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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凶

来源:贵州作家(微信公众号) | 余海燕  2018年07月16日08:59

“我今年二十一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犯的陈家秋说。

我将路上买的果汁递给她,她起身弯腰,两手慢慢地又将玻璃瓶子推了回来。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木桌,在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她逡巡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

“我很想念‘筑溪’的味道。”

“筑溪”是本地产的一种香烟,不贵,但有味道,本地人都喜欢。同样地,我也压低了声音:

“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

我说完这句话以后,她仰面倒在椅子上,做出摊手的动作,却因为手铐的缘故,动作受到了桎梏。我打开采访本,旋转笔帽,她又将手拢在一起搁在下颌那儿,眼睛很明亮地扑闪着: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这可不妨碍我给你讲故事。”

我忍不住义正言辞地提醒她:

“这不是故事,我需要的是事实。”

她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在我们那儿,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和谁谁家里母鸡下了一个蛋那么简单。我爸在我两岁那年就死了,我五岁那年,我妈就带着我改嫁了。我就知道她守不住,我妈是一个伪婆娘。恰好又嫁给了另一个伪君子李明富,对了,我还多了一个姐姐李小红,后来嫌这个名字土她改成了李菲儿。”

我吃了一惊,因为这一次的死者就是李菲儿的未婚夫刘辰孟。不过,我只要想到当我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已经弄清了陈家秋杀人的来龙去脉,我又觉得振奋。

“我从小就皮,李明富他也只能虎着那张黑皮脸来吓我,我陈家秋能是孬种吗?我眼珠子瞪得比他还要大!后来他就改变了战术,不教我也不指出我哪儿错了,只会一边揍我一边假惺惺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这不伪君子一个吗?我亲爹他就从不打我。”

“你不是说你父亲过世得早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打你?”

“反正我就知道!”她哼了一声,莫名得意,翘起手指,看着自己那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指甲盖。

“李明富用皮带抽我的时候,我妈就在旁边站着干看,或者用手指戳我的头!另一方面她要显摆自己是一个不偏心的后妈,就加倍儿地对李小红好,对我就加倍儿坏。要是我亲爹没早死,她敢这样么?叫我爸抽她一顿!

我在学校里,班主任都不敢惹我。班里实在太吵,班长只会像一个娘们儿一样挪到我跟前央求,说真的,我拍一下桌子,比他喊半个小时还有用。放了学我跳到楼下乒乓球台招呼我那一群跟班的时候,班长大人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说到昔日的“辉煌史”,陈家秋哈哈大笑,外面有人呵斥了一声:“禁止高声喧哗!”她不笑了,两只手反复交握在一起,接着说道:

“初中毕业我进了职校,不过没待几天我就跑出来了。我给李明富说我要出门,我要去深圳,去广东,伪君子李明富一边叹气‘我们做父母的可算是尽了力啦,是你自己太不争气!’一边规定我每个月要给家里寄多少钱回来,否则就不给我买车票的钱。呸!我陈家秋可不会任人摆布!我让学校里的小跟班给我凑了一些钱。那时候李小红已经上高中了,将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悄悄给了我,回家说钱丢了,挨了李明富一巴掌。我说李小红,你这份情我陈家秋记下了!她叫我秋子,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那时候我还抱着她哭了半宿。

我和李小红从不说话,也不打架,这一点最顺我妈和李明富的心了。我初二那年,初三的李小红在台球室被她们班一个又高又胖的混球堵着欺负。一个黄毛妹跑来告诉我李小红被人给欺负了,我二话不说抄起台球杆,像和尚敲木鱼那样,抡起杆子就往那混球头上狠敲!

从那以后,李小红就卯足了劲儿地对我好,比对她爹李明富还要好,就连我第一次碰上生理期,都是她教我处理的。我依然混日子,李小红还是乖乖女,我从不喊她姐,我喊她李小红,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喊我秋子。”

陈家秋说了那么多,却不涉及核心问题,看来在看守所的时候她学到了不少应付的好办法。我也不想任她漫无边际地拉扯下去,于是我抛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死刘辰孟?”

“刘辰孟,他该死!”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手铐砸在桌上叮叮作响,外面又有人呵斥了一声,她没再弄出动静。目光沉沉地聚在桌面中央的小斑点上,嘴皮翕动。

“刘辰孟是我在收钱的时候认识的,长得不赖,家里也有几个钱,狠起来也不是吃素的。哦,对了,这家伙还是个优等生。我带人截住他,拨弄着水果刀,对他说要么给钱,要么给命。那家伙一点也不怕我,我冲上去凶神恶煞地揪住他的衣领,他反过来抢刀,我俩扭打在一起,我把他的衬衣扯了个乱七八糟,哈哈。

第二天他就来报复我了,报复成功,他站在公园门口狂笑,我一边捂着翻滚的肚子一边甩着球拍追杀他。

一来二去的我们俩也混熟了,其实刘辰孟明面上是个乖乖好学生,背地里喝酒打牌全都玩得很溜,我学会这些还是他教我的呢。只不过这个家伙太能装,经常在周一的时候站在校长旁边当发言代表,一开口就是‘同学们,新的时代正在号召!求学之路从不平坦,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

陈家秋故意哑着嗓子一本正经地来了一段,完了一脸的不屑笑容,我都能想象得到当时站在操场上听刘辰孟发言的陈家秋是什么模样。

“我对刘辰孟没那么多心思,顶多就是看得顺眼,但是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喜欢刘辰孟,包括班主任老头。他叫我去办公室,脸上就像是我欠了他一大笔钱一样,粗着嗓子说:‘陈家秋,你不能早恋,败坏学校风纪!’我能看上刘辰孟吗?那时候当然是不可能,所以我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我不可能看得上他。

要知道我陈家秋最讨厌伪君子了,如果不是刘辰孟一直纠缠着我的话,我确实与他没有多少往来。

那时候我初三,李小红已经穿上高中校服了,她们学校的校服蓝白条,还是挺好看的。一天下午李小红突然跑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早恋了,我说我没有,李小红不信,非得把这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李小红是不是疯了,一直拽着我哭。也就在那时候,刘辰孟来了,他看到了李小红。李小红走了以后,他嘻嘻哈哈地问我那是哪位美女,后来他就勾搭上了李小红。”

死者刘辰孟是陈家秋的准姐夫,可是陈家秋为什么要杀了他?难道姐妹俩都和同一个男人有所纠葛?我急于揭开杀人原因的面纱,可陈家秋却想要死死捂住。我想要知道个中原委,这样明天的报道一定很出色!

可是明面上我不能表现出一丝丝焦急或者说是兴奋来,否则陈家秋不一定能说得那么精彩。于是我沉下心思,陈家秋的讲述已经将我完全吸引住了,显然她也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初中毕业在职校混了几天就没上学啦,先在修车厂混了一年,后来又到小工厂上班,在那儿认识了一班兄弟姐妹,车间的几个刺头儿让我修理了好几次,你别看工厂里每天上班下班的没乱子,私底下还是挺复杂的。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们送了我一个大蛋糕,吹完蜡烛以后我被抹了一脸,就像是唱大戏的,我正在嘻嘻哈哈闹着,刘辰孟突然就出现了。而他在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十分意外。”

“陈家秋,我想你了。”随着陈家秋的讲述,我在采访本上写下了这么一句。后续发展陈家秋即使不说我也猜到了一些,多半是死者刘辰孟脚踏两条船,在两姐妹之间摇摆不定,陈家秋性格刚烈,脾气暴躁,一怒之下杀了刘辰孟?

“我没想到四年之后的李小红已经换了名字,换成了李菲儿,也没想过和李菲儿订了婚的刘辰孟会突然跑来说喜欢我。他说李菲儿性子温顺,像是一只病猫似的,他不喜欢,反而是我吸引了他。哼,我才不信刘辰孟这套鬼话呢,不喜欢你还一起过了好几年?不过托刘辰孟的福,我又看到了李小红,哦不,是李菲儿。她烫着一头大波浪,穿上了红高跟鞋,笑着喊我‘秋子’,她就在巷子口抱着我不撒手。

后来几天她带着我到各处去吃喝玩乐,这一向是我最喜欢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李菲儿在一块儿吃喝玩乐让我觉得不自在,压抑,特别是她经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很温柔,但我实在受不了了,直接和她摊牌:‘李菲儿,你爱和刘辰孟怎样就怎样,与我陈家秋没有半毛钱关系!’没想到她居然说:‘秋子,管他喜欢谁呢,只要我能时时望着你就好了。’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后来刘辰孟再来找我的时候,李菲儿也没反对,但是每一次都跟着来了,我琢磨着吧,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挺怪的,厂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还说我俩是娥皇女英,我找人查了书才知道,你才共侍一夫呢!后来有一天他俩一前一后又来找我了,我开口喊了一声‘姐,姐夫’,两人像是傻狍子似的,也没人说话。”

“就因为死者纠缠不断,所以3月17日,你杀了他是吗?”我再一次主动出击,希望能够问出陈家秋的杀人动机,也是整个案件中的核心问题。

“也许是吧,”陈家秋的声音放缓了许多。

“3月16日那天,是李菲儿的生日。我打发人送了一份礼物过去,到夜间的时候刘辰孟跑到了我的住处,他喝高了,醉醺醺的,一直拍我的玻璃窗,我一开门他就进来抱住我,扯我的衣服,我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对待过?一巴掌打了过去,我手劲大,刘辰孟倒在一边,嘴角都流血了。李菲儿估计是跟踪刘辰孟的吧,这时候突然冲出来,一边道歉一边扶着刘辰孟就走。

3月17日清晨,我去找李菲儿,想要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说个清楚,最好是让他俩滚蛋,该结婚就结婚,该分手就分手,与我陈家秋不相干!李菲儿没在,刘辰孟开了门,他身上全是酒气,估计是喝了一宿,臭得要死。开始的时候说是给我道歉,后来我们吵了起来,我说大不了我离开溪城,天大地大我陈家秋也不怕。

刘辰孟不同意,他就像是疯狗一样扑上来打我,到这时我都没想过杀了他的,只想狠狠教训他一顿。是他自己不知死活,想要强了我,我脾气暴躁,那时候心头火气蹭蹭蹭直冒,退到厨房摸了一把菜刀就往刘辰孟身上招呼,谁知道失了轻重,刘辰孟就这么死了呢。”

即使是说到杀人经过,回忆起来陈家秋也毫无任何不安或者是害怕,她神情坦然,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和我讨论今天的天气状况,而不是她杀了人。

命案发生之后,现场有打斗痕迹,死者衣衫凌乱,脖子上的红色围巾都散落在了客厅里,根据凶手陈家秋的描述,刘辰孟在客厅的时候就露出了强暴她的意图,她从客厅一直反抗到厨房,最后在那儿杀了刘辰孟。

听完陈家秋的讲述,我竟然开始同情这个才二十一岁的凶手。陈家秋好像受到了我的感染,低头沉思起来。室内气氛一度低沉,正当我绞尽脑汁想要说些合适的话来结束这场采访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者是刑警队的周一律,他的脸色有些沉重,“程记者,请你出来一下。”

我说了一些辞别的话,也感谢陈家秋接受我的采访,随后就收拾东西,带上门跟着周一律走了。周一律直接将我带到了警队办公室,“清石,刚才的采访你不能发,可能要缓一缓。”

“为什么呀?老周,这篇报道我有自信,一定能写好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和周一律是高中同学,那时候是铁哥们儿,后来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职业,但是私底下依然是好朋友。这次陈家秋的杀人案件一发生,老周就立刻通知我了,让我夺得案件采访的先机。

“老周,是不是因为还没有经过法院审判?没关系的,我可以再补充一些别的内容,做一个后续的跟踪报道。”我急急说完,捏着刚得到的采访手记,心里又不免埋怨起来,隔行如隔山,老周果然不明白时效对一篇报道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周摇摇头,“我们刚获得一些新的证据,凶手可能不是陈家秋。”

我吃了一惊,“不是陈家秋?那她为什么要自首?而且她对事件的发生经过还非常熟悉?”

最重要的是,凶手不是陈家秋,那么我今天所进行的采访将会是白忙一场。

“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认罪,”老周无比沉静地分析,“真正的凶手对于陈家秋来说,很有可能至关重要,重要到她不惜承担杀人罪名也要保住真凶。”

“目前有两个疑点能够说明陈家秋不是凶手:第一,经过仔细查勘,死者身上的红色围巾在打斗中留下了一个高跟鞋印,根据鞋印的清晰程度可以推断这双鞋的鞋跟并不低,而陈家秋是从来不穿高跟鞋的,这一点在她朋友以及同事那儿都得到了证实;第二,死者身上的伤口确实与凶案现场遗留的菜刀相符合,菜刀上也有与死者DNA相一致的血迹,但伤口划了多道,深浅不一,说明凶手力气很小,没能一刀致命,反复使用菜刀砍了多次才杀死死者,据陈家秋的小弟说,她本人力气很大,一个普通男人也敌不过她,而且刀具之类的很是熟练,曾经一刀干净利落宰杀了一头小牛,这也是一个疑点。”

听完老周的分析,我就知道刚才的稿子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了,但是,谁才是真凶?谁是陈家秋愿意为之顶罪的人呢?这不正是一个新的亮点吗?我激动起来,一屁股坐在老周对面,“真凶会是谁呢?”

老周并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承诺如果案件有了新的进展,将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陈家秋为什么要替人顶下那么大的罪名呢?我在回报社的路上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得等真相大白了我才能重新进行案件专访,我决定明天先去见一见案件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李菲儿。

案件发生之后据说李菲儿很是害怕,已经搬回了父母家,我转了好几趟车才来到李家。前面是一栋独立的两层楼房,院门并没有锁上,院子里用红砖砌了一个小小的花圃,种着月季,这个季节并不是花期,不然将会给院子添上许多生机。

不过现在家中发生了这起杀人事件,再多的花儿也无法营造出勃勃氛围吧。

一个黑瘦又秃头的中年男人正在客厅里砸东西宣泄他的怒火,“这个该死的孽障,好好的一家人,她非得要让我们不安生!我,我,杀了她算了!大不了换我坐牢!”说着果真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我今天的采访对象正在一旁苦苦劝着:“爸,这时候您就别添乱了!”原本站在她旁边的继母,也就是陈家秋的母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李菲儿突然跪下,喃喃道:“都是我,都怪我,秋子……”

我站在客厅门外,虽然昨晚已经和李菲儿确定了今天的采访,但这一时之间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踌躇着,李菲儿抬头恰好望见了我,飞快起身,招呼我到客厅坐下,瓜子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您就是程记者吧?请进,家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我爸妈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哦,程记者想了解什么?”

还没等我提出问题,李菲儿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主动积极的采访对象!

“我和秋子一块儿长大,小时候我俩的关系并不见得有多好,但在我初三那年,秋子为了维护我和别人打了起来,她个头虽然比我高,但是也敌不过对面的男生啊,我在台球室的角落里怕得不行,秋子却拿起台球杆就为我出气,那时候的她动作利落潇洒,神情又冷又酷,打了人还大声说:‘李小红是我陈家秋的姐姐,谁要是欺负她,我就弄死谁!’最后她牵着我走了,自那以后整个学校再也没人敢欺负我。

我天生胆子小,她就在学校里处处护着我,有了她,我在学校的生活好过许多。即使是校长要罚我,秋子也毫不客气地跑到校长室和校长僵持。秋子爱打篮球,每天下午我都站在球场旁边抱着她的校服外套等她,我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得她在篮球场上恣意潇洒的模样。

真的,程记者,秋子那么好,如果她是个男孩儿的话,喜欢她的女生肯定很多。

秋子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不回报她呢?她喜欢什么我就想方设法送给她,我爸爸打她我就在前面挡着,我每个月的零花钱都省着用,存下来给秋子买生日礼物。甚至她开玩笑说我的名字土,我就和我爸吵了一架,闹着要改名字。我希望她不再排斥我,她会喜欢我。

刘辰孟是秋子带来的,我也自然而然地对他好,后来……我们俩就在一起了,如果不是这起惨案,我想我应该会和刘辰孟结婚的。”

李菲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静等着我抛出问题。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球拍大小的钟表,秒针“哒哒”地走着,周而复始。

“李小姐,对于陈家秋和死者之间的关系,您是如何看待的呢?”这也是我觉得疑惑的一点,按照陈家秋的说法,刘辰孟一直对她纠缠不清,作为未婚妻,李菲儿自始至终都不介意的吗?

李菲儿顷刻之间变了脸色,悲戚之色尽掩,轻哼一声,厌恶的表情十分明显,“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刘辰孟一向浪荡,那是咎由自取,勾搭我不算完,还想抢走我的秋子,活该被杀,”

本来我还准备问一下李菲儿对于死者的印象,不过照现在李菲儿的态度来看,我也不必问了。

“程记者,您有没有采访过秋子?”李菲儿突然反问我,我点点头,想到了昨天那场劳而无功的采访。“秋子……她好不好?你见着她,她是不是憔悴多了?”李菲儿站起身,一双细跟高跟鞋使她尽显身高优势,她紧追不舍地问我。

她的两眼盯着我,我们之间的位置好像倒换了,仿佛我才是接受采访的那个人。

从李家离开,我想到了昨天采访时陈家秋说的那句话,“你说她是不是疯了?”李菲儿的确是有些疯狂啊,哭一阵恨一阵自责一阵,简直是死者和凶手的合体!

死者……和凶手的合体?

我的脑中猛然劈过一道闪电,这简直是不可能!

刚好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老周。

一周后我在看守所继续完成这次的专题采访,只不过戴着手铐的是李菲儿。

“刘辰孟是我杀的。”我一进来坐下,她就开了口。和陈家秋相比,这个真凶要温和得多,这场采访也顺利无比。

“我杀他很简单,谁让他缠着秋子不放手?刘辰孟是什么人,我和他在一起四年多,无比清楚他的本性。初中的时候他的成绩还算可以,但在高中他却疯狂迷恋赌博,他家里也出了一些事故,穷困潦倒,他没钱了就只会找我想办法,我不给他他就亮刀子抢劫别人,有一次伤了人,落了个被开除的下场。

这几年他一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让我养着他,我想和他分道扬镳,他却威胁我要去找秋子,他嘻嘻笑着,说秋子喜欢过他,这一刻我就恨不得杀了这个混球!

为了不让他到溪城找秋子的麻烦,我只好拼命工作供养他,顺着他,我们还订了婚,我甚至可以和他结婚,真的,只要他不去伤害我的秋子。可能老天就是想让他死吧,一年前我查出了乳腺癌,我整个人差点儿崩溃,这时候刘辰孟非但不关心我,反而跑到了溪城找秋子。

我又见到了秋子,我真的好开心,可旁边还有一个毒蛇一样的刘辰孟,虽然秋子话里话外都表明了不喜欢刘辰孟,但我知道他对女人很有一套,我真的怕我有什么不测之后,秋子会被刘辰孟迷惑,被他缠上,那秋子这一生就毁了!所以我先杀了他,只有他死了我才放心。”

经过老周他们的排查,最后锁定了高跟鞋印的女主人李菲儿,案件也真相大白。我想起了自动认罪、差点儿走上被告席的陈家秋,不免疑惑:“既然你才是凶手,陈家秋为什么要替你顶罪?据我所知,陈家秋对你的态度……似乎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友好。”

“谁知道呢?”眼睑青黑的李菲儿笑了笑,“也许她心里是有我的呢,只是不承认。”

“3月17日,我动手杀死了刘辰孟。看到他浑身都是血,脖子上全是菜刀砍过的痕迹,我很害怕,我一直都胆小的,这时秋子刚好来了,我开了门就往她怀里扑,‘秋子,我把刘辰孟杀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在此之前我只想过杀了刘辰孟,但是杀了之后该怎么办我却没有想过。

秋子一直是我的主心骨,她让我把刀柄上的指纹抹去,将刘辰孟的衣服扒了,然后让我先走,说她会处理好一切的。这么多年我对秋子的每一句话一直都深信不疑,我按照秋子说的,躲过监控离开了。我万没有想到秋子居然要替我顶罪,到警队自首,说她杀了人。刘辰孟明明是我杀的啊,这些天我一直都惴惴不安,现在终于好了。”

她伏在桌上哭了起来,痛骂死者,大骂刘辰孟害了她们姐妹。

我离开的时候,陈家秋还在门口守着,很明显是在等我出去之后她好探望嫌疑人。脾气那么暴躁的一个人,等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有一丝无耐。她的表情真的如同之前采访中李菲儿所描述的那样,又冷又酷。

“程记者,”陈家秋叫住了我,我只好停下脚步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你在报道的时候得加上这么一句:陈家秋从未讨厌过李菲儿。”她顿了顿,道:“我只是习惯了保护她。”

我径直去找老周,他开门看见是我,松口气道:“我还以为是陈家秋那个魔头又回来胡搅蛮缠呢。”

原来陈家秋在之前来找老周要她姐姐的东西,老周说没有,陈家秋就一直拿眼刀子刮人。

老周没有明说,可我知道陈家秋想要的肯定是那本日记。

在排查真凶的时候老周他们根据排查结果瞄上了李菲儿,但还没有确定,这本日记是我到李菲儿的住处进行采访时发现的,它帮助警队确定了真凶。

日记中记录了一个少女自初中时代起就产生了的荒唐梦境,一方面她对陈家秋的爱意疯狂滋长,另一方面她不得不压抑,“我怕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会说我疯了,斥我为怪物。”

李菲儿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李明富嗜酒如命,对她动辄打骂,这也导致了她敏感胆怯的性格,她本人怀疑心重,唯一相信的只有陈家秋,她无条件地信任陈家秋,甚至生出了爱慕之心,“我可以为了秋子牺牲我的一切,哪怕是去死。”

她一方面爱慕着陈家秋,另一方面反复告诫自己这不正常,为了所谓的“正常”,她将这个秘密压抑在心底,接受了刘辰孟,没想到情况越来越严重。她悄悄咨询过心理医生,得知自己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更加不知所措。

3月17日凌晨三点钟,醉了又醒来的刘辰孟在无意中发现了她的日记,得知了她所有的秘密,她跪在地上哀求刘辰孟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刘辰孟却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还威胁她天一亮就要跑去将这个秘密说给陈家秋听,一直以来的压抑苦闷终于爆发,她在哀求无望之际杀了刘辰孟。

“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秋子永远也不会知道,谁都不能让她知道。”3月17日的当天晚上,李菲儿这样写道,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陈家秋第二天就去自首了。

陈家秋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李菲儿所有的秘密全在这本日记上,因此想尽办法要将日记本弄到手看一眼,老周一直没有让她得逞。

“李菲儿认罪的时候曾经恳求我,不要让陈家秋看到这本日记,也不要让她知道这个秘密,我答应了她。清石,这篇报道你可得多琢磨一下,与案件无关的、不必要的东西就不写了。”老周叮嘱我。

我点点头。

余海燕:贵州清镇人,好读书,喜文字,爱思考,仅此而已。