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18年第4期| 李唐:菜市场里的老虎

来源:《收获》2018年第4期 | 李唐   2018年07月17日12:19

少年在青春期的困惑中成长着,某一天,他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特殊的朋友——在菜市场买菜的神秘瘸腿女孩。女孩告诉少年,她在菜市场的后面养了一头老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滋长着,折磨着少年的心。与此同时,少年的家庭也在分崩离析。现实与梦幻交织,这是他迈向成熟的分界线。在这个过程中,少年逐渐认清了何为“自我”……

00

童年的老虎依旧在奔跑

爸爸妈妈也都长大了

“在这个世界失忆之前

它会变得更好吗?”

而我们终将遗失帽子和语言

风太大,光线太暗

你远远走来仿佛爱情

梦的灰烬飘荡在你我之间

——城市民谣之一

1

人真的能确切地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吗?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此时,他躺在草丛中。一个暮春的午后。气温开始攀升,刚刚经历了严寒洗礼的阳光变得清透而和煦,当你走路稍快时,过不了几分钟,细密的汗水就会渗透出来,将薄薄的单衣吸附在皮肤上,宛如一层膜。事实上,每当到了这个季节,他都会觉得世界被一层薄膜所覆盖。那层膜里包含了植物新芽的清香、夏日隐约的召唤以及阳光晒在皮肤上的微触感。他侧过脸,让他的左脸可以触碰到柔软的草茎,让它们轻轻划过,其中似乎包含了某种亲昵。与大地的亲昵吗?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这些悠悠的青草确乎如同大地的绒毛,在他的四周、身下生长。有时他会想象自己是一个死人,那么青草会漫过他的身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花籽会落入他肉身的缝隙,从中开花结果。他体内的养分供应着自然界的造物,直到他最终分解,归于肉眼看不见的微尘。

蚊虫的鸣叫徘徊在他耳边,不过,他无法分清那是昆虫的鼓噪还是阳光的震颤。他知道阳光可以穿透幽暗的耳道,照进鼓膜,并且使鼓膜微微震颤。他想到曾看过的一部电影——也是如今日这般明媚的午后,平静的小镇上,流浪汉在花丛中发现了一只爬满了蚂蚁的耳朵。人的耳朵。故事由此开始。他用手拨了拨自己的耳垂,完好且富有弹性,连接在外耳上,而外耳则连接在脑袋上。他的四肢都是这样连接在一起,亲密无间,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整体,他忽然痴迷起这个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躺倒在草丛中了。与大地贴合在一起——尽管地面之下也可能早已被挖空,塞满了管道——但起码草丛是真实的,他手掌中紧紧攥住的泥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还有味道,春末夏初那清冽又苦涩的味道,包裹着他。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就像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他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在他住的楼后面,有一座小公园。树木高大,青草茂盛,孩子们都喜欢在里面捉迷藏。有一天下午,他独自来到公园(他忘了是因为什么)。那时天色微暝,小伙伴们都在吃饭或是放学往家赶,大人们则挤在下班的路上或是忙于给孩子做晚饭。整座公园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必要躲藏,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他无所事事地行走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公园里。树木寂静无声,草丛仿佛凝固一样静默不动。他一个人穿行其中,步子时快时慢,心中升腾起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放进他心中的,可他并不理解,因此有些惧怕。他停下脚步,喘息着,抬起头,看见圆弧形的天空,还有由于风的缘故微微摇撼的树冠。没有人,只有他自己。他慢慢地躺下来,躺在沙沙作响的草丛中。

那年他刚刚上小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到公园里,找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在草丛中躺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触未知的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却不得而知。

直到有一天,他在草丛中睡着了。焦急的父母找遍了附近的各个地方,才在公园里找到他。夏日的草木长势很旺,他躺在疯长的草丛里确实很难被发现。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他,严厉禁止他做这种事。

“为什么?”他问母亲。

母亲似乎被问得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教训人时特有的严肃。

“多脏啊。”她说,“你看看你的衣服。”

他很想对母亲说,比起穿干净的衣服,独自躺在草丛中更吸引他。但就在那时他发现,他无法确切地表述自己的感受。他结结巴巴的解释只会使父母更加不耐烦,并且火上浇油。母亲对他说“这样做是对的”或是“这样做不对”,他只需点头就好了。母亲是他童年时代的立法者。他是一个乖孩子,从不会忤逆母亲的话。

2

他与菜市场里的老虎相遇,是在刚上中学时。

那个时期,他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逃离这个家庭,逃离整日叹息不止、对一切都看不过眼的母亲,逃离沉默不语、也只会用沉默对抗生活洪流的父亲。他受够了母亲的叹息和喋喋不休,似乎在她眼里世间没有一件事物是摆放正确的,所有东西都放错了位置,而她的使命就是徒劳地将它们放回正确的轨道。

母亲的叹息填充在他的童年中。她在明亮或阴翳的房间里走动,拾起沙发上的衣物,或是擦拭阳台上的灰尘。她总是会盯着某个虚无的点,有时是轻轻地将叹息递出舌尖,有时则是沉重地从胸腔升起,满怀悲戚。他知道,母亲一定又在为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错事而忧心忡忡了,而且错事的源头毫无疑问都集中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时间正缓缓地流过这间三口之家。他有时觉得自己可以看到时间的形状。是的,他伸出细长且骨骼分明的手指,就看见时间正穿过两指间的缝隙,朝某个方向继续奔涌而去。时间可以穿透一切阻碍,可以看清每一个人。他听到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他明白那并不是沉默的父亲在折动报纸,而是自己体内的骨骼在径自生长。

母亲的叹息从阳台上面悠悠传来。他放下了在时间中划动的手指,转而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中学,他学会了抽烟。他故意接近那些母亲口中的“坏孩子”。火焰烧焦烟丝时发出呲呲的响声。“这样做不对”——他耳边反射似地响起母亲的话。他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其他人倚在生锈的栏杆上,吞吐烟雾。上课的铃声在不远处回荡,然而没有人动身。这是难得的逃逸时光,一切都是轻盈的,而不像是在家里,似乎一切都艰难不堪,他整日困在母亲的叹息与父亲的沉默中动弹不得。

他需要逃逸。他需要不被打扰的时光。

3

正如他曾独自一人穿过那个终日散发着菜蔬、腥臭、迷乱之气的菜市场。很久以前,他和父母经常一起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父亲,自己走在中间。菜市场给他的印象是沸腾的,不需说话就会被声音强行裹挟的地方。当然还有那一个紧挨一个的摊铺,每家面前都堆满了大捆蔬菜。污水横流。随意丢弃的塑料袋。人们站在摊铺满溢的果蔬前讨价还价,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和掉落在地就再也寻不着的硬币。

而这一次——时隔多年,他再次来到菜市场,却正好赶上了收摊时间。与记忆中的印象发生偏差,此时的菜市场变得人迹寥寥,摊贩收拾着自己还未卖出的菜蔬(叶子已变得黯淡,不再新鲜,仿佛刚刚被人践踏过),动作缓慢,全然不像与顾客讨价时的干脆利落。就像是一出戏的落幕,又如一群残兵败将。再过几分钟,菜市场就要关门了。

他注意到了那个缺了左腿的女孩。

夏天,她穿着短裤,可以清楚看到左腿只剩下大腿根部分,像是悬挂在身体的一块多余之物。她拄着拐杖,正在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收拾东西。他记得她。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他偶尔会遇见她。她拄拐杖却健步如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每一次他都不敢去看她残缺的左腿,仿佛那是种冒犯。他们一次次擦肩而过。有时他会想,刚刚擦肩而过的是另一种人生,他无从知晓,更不可能去参与的人生。

菜市场马上要关门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停住脚步,扭过头。他的视线正好与女孩相接。他感觉女孩似乎在微笑,但无法确认,因为恰在此时头顶的照明灯一盏盏关掉,整个菜市场很快就陷入幽暗中。

【选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