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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8年第3期|李修文:何似在人间

来原:《散文海外版》2018年第3期 | 李修文  2018年07月16日08:50

这位仁兄,听说你是个作家,想我年轻时候,也爱写个文章,最喜欢郭沫若戴望舒,次喜欢丛维熙刘绍棠。说起刘绍棠,那可是神童一个,还在上中学,写的小说就编入了课本。实话说,我上中学时,也有“才子”的美誉,写了不少作品,但都不屑于发表,只给友人分享,尽管如此,这位仁兄,我还是劝你就此罢手,停止写作,以免整天胡思乱想,最终落得个我这般下场。

什么下场?疯子的下场呗!当然,我不承认我是个疯子。你看王医生,你看田护士,我实话对你说,他们都比我疯多了,想必你已经听说,我们精神科的主任,外号就叫“陈疯子”,足以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到这里,我必须强调一次毛主席当年的名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对不住,话扯远了,听说你想写我的故事,我本不想答应,没有特别的原因,主要是担心你的才华不够,我的故事,堪比梁山伯与祝英台,至少超过罗密欧与朱丽叶,本来我自己要写,但是自从住进这里,成天吃药,提笔忘字,只好一声叹息,就此作罢。听田护士说,你愿意代我走一趟边境,去给我的祝英台和朱丽叶上个坟,我就知道,你我有缘。现在,请允许我给你鞠躬作揖,别担心,我不是说疯话,我得的这个病,按他们的说法,叫作间歇性躁郁症,间歇性,就是有时候发病有时候不发病,我现在清醒着哪。

说起来,命运和生活对我们这些人很不公平,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是无辜的,你们给我们强加了一个名号,叫作疯子,又强迫我们住进这个地方,我们这里的很多人无法接受,我也无法接受,但是现在我接受了,世界就是这么残忍,按说我早就不应该为此感到大惊小怪了。你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实不相瞒,那是一个美丽的传奇——我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对,你没听错,我的祝英台死了以后,我朝思夜想,跟戏里唱的电影里拍的一样,感觉自己和她都变成了蝴蝶,她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她在街上飞,我就在街上追;她在楼顶上飞,我就在楼顶上追,然后,他们就说我疯了。

就算疯了又怎么样?我们的这个世界很美,你们的世界不美,我说我是只蝴蝶,我的同屋认为自己是顶帽子,而你们敢吗?我必须说句公道话:我们,是在代表懦弱的你们试验各种各样的活法,我们最勇敢,你们,一个个的,全都胆小如鼠。

对不住对不住,话又扯远了,好吧,我来跟你讲我的故事,但是从哪里说起呢?从我的家乡还是从我去参战打仗说起?好吧,听你的,就从家乡说起。我的家乡,是一座长江边的小镇,风光如画,可谓人间仙境,我最喜欢的,是它的梅雨季节,那时候,江水初绿,百舸争流,尤其是雨后,山顶上,长江上,全都云雾缭绕,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么?还是从打仗说起?哈哈,你果然烦了,嫌我话多?可是兄弟,我能叫你兄弟吗?好,兄弟,请你原谅我总是忘不掉我的家乡,因为我这一辈子,出了家乡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好吧,从打仗说起,第一回上战场,说不害怕是假的,如你所知,当初我是个汽车兵,我们的队伍往边境上开的时候,月光下,甘蔗林一片片的,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的年轻人站在田野上,我在害怕之余,还在心底里为甘蔗林写了一首诗,但是,越往前走,遇见的满载着重伤员的医疗车就越多,有的重伤员腿都断了还在跟我们开玩笑,让我们别一枪没开就送了命,玩笑开多了,我也就不害怕了。

在边境上,哪怕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其实也是不用开枪的,一般来说,队伍先打到一个地方,站稳了脚跟,我们这些汽车兵才开始上路,给他们运送弹药物资。说到这里,我想再扯远一点儿,说一说战争,我对现在电视剧里的战争很不满,什么手撕鬼子,什么功夫抗日,全他妈的瞎扯淡啊,真打起来,你的功夫架势还没亮开,人只怕都被扫成筛子了。还有什么神枪手,我告诉你,仗打起来,再好的神枪手也没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射出你的子弹,子弹打中了对方,那就算你有运气,打不中,那你就得死,仗要打赢,靠的是两个字:意志;靠的是看谁更不怕死,看谁还能挺最后一口气,我这真不是废话,我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看过很多人死,人家都死了,你还在侮辱人家,说人家拼的不是命,而是拼的什么烂功夫,你们这样好意思吗?

所以,我经常讲,年年讲,月月讲,这个世界上,不是我们疯了,是你们疯了。

接着说打仗,那一年,边境上的雨水很多,这样,我们这些汽车兵就麻烦了,一来是,道路泥泞,极难行走;二来是,因为雨大,视线不好,容易被敌方的小规模武装突然袭击,说真的,那叫一个惨啊,好多人前一天还一起出车,第二天就没了,前线战事又吃紧,没有多的部队派出来保护我们,这样,为了不集中成为目标,我们的车队就不再统一出行了,每回接到命令之后,愿意走大路的走大路,愿意走小路的小路,只要在指定的时间将弹药物资送到指定的地点就行了。

于是,我也开辟了一条自己的秘密通道,前后走了几次,无一回不是顺利来去,因为任务完成得出色,前后受了好几次表彰,说实话,我已经几乎得意忘形,这样,我便迎来了灭顶之灾。那一回,在我的秘密通道上,刚刚贴着一座高山里的密林边缘走了半小时,我的汽车就中了地雷的埋伏,爆炸声轰然响起,我并没有被当场炸死,汽车却侧翻过去,跌落下了身边的悬崖,还没坠入谷底,我的眼前便猛然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了,是被雨水浇醒的,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夸张:一只我从未看见过的什么动物,已经在开始啃我的胳膊了,最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嘴巴里倒是渴得要命,所以,我就张大嘴巴,一边喝雨水,一边由着它啃我的胳膊。也就是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一个女人突然从密林里钻出来,赶走了那只动物,再对我说话,叽里呱啦,一听就不是中国人,我当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甚至也看不见她,可能是流血过多,眼睛几乎已经没有视力,我想着,接下来,这个女人就该杀死我了,哪里知道并没有,她竟然一步步地,将我拖进了一座山洞之内。

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得到了,这个异邦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我的朱丽叶,我的祝英台,她的名字叫小黎。

要到三个月以后,当我的伤慢慢变好,学会了简单的几句异邦话,小黎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国话,我们才能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

说到这里,你肯定会问,为什么小黎会救我,哪怕知道了我其实是她国家的敌人,她都没将我从山洞里赶出去?事情巧就巧在这里,她的家族,有遗传的所谓精神病史,好吧,我非常不愿意提起这几个字,但是,为了把故事如实说给你听,我也只好委屈我自己,接着说,她的家族有所谓精神病史,她的父亲,她的哥哥,都在发病的时候伤过人,这样,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们全家就被自己的村庄赶到了山上的密林中生活,后来,她的父亲死了,哥哥也死了,虽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回到原来的村庄,仍旧一个人住在密林里,所以,尽管两国交战已经死伤无数,但是小黎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小黎还以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她那个国家的人,也难怪,反正她的国家总在打仗,就算我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也仅仅以为那是因为我和她住在不同省份的缘故,后来就算知道了我是中国人,她也根本不能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仍然以为我跟她们差不多,我费尽了口舌,向她解释相关的争端与仇恨,可是,她还是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对我笑,实话说,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一口牙齿,真的比地下的盐粒、比天上的月光还要白。

她是我的活菩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么大的本事,像我这样一个垂死之人,竟然被她救活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过的那样,她每天清晨就出门采药,中午之前回到山洞,一回来就开始给我熬药,有的熬成了药汤,有的做成了膏药,我的伤就一天天好了起来;有好多次,我都觉得满世界都跟假的一样,我眼前一定都是幻觉,不怕你笑话,手指能动一点儿的时候,恶狠狠地,掐了自己好多遍,但是掐到哪里都疼,一切都是真的,山洞是真的,洒进山洞里的光是真的,山洞外面的树是真的,所以,小黎也是真的。

她是我的心尖尖——大概在我和她相识一个月之后,全都是因为她,我终于能站起来了,她就扶着我,在山洞外面活动一下筋骨,在一棵杉树底下,我看见了一只鸟窝,我也是厚颜无耻,竟然想吃鸟蛋,比比画画地告诉了小黎,没想到,小黎三步两步就攀上了树,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就跟你把心掏出来,那时候,当我看着小黎从一棵树又攀到了另一棵树上,一下子就天旋地转了起来,心脏狂跳,但那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却是觉得全世界都亮了,眼前见到的一切,山,树,鸟窝,因为小黎的存在,它们就变得特别的美,格外的美,对,是小黎把一切都变美了;还有一回,她采药去了,迟迟不归,我左等右等,她也不回,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她可能嫌弃我是个拖累,把我丢掉了,一下子我就受不了了,跌跌撞撞,跑出了山洞,喊着她的名字,满山间找她,她正好回来,远远地看着我,笑了起来,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容我再加一个形容词,不可救药,对,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你问我爱她什么?兄弟,问出这样的问题,我真为你害羞,那说明你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听好了,我的答案是:全部。我爱她的头发,每天都散发着好闻的皂角香味;我爱她的破衣烂衫,它们让我知道美可以从最清苦的地方长出来;我爱她的皮肤,黑,但酷似我母亲的皮肤;我爱她的胸,对,就是胸,它们像我故乡的丘陵一样高耸在田野上;当然,我最爱她的牙齿,容我再说一次,她的一口牙齿,真的比地下的盐粒、比天上的月光还要白。

——如果将她比喻成我们的祖国,正所谓: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每一寸都不能丢。

所以,在养好伤以后,我胆大包天,翻山越岭,把小黎带回了部队,当然,我没敢将她直接带进营地,而是把她放在了营地附近的密林里,再嘱咐她藏好,这才进到营地里,那时候,我们所在的部队正要换防回撤,营地里忙作了一片,当我径直上前,几个与我相熟的战友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还以为是我的鬼魂回来了。

在营地里,当天晚上,我先是分配到了一辆新的卡车,而后,首长和战友为了欢迎我的归来,特地为我准备了一场丰盛的晚餐,但是没有酒,因为吃完这顿晚餐,我们就要开拔回国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顿饭,我吃得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我又回到了战友们中间,难过的是,我在大块吃肉,小黎却躲在密林里等我,想着想着,我一阵酸楚,于是,趁战友们不注意,我偷偷给小黎留了一些饭菜,再用饭盒装好,跑出去,把饭盒放在了刚刚分配给我的那辆卡车上。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大风四起,但是月明星稀,部队出发的时候,我装作需要重新熟悉一下久不驾驶的汽车,故意磨蹭到了最后一个,等到战友们全都出发了以后,我快如闪电,跑进密林,找到了小黎,小黎看见我之后,没有任何埋怨,只顾对着我笑,我也来不及跟她说句话,拉扯着她,再如闪电般跑向我的卡车,让她藏进了车厢里满载的弹药箱中间,再把盒饭端给她,盒饭还是热的,当她掀开盒盖,惊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是啊,她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

上天作证,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正在犯下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让小黎,全都把一生过成了一场戏,但是很遗憾,这场戏不是喜剧,是悲剧,彻彻底底的悲剧。

第二天黎明时分,我驾驶的汽车刚刚进入我国境内,突然接到前方的通知,所有人就地休息,我回过头去,看见小黎已经在弹药箱中间睡着了,一路上,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我开汽车,自己又是第一次坐汽车,小黎既震惊,又好奇,我劝了好几次,她却怎么也不肯睡,趴在弹药箱上,托着腮看了我一路,现在终于睡着了,于是,我也就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哪里知道,没过多久,我的车窗就被敲响了,我的心里骤然一紧,醒了过来,往窗外看,几个战友,还有一位首长,竟然一起站在我的车边,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是仍然壮着胆子,打开了车门。

首长告诉我,我的车上,装着一箱战争中缴获的美式武器,他刚刚接到命令,要把这箱武器火速运送到前方,由另外一支部队的人接管,以便尽快将这箱武器送交到相关的部门用作研究,兄弟,我的劫难,小黎的劫难,就从这里开始了:首长下完命令,一挥手,几个战友跑向车厢,说话间就要上车,好像五雷轰顶,我失声大叫了起来,不不不,我喊了一遍,又喊一遍:不不不!除了一个不字,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紧接着,我跳下车,去阻挡我的战友,首长诧异,厉声对我呵斥起来,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死命地护住车厢门,但是没有用,更多几个战友冲过来,三下两下把我拉开了,哐当一声,车门被打开,我绝望地回头,正好看见小黎刚刚睡醒,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然而,当她看见我被牢牢地控制在战友的手中,顿时就化作一头母狼,叫喊着,凶狠地跳下车,朝我扑过来,然而没有用,没跑两步,她也被控制住了。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接下来,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我将再也见不到小黎了。

我和小黎都被控制住以后,被分别押上了两辆不同的车,我的在前,她的在后,我也不知道车会开往哪里,一路上,我不断回头去看小黎,依稀看见她就算在控制之下,身体仍然在激烈地挣扎,她似乎也在叫喊着什么,但是没人听得懂。大概两个小时以后,我坐的车停在了一座小镇上,而小黎的车却呼啸着继续向前了,临别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她还在挣扎,还在叫喊。

临阵招亲,几千年来都是死罪,按理说,我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再处以极刑,但是我的首长和部队念我也曾出生入死,把事实弄清楚之后,放了我一马,最后对我的处罚,仅仅是让我脱掉军装,再遣送回家。之前,我在那座小镇上,关了超过一个月的禁闭,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担心小黎:这么久过去了,她到底在哪里呢?还有,没有我在旁边,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可是,不管我向谁打听小黎的下落,不管我哀求了多少遍,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在关禁闭的一个多月里,几乎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小黎,梦见她光着双脚采浆果,梦见她在山洞外的溪水边洗头发,梦见她笑,梦见她笑完了又笑,每每醒来,早已双泪横流,兄弟,不瞒你说,正是在那时,我想清楚了爱的本质,爱的本质,就是怕,越爱就越怕,越怕就越爱。不是吗?其实,在把小黎带回来之前,我的内心可有一刻不曾感到害怕?没有,每一刻,我都害怕,只是每一刻,我都在爱。

禁闭结束之后,我被遣送回了家乡,家乡正是梅雨季节,江水初绿,百舸争流,尤其是雨后,山顶上,长江上,全都云雾缭绕,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么,我对你说起过了?好好,那我就不向你介绍我的家乡了,家乡虽好,却终非久留之地,押送我回家的人前脚才走,我后脚就出发了,去哪里?去我的老部队,去找那个当初在边境上下令将我和小黎关押起来的首长,我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不告诉我小黎的下落,我就死在他跟前。

尽管心里很疼,但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一个笑话了。在家乡坐船渡过长江的时候,一路上,人们对我指指点点,纷纷说,我,就是那个被敌国的女特务拉下水的人;到了老部队,情况也没好多少,我再也进不去营区,只好整天守在营区门口,希望碰见当初的那位首长,没想到,老部队里也在传说我犯下了通敌大罪,是真正的十恶不赦,所以,当初的战友一旦看见我,马上掉头就走,不过,我不怪他们,谁都想要个前途对不对?

大概是嫌我每天守在营区门口有碍观瞻,终有一天,一个卫兵把我叫到岗哨边,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我一直想见的那位首长叫他给我的,我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了一个地址,还有首长写的两三句话,大意是:经过详细的调查,已经可以证明,小黎并非对方的情报人员,但现在是战时,两国正常人员来往口岸已经切断,此事又发生在部队,所以,小黎暂时跟随一群战俘一起,住进了广东湛江的一个战俘营。

当天晚上,我就坐上了去广东湛江的火车,不,不是坐,是站,甚至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一路上我都在发高烧,但却并没有要死要活,相反,当车厢里的灯光照亮沿途的稻田、城镇和村落,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东西,都让我觉得全都比平日里更美,我想,我是深爱着我们这个国家的,如果需要我为了它再上一次战场,我也绝不会讨价还价,我的悲剧在于:除了爱我们的国家,我还爱小黎。

到了目的地,天上下着大雨,我在大雨中换乘了好几趟车,终于来到了首长写给我的地址:一个偏僻的镇子。天才蒙蒙亮,我也找不到人问路,就自己摸着黑四处打探,好在是雨渐渐停了,找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刚从一个工厂的围墙下钻出来,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只一声,我的身体就快瘫在了地上,因为那是小黎的声音,我流着泪,全身都颤抖着回头去看,这才看见,就在我刚刚路过的地方,有一个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住的院子,小黎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看见果真是我,小黎丢掉抱着的衣服,撒腿就朝我跑过来,虽说隔着铁丝网,但这已经足够,我又闻到了她头发的味道了,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在哭,她也在哭,哭着哭着,小黎扑哧一笑,中国话竟然流利得很了:别哭,要笑。我听她的,就不哭了,与此同时,她想摸摸我的手,我也想摸摸她的手,但是,铁丝网上的孔太小了,手根本伸不进去。

从此以后,我就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下来了,兄弟,你猜我是怎么在那镇子上活下来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和尚。没法子啊,我的士兵证已经被部队没收了,身份证还没办就跑出来了,所以,四处找打工的地方都没人收,到了晚上,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没有,好在镇子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这个老和尚看我可怜,就把我收留了下来,时间长了,因为我的确有几分才华,还能写写画画,老和尚就不断劝我剃度,为了不让老和尚为难,我也就真的把头发剃了。

剃头发的那一天,老和尚非常欣慰,直接对我说,他有一件袈裟,已经传了好几代,是这座庙里每一任住持的信物,将来,他一定会把这件袈裟传给我,我给他作揖,点头称是,心里却非常难过,因为我一直在骗他。

对我而言,人间最美好的事,不是在佛前诵经,而是偷偷摸摸往战俘营跑的路上,兄弟,惨啊,我在这镇子上住了两年多,小黎的中国话都说得听不出来是外国人了,我每一回见她,却还是偷偷摸摸,一来是,她从来都是看管森严;二来是,我一个和尚,总不能把庙里的脸都丢尽了。不过,慢慢我也习惯了,习惯了等,习惯了等不到,习惯了小黎从黑暗中现身,也习惯了小黎刚刚笑了几声就赶紧捂住嘴巴的样子,兄弟,我很满足,我适应了这样的日子,反倒不觉得世上还有别的日子了。

兄弟,你累了吗?要不要喝口水?你可得保重身体,我还指望着你代我给小黎上坟呢,不累?那好,你要是不累,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接着讲——小黎从战俘营里放出来的那一天,我正在庙里给几尊佛像刷漆,一回头,简直要被吓死了:小黎竟然就站在大雄宝殿门口的菩提树下面,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对我笑,我知道,她这是放出来了,所以,我丢了油漆刷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事不宜迟,趁着老和尚关在卧室里打坐,我一刻也没有停,拉着小黎就从庙里跑了出去,我已经定下了主意,带着她回家乡,而且,一回去就结婚。跑出去没多远,我又觉得对不起老和尚,就让小黎在一家糕点铺门口等着我,我自己跑回去,在老和尚的卧室外面跪下了,然后,砰砰砰,给他磕了几十个头,这才又从庙里出来,走在街上,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人眼前发黑,我就在心里不断跟老和尚说话:老和尚啊,下辈子我再拜在你门下吧,这辈子,袈裟我已经有了,是错是对,是缘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换了,我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说起来,那真叫披星戴月啊,坐了火车换汽车,坐了汽车换火车,没几天工夫,我就带着小黎回到了家乡,乡亲们听说我带着媳妇回来了,也不像从前那样笑话我了,是啊,不管我犯过多大的错,但是,在我的家乡,一个在外闯荡的男人带回来一个媳妇,倒是也能重新把面子挣几分回来,怎么跟你说呢?听说我要结婚,乡亲们全都出动了,先杀猪,后杀鸡,红纸堆了一屋子,鞭炮堆了半屋子,那可真叫一个张灯结彩,就只等着两天后的婚礼了。

也是欢喜疯了,到了婚礼的前一天,我才想起来,结婚是要登记的,当然一刻也不能等,我就找人借了一辆摩托车,载着小黎,去镇子上登记,一路上,小黎脖子上的丝巾老是被风吹起,把我的脸都蒙住了,每回丝巾蒙住我脸的时候,小黎都开心地哈哈大笑,但是她不知道,我愿意一辈子走在那条去登记的路上,一辈子被她的丝巾蒙住脸。

登记之前,我们先去照相,照相馆就在登记处的隔壁,也是凑巧,那一天,十里八乡来登记的人特别多,我就让小黎在照相馆等我,我先去登记处领个号,等我领完号回来,小黎就不见了,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等我,他们告诉我:小黎已经被他们的人带走了,接下来,她将被遣返回国。我的脑子像是被斧子劈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当时就疯了,在照相馆内外四处喊着小黎的名字,又四处找着小黎的影子,但是一无所获,两个干部劝阻我,我把他们全都踹倒了,问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告诉我,这是上面的规定,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听说这是对方国家的要求——因为战争流落在中国境内的本国人,一律得遣送回去,如若不然,就将影响到中国战俘的遣返。

你知道的,我就算把那两个干部活埋了,也没办法找回小黎,而我只想找回小黎,并不想把谁给活埋了,我拿着刀,逼问他们小黎的下落,他们倒是也如实回答了我,说我肯定追不上小黎了,因为小黎已经在去省城的路上了,下午就会从省城飞到边境上,下了飞机,对方的人就要把她接管过去,再和其他人一起被带回国。

说真的兄弟,这一生中,我的偶像不多,刘绍棠算一个,我自己也算一个,你可能会觉得我狂妄,但是,像我这样,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个大笑话,却又死不悔改的,我还没见过几个,再看看你们,什么什么写字楼,什么什么CBD,为了几个钱,为了升个职,多少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不要,我早就说过了,你们,一个个的,全都胆小如鼠。

说回来,我把小黎又弄丢了,但是,就算有人拿枪顶着我的脑袋,有个念头我也绝对不会打消,那就是:既然弄丢了,我就得把她再找回来。跟当初去战俘营一样,我一刻都没有停,马上回到家,把父母留给我的房子低价卖了,凑了一点儿路费和生活费,当天晚上,我就朝着当年的战场出发了,根本不在乎我和它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在走了好几千里路的火车上,我一直想,哪怕偷渡,我也得再把小黎带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去何止千山万水,好多次,我都差点死在了小黎的前头。

你绝对想不到,在两国的边境线上,我究竟受了多大的苦,这么跟你说吧,我在边境线上生活了六年,压根都没有越过国境一次,更别谈能见到小黎一面了。

那可真是九死一生的六年——两国虽已不再交战,但是边境上的每一座哨卡都守卫森严,仅以我方论,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劝阻想要跑出国界,断然会遭到哨兵的射杀,我就曾亲眼看见过一个想闯关的人被射杀在了我眼前,后来听说,此人是一个走投无路想越境找条活路的杀人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一分钟不想偷偷越过国境,为了越过国境,我曾经加入过一支去对面国家淘金的队伍,据他们说,要是他们都进不了对面国境,这世上也就没什么人能够进得去了,哪里想到,我刚加入,没两天,大半夜的,他们突然火拼起来,莫名其妙的,我肚子上也被人捅了一刀,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没命了。

兄弟,在死里逃生方面,我绝对能算得上你的偶像:界河里,我差点被淤泥捂死;哨卡边上的稻田里,我差点被雷劈死;有一回,我和另外几个人勾搭在一起,来到了一排通了电的铁丝网前面,据领头的人说,因为停电,我们有十分钟时间可以翻过电网进入对面国境,领头的人话还没说完,有人就发了疯朝着电网跑,果然,一眨眼,他就翻过了电网,并且安然无恙,紧接着又翻过去了一个,如此一来,我再也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就往前跑,刚跑了两步,却有个人超过了我,这人三步并作两步,劈头就要跳过电网,哪里想到,电来了,眼睁睁地,我就这样看着他被电打死了。

那也是猪狗不如的六年——在暂时找不到偷越国境的办法之后,我做了长期在边境线上生活的打算,所以,请你好好看看你眼前的这个人,正所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修伞补锅,编席子弹棉花,下矿井搭台唱戏,这些我全都干过,但是,就算这样,把肚子吃饱仍然不容易,有一回,我在一座矿井里挖了半个月的矿,出来一看,老板跑了,工钱没结上,喝凉水过了几天之后,再也忍不住了,半夜翻墙去一户人家里偷东西吃,好笑的是,东西都偷到了,都快递到嘴巴边上了,我反倒饿晕了,头往地上一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一回,也是饿得受不了,正好路过一个棉花加工厂,我就跑进去,什么都不管,抓了两把棉籽塞进了肚子,哪里知道,一连好几天,肚子疼得我恨不得撞墙,要说还是我的命大,那时候我住在一家砖瓦厂的工棚里,砖瓦厂早就垮掉了,工棚里就我一个人,我哪怕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听见我在求救,可是最后,我还是命大,活生生挺了过来。

唯一的安慰,是小黎,我都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当我在鬼门关前面止住了脚,发烧也好,昏迷也好,每到这时候,小黎就出现了,就像在当初的山洞里,她蹲在我身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她的头发轻轻地掠过我的脸,这样一来,我就想哭出来了,我还想对她说,你知道吗,为了找你,我已经受了天大的罪了,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全都是梦,是幻觉。

就算清醒的时候,我也能经常看见小黎——下矿井的时候,我就想着小黎的样子,盯着黑黢黢的矿道看,看着看着,小黎就出现了,一看见她,我就对她说,小黎,我在这儿呢;给人割稻子的时候,我就盯着稻田看,看着看着,小黎就出现了,一看见她,我就对她说,小黎,我在这儿呢;还有走街串巷四处补锅的时候,我就盯着近处的大路和远处的山死命看,看着看着,小黎就出现了,一看见她,我就对她说,小黎,我在这儿呢。

说起来,此生我的确有几分佛缘,有一年,当地农作物歉收,种什么死什么,这样一来,什么工都不好做,我也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是一个游方的和尚救了我,见我可怜,每隔两天,他就把他化缘得来的吃喝送一点儿给我,这样我才没饿死,他也劝过我,不如跟他一起遁入空门,凭我的才华和见识,要是跟他一起回到安徽的庙中,说不定,还能得到方丈的袈裟。

我能活到今天,至少一半的命是一前一后两个和尚给的,所以,我不想再为了一碗吃喝去骗那个和尚了,哪怕饿死,也再没去找过他,每回他来找我,我都躲得远远的,等他走远了,我才在心里叹着气着对他说话:和尚大哥啊,下辈子我再跟你一起出家吧,这辈子,袈裟我已经有了,是错是对,是缘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换了,我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

(节选自2018年第3期《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