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初夏某日上午十点多，我在避暑山庄外遇见于凤梅。她穿红衣绿裤拎彩扇，冷眼瞅好年轻，其实她比我就小两岁，已六十多了。避暑山庄的晨练内容丰富，于凤梅属于跳舞的一拨儿，人称疯狂的装嫩老妇。都是清晨一开门即进，跳起来就不想散，跟打麻将一样，上瘾。我和于风梅相识几十年，她是我插队时邻村的农家女孩。老话说深山出俊鸟，她就是一个。

上世纪70年代初，凤梅在贫宣队是学“讲用”的标兵。有人说那时人们重思想不重容貌，绝对错——你说得再好，长得跟猪八戒他二姨似的，也成不了积极分子。

那年代，许多农村女孩都梦寐以求嫁给解放军，在地里干活唱：猪啊羊啊人啊，送到哪里去……但于凤梅差一点都没资格“主动送”——她家自爷爷那辈土改时成分定上中农，往下代代相传，1969年搞阶级复议，上面下指标村里增加五户富农，她家被内定。凤梅老大，下面有好几个弟弟。她爹准备麻绳，她娘备下卤水，只要一定，就不活了。紧要关头，驻村工作队长一人来吃派饭，眼珠子就瞅于凤梅。机不可失，于凤梅一咬牙，把爹娘推进厢房，自己进屋，随后，她家成分不仅没定富农，还下调到下中农。许多年后，凤梅变得大大咧咧，有一次喝多了，啤酒洒一身，她说：看看，弄得老娘都湿（失）身了。想当初和工作队长演了一场激情戏，都没失……

贫宣队还没结束，于凤梅就被抽到县招待所，直接上前台管登记。她本来模样就好，这会儿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水灵灵的更是人见人爱。凤梅的大伯是盲人会算卦，偶来县里，吃住由凤梅安排，大伯高兴，给她算一卦，叹口气说：你哪都好，可惜婚姻不顺，你不可能一条红丝线缠绕……凤梅不信，说我还想嫁给解放军呢。

心里还想着解放军，可没多久，天上突降一条红丝线，就缠得她无力反击：地革委一副主任来县里，一眼就相中于凤梅，没几天调她到地直单位，然后就让其小儿石缝儿跟她搞对象。石缝儿大她好几岁，是副主任唯一的儿子。于凤梅想嫁军人的梦想破灭了，成了地革委领导的儿媳。

旁人都说凤梅走了好运，说得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没想到，到头是噩运。婚后，石缝儿露出真面目——不务正业，喝酒闹事，隔些天分局就打电话来，不是酒后伤人，就是损坏公物，把老头老太太急得蹦高说：原以为他孤儿一个，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于凤梅这才弄清，石缝儿是扫匪时副主任从山上捡来的。土匪爹没了，土匪基因还在，这东西你不信不行。往下数年间，有公婆在，还有人约束石缝儿，后来公婆相继过世，石缝儿彻底破罐子破摔，视酒如命，喝了酒还打于凤梅和孩子。总这么着也不是事，于风梅只好和他离了婚。又过几年，孩子也大些了，红丝线又连上，经人介绍，于凤梅遇见了老曹。老曹是转业军人，文化不高，但人不错，老伴得病没了，有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凤梅想想也算嫁了个穿过军装的，圆了一半少时的梦，就同意了。

凤梅老曹结婚时我去了，并祝他们幸福。那时凤梅很知足，起码老曹不喝大酒不打人，还知道心疼媳妇。但没想到，老曹在单位不行，他火爆脾气，看不惯就说，人事关系搞得很紧张。临退休时，也不知为什么跟一把手干了一架，心情愈发不好，结果弄出个脑血栓。治得及时没倒下，走路也画圈了。而这时，凤梅女儿从她爸石缝儿那回来，哭着说她爸太惨了，老年痴呆了。凤梅想想那毕竟是女儿的亲爹，叹口气说：得，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我捎带着把他也看了吧。

那天说起这些事，我说我挺佩服你。于凤梅说：可别佩服，那是我上辈子欠他们的。你说，当初我会啥，就凭着“讲用”还有这张脸就出来了，要是不遇见这俩人，是不是我也太顺了。我惊讶，她竟能如此化解自己的难局，我安慰说：你好好跳，身体棒棒的……

她小声说：没错，这么好的日子，咱就得活得棒棒的，往下，我还要焕发青春呢。

我笑道：是不是又有红丝线勾你了？

她说：有，但现在不行，得等那俩家伙走了再说。

我想问个究竟，她说得赶紧回家做饭，只见红绿光彩一闪，她就消失在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