灯下缝制,安静的脸上,眉头轻皱,偶有微风灌进屋内,灯影就会在她脸上轻微晃动。

很快,母亲就发现,我会在睡梦中小声啼哭。她想尽了办法,不见效果,只好求救于道师。道师给了母亲许多符章,是一些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彩纸,上面用木刻印上了几句话: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位夜哭郎,行人念过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里,在我与妹妹睡着之后,母亲会偷偷出门,带着从纸盒厂拿来的糨糊,把那些符章,连夜贴在朱城一些不易被人撕掉的角落。每一座城市,清晨的行人,除了行迹匆匆的旅客,就是早起上学的孩子。南来北往的旅客见多识广,不会有人对突然出现的彩色张贴感兴趣。但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会对出现在电杆、土墙和树干上的彩纸感到好奇,不少孩子会凑上去,照着上面的文字读上一遍,这才悻悻地离开。

道师的法术并不灵验。母亲说,我每次尿床,其实都有迹象。我会在梦中小声哭泣、哀告,有时还会发出凄厉的惨叫,有时又是愤怒的呐喊。“你怎么啦?”她忧心忡忡问我,“睡觉的时候怎么老是喊打喊杀?”

6

我与妹妹跟随母亲到朱城生活是1974年。那一年,我们家遭遇变故,父亲被下放到席草田监视劳动,母亲被开除工作,她只好带着一双儿女,来到离席草田几十公里远的朱城。此前,这座高原小城与我们家没有一丝关系,纯粹就是它离席草田农场近,方便母亲抽空去看望在那儿劳动的父亲。

房子是提前租好的。空旷的院子荒芜、诡异,但便宜。数十年历史的老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不知道之前是什么人居住在里面,但我从住进那个院子的第一天起,就觉得鬼气森森。母亲是在租住进去以后,才在街坊的窃窃私语里,得知租下的是一座凶宅。

朱城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城,瓦屋、木制墙壁,石板镶嵌的街道泛着青光。有一段时间,每到夜里,母亲就会听到有人在舂米,木制的捣杵砸在石臼里,发出沉闷的回响。问题是,当你侧耳倾听,却难以判断声音来自何方。街坊里的人都说,那声音就来自我们住的院子,仿佛到了夜里,就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此开始热闹的生活,能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而那舂米的捣杵声,则延续了半年,因此每到天黑,母亲都会把通向后院的门锁上。

母亲刚到朱城时,四处寻找学校,问需不需要代课老师。短短的几个月,她换了几个学校,没挣到钱,唯一的好处是让我进了学校读书。那时我就知道,交完院子的租金以后,母亲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坐吃山空不行,当她听说街道办的纸盒厂,原来的保管员脑溢血死掉了,就用家里仅有的几元钱,买了两封绿豆糕,带着我去找居委会的宋委员求情。月薪十八块的岗位,辛苦、耗时,当地没有什么人愿意去做。

前进街的大人物,住在几十米开外的王家大院。老地主的旧居,方形的院子,几幢房子围成南方常见的“一颗印”建筑,宋委员家住在靠北那幢房子的三楼,得沿着木制的楼梯往上爬,每上一级台阶,楼板就会发出叽嘎叽嘎的呻吟。到了顶楼,还得穿过一个十多米长的过道。过道的防护栏上,有一个用松木制作的鸽笼,十多只鸽子,在里面咕噜咕噜叫唤着。

此前,我曾经坐在屋后的天井里,看这群鸽子从天空盘旋而过。一只、两只、三只……我数了几遍才数清,一共十五只鸽子。

母亲要与宋委员谈事情,便把我留在了屋外的过道里。当时,宋委员的儿子李小兵在过道上伺候他的鸽子,他大我四五岁,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衣,同样草绿色的军帽,里面用一圈纸板做成帽箍,戴在头上轮廓分明,感觉相当地帅。见我站在他的身边,李小兵从鸽笼里拿出的鸽子递了一只给我。灰色的鸽子,眼皮紧箍着眼球,圆圆的瞳孔里,是发黄的眼砂。在此之前,我只看见有鸽子在屋顶盘旋而过,但我从来没有触摸过鸽子。因此,当李小兵把鸽子递给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才能捧住手中的大鸟。但我几乎在第一次触摸到鸽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它,我能够感觉到鸽子的体温,它柔滑的羽翅和温和的表情。但让我措手不及的是,看上去温顺的鸽子,竟会突然挣扎,从我的手中挣脱,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头来望着李小兵,而他只是冷冷地说:“你把我的鸽子放飞了!”

“你要还一只给我!”他对我说。

“你养的鸽子,飞了,应该还会飞回来!”我怯怯地说。

“你放飞的那只是老子新买的,还不认识家呢,你这一放就飞丢了!”李小兵恶狠狠地说,“你以后每天放学要先到我这儿来,让我弹五十下脑门,直到你还上我的鸽子!”

就这样,我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来到李小兵家外面的走廊,站在他的鸽笼旁边等他。李小兵会让我稍息、立正,命令我像树桩一样站得笔直。每一次,当李小兵绷紧手指,用力把食指弹在我额头上时,他都不允许我眨眼睛。

“不要给老子眨眼睛听到没有?”李小兵的样子很凶,“只要眨眼,刚才弹的脑门都不算!”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食指一次次弹过来。有时候,他会延缓时间,改变节奏,食指在我的眉心间打着转,往往是在我的眼皮发酸,快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才突然弹过来,让人防不胜防。

我就这样牢牢记住了李小兵的脸。至今,我都能记得李小兵的嘴唇厚而鲁莽,口里是一撮快要爆炸的锯齿,错进错出。他的脸上,有一条粉红色的疤痕,从右边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看上去,就像是有一条活着的蜈蚣爬进李小兵张开的嘴里,却被他用锯齿死死地咬住。

7

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去上学。朱城地处高原,即使是夏天,早晨也会让人感到薄薄的凉意。天还没完全亮,间隔过远的路灯,彼此的光晕难以交集。我之所以早起,并不是要赶去学校,而是要赶在早晨大街清扫之前,看看地上有没有被人丢弃的牙膏皮。铅做的外壳,里面的牙膏用完以后,可以作为废品回收。大的中华牙膏皮,拿到废品收购站,一个可以卖二分钱,而个头小的白玉牙膏,只能卖到一分。王家大院后面,有一条细长的檐沟,钻进去,里面散发出一股呛人的霉味。住在一楼的人家,几乎从来不打开窗户,而二楼和三楼的人家,则把这条檐沟当成了随心所欲的垃圾场。我曾在里面捡到一只牙膏皮,外面覆盖着泥土,当我用木棍把泥土刮干净,发现是中华牌牙膏。上海牙膏厂生产的牙膏,几十年前风行一时,铅皮上面镀了层黄色的漆。走完三十多米长的檐沟,再也没有其他收获,檐沟上密布着蜘蛛网,灰黑色的蜘蛛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傍晚时分,天光开始暗淡下来,能听见街上有人呼喊自己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

当然,每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我也会留意路上有没有被人丢弃的桃核和杏核。如果发现了,路边就找一块石头,把坚硬的壳砸碎,取出里面的桃仁和杏仁,小心藏进书包里。我听说了,砸出来的桃仁杏仁,晒干以后,收购站也收,只是不知道多少钱一斤。至于纸烟盒,虽然收购站不收,但当时的少年大多喜欢收集,并且可以私下作为货币流通,最值钱的是中华和云烟,五分钱一张,但几乎见不到,其稀少程度,相当于今天80版的猴票。许多年以后,每当有人与我聊起香烟品牌,他们会奇怪,我从不吸烟,却知道“劲松”“团结”“翡翠”“芙蓉”“大前门”这些老牌香烟,这让那些资深烟客感到非常困惑。

朱城的城中心,有一个鸽子市场,当地人叫草市。历史悠久的老城,总是会隐藏着一批玩家。草市上有信鸽卖,也有肉鸽卖。肉鸽五毛钱一只,信鸽的价格太贵了,贵得根本无法想象。可即便是五毛钱一只的肉鸽,我捡了两个月的牙膏皮和桃仁杏仁,也没能买得起。

不过,承蒙宋委员的恩准,我母亲如愿以偿,去纸盒厂当了保管。七岁的妹妹跟着她,整天坐在堆满报纸和旧书的仓库里,无所事事地在里面翻看连环画。

通常,母亲回家比较晚,她得等所有工人走了以后,锁好纸盒厂的大门,才能回家。每天傍晚,从李小兵家出来,我都会坐在门槛上,眺望着街头,等待着她和妹妹。那些年,天好像黑得早一些,六点半的时候,街口渐渐模糊的电线杆上,高音喇叭会传来国际歌的乐曲。那是许多人的时钟,只要听到这首曲子响起,就意味着黄昏、归家、暮色降临。

我后来发现,李小兵喜欢在天黑前放鸽子。有一天,当我抬头清点那些从天空中飞过的鸽子时,我吃惊地发现,鸽群仍然有十五只。这个发现让我既激动又气愤,我跑到了李小兵家,告诉他我的发现,李小兵却对着我破口大骂:

“那是老子重新花钱买来的!你敢诬蔑老子!”李小兵对我说。

话刚说完,一记耳光搧在我的左脸上,清脆的响声还没完全消失,第二记耳光随即而至,我的右脸也肿了起来,感觉像是浸泡在滚烫的水里,这时李小兵飞起一腿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身体瞬间被抽空,内脏扭结在一起,我吸不进半口气,弯着腰,就像是肚子里钻进了一只锋利的刀子,我听见自己脚步踉跄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摔倒在楼道里发出的闷响。

但是,更让人羞耻的是,李小兵走过来,提着我的两只裤脚,把裤子从我身上褪下来,挽成一团,丢到下面的天井里。我光着屁股,跌跌撞撞从楼上下来,到天井里拾起裤子,边跑,边穿。害怕,羞耻,只想早一分钟逃离王家大院。身后的楼上,李小兵扔了一句话砸下来:从明天起,每天弹一百个脑门!

(短篇节选)

选自《大家》2018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